图案实在太繁琐复杂,画来画去终于放弃,干脆捏着针在自己手臂上戳戳点点。每天来一遍,新伤盖旧伤,衣服下的胳膊就总是在隐隐的痛。
于是他舒畅了。
别的地方痛一些,他的注意力就不会老是在张起灵身上。
吴邪的表现比吴一穷想象中的好很多,起码他很理智,还没用绝食这种小姑娘家的不入流手段来当自己的筹码。每天下班会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他,除了偶尔向自己说教一番之外,吴邪的话都很少。
唯一让他不太满意的是,儿子脖子上那条围巾已经很久没摘下来过了。吴妈妈说要洗一洗,被吴邪淡淡地回了一句,不要。
但是吴妈妈却一天比一天担心,她总是说,小邪今天又瘦了一点;小邪今天黑眼圈又重了一点;小邪今天话又少了一句……
吴一穷觉得她这是大惊小怪,神经过敏。但是架不住心里的那点忧心,学着妻子开始观察儿子,觉得妻子的话不无道理。吴邪看上去……确实憔悴了很多。
02.
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手机没人接。不在网上。也不在公司。
阿宁看着楼上助理团派出来的代表再次苦逼兮兮地出现在自己对面,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那个只有工作能力强的一塌糊涂的张总监。
那人从昨天起就没来上班。
揉着额角想了想,拨了他家里的电话。响到第三声的时候被接起来,她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撂了电话。
阿宁对助理道,给你们老大请病假就行了。
助理千恩万谢地离开。
她真是越来越佩服吴邪了。张起灵那么大一尊闷神,连总公司的高层都对他客客气气,生怕一个伺候不周就被人挖了墙角,结果一头栽在吴邪手里,几句话的力气就能把那人折磨的连公司都不管了,现在指不定在家里有多颓丧呢。
还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阿宁吐槽两下,盘算着下班还是去看看他。
桌上电话又响。
阿宁接起来,听了几句就变了脸色,只说,这事我来处理,你们不用管了。
吴邪发飙了,那自然就不能等到下班再说。
满意了吧,老爸?吴邪放下电话对吴一穷道。
吴一穷一边点头,一边疑惑起来。儿子这个乖顺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想不通啊。给人的感觉有点病态,但是又说不上来病态在哪里。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关进精神病院的病人,为了离开医院而全力配合,表现得像一个正常人那般。
可是吴邪本来就应该是正常人。吴一穷想,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在张起灵家门口砸了好几分钟,门才被迟钝地打开。传说中的大帅哥扶着门框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模样累累如丧家之犬。
家里很整洁,还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阿宁想起张起灵说的“坐香”,别人是两支三支的坐,他大概是两把三把的坐……?
可惜她现在完全没有嘲笑他的心情,恨天高蹬在实木地板上咚咚作响,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喝掉,转身靠在酒柜旁,气场散开,状似不经意般的看了看自己刚染好的指甲,道:
我们刚接到吴邪亲自打的电话,说他要辞职。
然后欣赏面无表情的人瞬息万变的脸色——虽然只有猛的抬眼盯住她这一个动作,但是阿宁还是很开心。
别一副想杀了我的表情,我就是个传话的。阿宁抱着胳膊耸耸肩,另外……你的助理团再次恳求我拯救他们于水火……
他有没有说,辞职之后要做什么?
有,他说大概会在杭州待很长一段时间。阿宁暗暗心惊,这嗓音沙哑成这样子,不是宿醉就是很久很久不喝水不说话了,吴邪你当真不心疼诶。
很长一段时间……是多久?
不知道了,或许是一个月,一个季度,半年,或者是永远。阿宁摊摊手。
张起灵站了很久都没动作,眼皮和之前一样敛下去。阿宁再倒了一杯水,硬塞到他手里,拍拍他的肩膀说,喏,谈判破裂。
张起灵没有反驳她,默默地把水喝掉,把自己摊开晾在沙发上。
需要帮你订飞杭州的机票吗?阿宁绕到另一边沙发坐下,问他,我数到十,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十,九,八……
不用。张起灵道。
阿宁也没了声,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不大不小的尴尬,檀香的气味飘散在空气中,初春的阳光照进窗户,内外温差造成的浓雾盖住了所有窗户。
外面一片生机,里面一片死寂。
帮吴邪办留职停薪。张起灵道。
他自己可是说要辞职的,是辞职,都不愿意回北京了。
我不同意。
噗……阿宁失笑,我尊敬的技术部总监大人,请问您是以什么身份对销售部经理吴邪做出这样的决定?
……
想了想,阿宁收起玩笑语气道,你明天要是觉得行,就回公司上班去,刚出年关,各种新产品新样式都等着你拍板,你装大爷翘一天班,你们部得有多少隐性损失?至于杭州么……如果真是不放心,就飞过去看看他。
张起灵闭着眼睛摇摇头,他不会想见我的。声音仍旧低沉,还带着轻微的鼻音,不知道是冻出来的还是被委屈的。
不想见你的不是他,是他爸妈。阿宁纠正。
……都一样。
阿宁略带无奈地叹口气,你就是太绅士了,太会尊重别人,太会把所有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抗着。不对,你们两个都是这种人,老天生你们两个就是为了让你们互相折磨,免得报复社会。
阿宁帮他做了午餐,叫他吃饭的时候很是谦虚:我大概没有吴邪那个手艺,你就凑合吃,权当是为了生存。
张起灵心安理得地点点头。
还有啊,坐香不是这么坐的,就算是为了安神静心,你点一支也就够了,书房里那整整齐齐的三排香,你以为你是和尚还是菩萨?你能念几卷经书,能吃几顿斋饭?就算你把头发剃了烫九个戒点也没用,你还是算了吧。修禅讲究个六根清净,你那叫为情所困,自己看看禅书,豁达豁达心胸就行了啊。
阿宁一想到刚才看见的书房奇景就想拍照留念一下,然后回去跟同事说,看看看看,这就是咱们技术总监的书房,像不像一个神经病,还自以为多么有境界。
03.
南方的春天,最大的特点就是冷,春寒料峭四个字在杭州体现得淋漓尽致。因为没有暖气,吴邪在被冻感冒一次之后终于不情不愿的把套袜子也当成每日必做的一项工作。
可是再冷的春天也会过去,等到窗外春暖花开的时候,吴邪不得不把围巾从脖子上拿下来,挂在手臂上荡来荡去。
胳膊上的针孔已经消不下去,连点成线,结了血痂,再退掉,就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几道痕迹,不细看很难发现。吴邪曾经坐在浴缸里一遍遍用浴球擦拭那几道伤痕,然后默默的在心里唾骂自己没出息,随手画都能画出个张字,还少了最后那一捺,不伦不类不尴不尬。
装了一个月的乖孩子,吴一穷终于把电脑搬回了他卧室。
吴邪抱住电脑大声嚎叫:宝贝儿我可想死你了啊。随后下载了最新的游戏,从新手村开始没日没夜地练。等到满级,吴邪看了看仓库里洋洋洒洒的货,大笔一挥说,小爷卖装备啦卖装备啦,童叟无欺价高者得嘞。
最后不仅装备没有了,连整个号都被人买走了。
吴邪躺在床上看空荡荡的游戏界面,痴笑两下,点了卸载。
然后才敢去看MSN之类的社交方式。邮箱里有一封阿宁的邮件,通知他关于自己的辞职申请处理结果,还有……简要地汇报了一下张起灵在北京的状况。
那人头像灰灰的,没有更新过状态,也没有给自己发消息。
就像是……他才是被软禁的那一个。
吴邪苦笑了两下,躺平了闭眼睛装睡。
很累啊。
当初信誓旦旦地说着要一个人扛下来,开了个头之后便寸步难行。年初是张起灵最忙的时候,顾不到这边也是正常。吴邪咬咬嘴唇,可是还是很想见他。他想,假如现在张起灵给他来个消息,说我已经到你家楼下了,下来吧,我们回家。感动得当场哭出来那是一定的,就算是那人说穿上婚纱嫁给我吧之类的混话,估计他都能点点头答应下来。
可惜也只能想想而已。
因为……他娘的老子出不了门,也不能翻窗,怎么下?以头抢地钻个洞下去吗?
后来吴邪又多了一样消遣。他蹲在阳台上照看老爹养的十几盆花草,浇浇水捉捉虫,然后揪住花瓣一片片的数:要老爹,要小哥,要老爹,要小哥……
花瓣没了就揪叶子。可怜那几盆脆弱盆栽,全靠吴一穷精心照料才能在那么冷的时节憋出两朵花儿来,全被吴家少爷给折腾完了。吴一穷发现时,气得两眼倒竖就想来打人,吴邪笔直地站在他面前昂首挺胸,满脸都是“来打我啊来打我啊”的蛮横脾气,他看了看比他快高出一个头的儿子,后面妻子还在边哭边骂:都是你逼的,好好一个人被你弄得要死不活,儿子重要还是你的名声重要啊……
吴一穷恍然,扬起来的巴掌怎么都打不下去。吴邪在心里默默好笑,小爷我哪里就要死不活了,人是铁饭是钢,我都还没开始绝食呢。
04.
时间马不停蹄的往前走,清明节的时候,吴邪终于出门了。
想着要去那样的地方,味道重,而且不一定干净,不想让张起灵的围巾被沾上点什么,两个月以来吴邪第一次把那条围巾摘下来。
抗着把小铲子在坟前松土拔草,倒了酒点了香,再插上冥帆,带来的几碟菜早已被雨水打湿,冷透,然后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地磕了头。吴邪妈妈把念好的土地经一把火点起来烧掉,吴一穷在周围大把大把的洒着冥币。
忙了一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等吴邪洗完出来,正好看见妈妈在轻轻拍打那条浸了水的羊绒围巾。
……
抢救已经来不及,吴邪干脆目不斜视的从她旁边走过去。
小邪,这条围巾你带了这么久,我看着都脏,就给你洗一下。
哦。吴邪答,我以为羊绒的不能水洗。
妈妈顿了顿,就笑,能干洗是最好的,但是水洗也不是不行,只要方法得当……
后面的话吴邪没听见,也不想听。
几天后的夜里,吴妈妈起来上厕所,回去时习惯性的推开吴邪卧室门看了一眼。
飘窗上毯子垫子铺得乱七八糟,吴邪抱膝坐在上面,膝头摊着刚收下来的围巾,下巴戳在上面,两手捧着围巾聚在鼻子下方,轻轻嗅着,表情是她从没见过的悲伤凄怆。半扇窗帘还没放下来,漆黑的夜空里,吴邪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少年时代,因为一件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而独自伤心的场景。
吴妈妈大惊,走过去试探着叫了一声……小邪?
似乎是完全没有听到,吴邪毫无动静。
妈妈慌了,推开门向他走去。离他还剩下一米远时,吴邪“倏”地挺身抬头,一脸惊魂未定的望着她。吴妈妈被他一惊一乍吓得不敢再动,两个人在黑暗的空间里互看了一会儿,吴邪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用一种劫后余生的口气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老妈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啊。
吴妈妈愣愣地看着他。如果她没有眼花,刚才儿子抬头的刹那,从他眼角一闪而过的亮光——
印象中,自从高考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吴邪热泪盈眶的样子,更遑论是当场落泪。那个长的高高帅帅的小子总乐颠颠地说,啊,我是个大人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才不会哭呢,老妈你快挑一件,我赚钱给你买。
挑一件什么呢,衣服?首饰?还是化妆品?她记不太清了,反正不会是一件围巾。
吴妈妈也坐上飘窗的另一边,看着吴邪跟小狗似的不时低头嗅嗅那条围巾,尽量放轻松了语气问,这么喜欢这围巾,闻什么呢?
吴邪一点面子也不给她,低头闷闷地道,闻不到小哥的味道了。
……
心里一酸,一疼,吴妈妈跟着他一起哭出来。再没有道义,那也是她的孩子,他的苦乐,她全部都感同身受。窗边一老一少两个哭得呜呜咽咽,最后还是吴邪轻轻搂过她肩膀,给她披上毛毯安慰她,妈妈你别哭了,快去睡觉。
……你别怪你爸爸,他也是为你好,为这个家好,这段时间他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嗯,我知道的,我听话就是了。吴邪道。
吴妈妈擦了擦眼泪,终于说出心中所想:小邪,从过年到现在,你瘦了不是一点两点,每天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妈妈都怕你会闷坏了,这两个月来,你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头,却连一句话都不肯告诉我们。你越乖,妈妈就越担心,你不是这样沉得住气的人啊。咱们不提那件事了,不提了好不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跟妈妈讲,不要再自己一个人憋着了好不好?
吴邪手指攥住围巾抓了抓,外面的月光微弱,他只能看见妈妈小半张脸庞上还有泪水划过。想了想,他说:让我出去。
两天之后,同样的夜空,同样的姿势,他从妈妈手里接过新锁的钥匙。
手机我没找到,这是你的钱包,身份证银行卡还有现金,我都给你放在里面了。我不管你去不去北京,都千万别省钱,自己吃好睡好才是最重要的,听见了吗?
吴邪提着扁扁的行李,抱了抱还在喋喋不休的妈妈,亲亲她的额头说,我都知道,你和爸爸两个人注意身体。
要是那人不要你了,就回家来,工作也别担心,只要人好好儿的没事就行了,千万别再做什么傻事。
嗯嗯,知道了。
“咔哒”一下,是钥匙落锁的声音。
被关了两个多月,终于走出了这扇一直都很熟悉的大门。吴邪猛烈地吸了两口气,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慢慢走上人行道,爽得他全身发颤,恨不得对着夜空大声喊几句。
吴一穷踱出卧室,把妻子扶回去,一边安慰她,行了行了,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哭的。他自己那么大个人,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难道还不会分辨?
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吴妈妈一下子火气上头。再关下去恐怕就要送医院了,小邪这回要是留了什么毛病下来,我跟你们吴家没完!
好好好,没完行了吧,能先睡觉吗?这么多天被这个小兔崽子折腾的,你看看你,老年斑都出来了……
05.
飞机轰鸣着腾空上天,穿过白绒绒的云层和耀目的阳光,吴邪昏沉沉地窝在座位上慢慢数时间。
……小哥,我也不知道这一次算不算我赢了。
老妈说,如果你不要我。你说有这个如果吗,我觉得没有,不然我的辞职申请怎么到最后变成了停薪留职……大boss是不是恨不得扒了我的皮烧给客户解恨?
你呢,是不是也觉得我神烦。让我猜猜看……你现在应该坐在办公室里看策划书,要么就在会议室里发言。总之都比我好,我觉得我就是个混账。
我回北京了。还有五十八分钟就能到北京了。
我很想让你来接我,很想很想。
下周一,阿宁就可以回上海了。这件事情最高兴的,就是她丈夫,结婚才半年多,老婆就被调到北京做什么实践考察,现在总算是结束了两地分居的日子,还升了职,也算一件圆满事情。
阿宁平时为人豪爽正气,虽然冷酷了一点,但是不妨碍公司还是有许多人心甘情愿聆听她的教诲,尤其是男同事。
今天是周末,大家商量了一下,给她办了个欢送会,除了人事部的人,还叫上了平时关系不错的几个人,比如张起灵。
一伙人浩浩荡荡从海鲜馆出来,转眼又杀到KTV。
欢送会的主持人是公司的招聘专员,姓王,最大的特点是胖,能说会道,正举着话筒致辞:
他首先夸赞了一番阿宁的高效工作,其次表达了一下对她将要被调走的遗憾,同时带领大家恭贺她乔迁之喜,最后对张总监的到来表示了最热烈的欢迎。
然后包厢就变成了一番群魔乱舞的景象。
张起灵不爱热闹,阿宁要维持自己的老大身份,两个人坐到一边对饮聊天,把所有空间都让给那些小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