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起身作揖:“不敢不敢,折煞微臣了,今日皇上邀臣家宴,实是臣之幸也。”
“家宴”二字,宁王咬得很重,苏萧离听得清楚,阮容起听得也清楚,却不过笑笑,自顾自地坐下。
“宁王护国有功,朕敬你。”苏萧离端了一杯酒朝向宁王说道。
宁王立刻举杯回礼道:“皇上过誉了。”
苏萧离挑着眉看了他一眼,手腕一翻,一杯酒却被浇在了地上。
“可是宁王曾起兵反叛,这杯酒我还是敬了祖先的好。”
宁王的脸色变了一下,跨出坐席,跪在苏萧离的面前道了句:“皇上恕罪。”
“叔父快起来,此为家宴,都是一家人,何罪之有呢?”苏萧离也同样将“家宴”两个字咬得很重。
宁王在心里泛了些许苦笑,他觉得自己可能小看了自己的这个侄儿,这样的对手再加上阮容起,有意思。
阮容起倒是只顾着看戏,斜着身子很潇洒地坐着,斟酒,饮尽,嘴边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席间归了平静,所谈话题不过是一些人情风俗,阮容起偶尔也插上两句话,宁王此间毕恭毕敬,礼数周全,苏萧离当真是没看出来这是一个双手鲜血淋漓的人。
很多人就是因为能隐能忍,才可怕。
☆、第三十五章 狐狸
三人就这样看似悠哉看似和睦地吃着饭,喝着酒,直到酒宴的最后苏萧离才说了句:“宁王不妨在皇都内多待几日,有空也要去城外的清灵寺看一看,那寺的后山可葬着一位奇女子。”
宁王咽下了嘴里的一口酒,他不得不承认这流云阁的酒是真的甘冽,凛入肺腑。
“是,谢皇上厚待。”宁王只是应了这一句,不必多问,他都知道。
“天色也不早了,王爷就在流云阁歇下吧。”阮容起道。
“有劳大将军。”
阮容起便唤了两个小厮,嘱咐着好生照顾宁王。
宁王起身,对苏萧离又叩谢了一通,这才乖乖地跟着两个小厮上楼去了,一路上听话得像一条狗。
阮容起勾了嘴角朝苏萧离笑了笑,打开了流云阁的门。
已是华灯初上,门庭楼阁在掩映在一片人声喧闹之中。
“出去走走罢。”苏萧离起身,走到他身边说道。
喧闹的街上,只要你细心留意就会发现,有些人的神情和普通老百姓并不一样。他们的目光会黏着你,带着狡黠。
阮容起已经习惯了,他觉得宁王其实一个随从都不必带。
阮容起抱着胳膊和苏萧离慢慢走在街上,穿梭在往来的人群中。因这两个男子气质极为不同,时常还会有人或指指点点,或回头相望,甚至有一个妙龄的姑娘塞了一个桃子在苏萧离的怀里。
“你觉得你这叔父怎么样?”阮容起忽然问道。
“他会杀我。”苏萧离抛接着手中的桃子,平静地说道。
“嗯。”阮容起表示同意。
“那怎么办?”苏萧离对阮容起这反应有些不满,抓了桃子把手收到身后,侧着身子问道。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看到你死。”阮容起微微转了下巴说道。
“这算个什么办法,干脆我明天下个旨,把这皇位让给他好了。”苏萧离气道。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不用死了吗?”阮容起声音冷冷的,听得苏萧离后背有些发凉。
“我问你,你那汤羹还一直喝着呢吗?”阮容起转了话题问道。
苏萧离点头:“没断过,这你知道。”
“不必再喝了。”
苏萧离听了这句话愣了楞,问道:“为什么?”
“你的脑子长好了,应该不用再补了。”阮容起说道,他认为如今他那个弟弟已经转了性子,那羹的威胁也就不在了,可是他不知道,停掉那羹才是威胁。
“你才要长脑子。”苏萧离嘀咕道。
阮容起回头笑笑,伸手拽过路边一个面具摊上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扣在了苏萧离的脸上,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道:“好看得很。”
苏萧离隔着面具瞪他,从面具摊上扯下一个狐狸面具,扣到阮容起的脸上说道:“这个特别适合你。”
“好,那我就一直带着。”阮容起说着,却忽然瞥见苏萧离身后一个看似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裹着黑衣,疾行匆匆,阮容起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目光便不觉冷冽起来。还好有面具挡着,他的这幅神情苏萧离并没有在意。
“老狐狸,看什么呢你。”苏萧离付过面具前之后发现阮容起在发呆便问道。
“我看旁边那姑娘看你看得出神。”阮容起回了神说道,“下回出来你就带着这个面具吧,免得到处沾花惹草。”
苏萧离听着这番话笑了,摘下面具拿出手上的桃子狠狠咬了一口。
“真甜。”
宁王开着屋子里的窗子,几乎是一夜未眠,隔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会有一只松鼠爬到窗框上。
眼线就像是蜘蛛网一样遍布在皇城内部,好不容易看见主子来了,自然要好好地汇报一番,绝大多数书信都让宁王就着烛火烧掉了,唯一留下了一张皇城的地图,这地图细致,连一个小小的普通百姓宅院都有明确的勘察标注。
宁王把这张地图看了几遍之后,贴身放好,眼看就要日出了这才合了窗子睡去。
住在他隔壁的那顺风耳小厮此刻终于长长地熟了一口气,想着谢天谢地这王爷可算是睡去了,他这晚上不知道数了多少只松鼠,多少封信了,也很好奇宁王最后没烧掉的那封到底是什么。
第二日清早,宁王便来到宫中向皇上请安,是请安,也是辞行。
“宁王何不多待几日。”苏萧离问道。
“皇城繁华锦绣,不是微臣可以享受的,况且边疆还有很多的要务待处理。”宁王道。
苏萧离点头,半晌又问道:“你想不想,看看你的外孙?”
宁王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刚刚张嘴要说什么,苏萧离却道:“不给你看。”
宁王的手又握成了拳。
“纪公公,好生送一送宁王爷。”苏萧离唤道。
“谢皇上。”
皇城外,清灵寺。宁王遣退了两个随从,独身一人跨入了清灵寺。
这寺坐落在远郊,寺内清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息,偶有悠远的钟声传来,空灵飘渺,使人仿佛置身在蓬莱瑶台。
“施主可是江南宁王爷?”寺内的一个小和尚仰着头向宁王问道。
“我是。”
“有位施主说,若是您来了,就让我带您去后山见一位故人。”小和尚说道。
“见故人。”宁王苦笑着重复了一下这三个字,“好。”
“施主随我来。”
清灵寺后山种满了竹子,风一吹过,竹叶相碰沙沙作响,那小和尚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只留着宁王对着一块石碑发呆。
石碑上刻着两个字,只有两个字:苏陌。
宁王站在碑前抚摸着碑上的这两个字,又仔细地回想着,他发现自己连这个女儿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算了,不想了,逝者如斯,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宁王真就什么都没再想,吹着这山间的微风,听着这林间的树叶交响,直到傍晚,日头西斜,天边的云朵血一般红,火一般烈。
苏萧离,你本是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无论是你还是阮家,都不应该再存活下去。宁王一边看着绚烂的夕阳一边这样想着,心境与景色,很不相称。
☆、第三十六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些许日子下来,阮容且基本上摸清了自己体内这千针的活动规律,每九日? 獬姹阋淌梢淮窝猓看瓮淌傻闭嫒缜蚋朐话恪?br /> 每到这个时候,阮容且都会借着引子把江茴支出去,自己躲在屋子里疼得打哆嗦去。盛夏时节,疼得流了一身的汗。
有那么两次阮容且实在疼得忍不住便昏了过去,直到醒来时发现江茴正皱着眉头盯着他。
“你回来啦。”阮容且故意打着哈欠说道。身上还没有恢复力气,他只能略微歪着头看着江茴。
“九天,每隔九天你就要我出一次远门。”江茴冷着脸说道。
“是吗?你怎么算日子还算得这么清楚呢?”阮容且装傻。
江茴把脸凑近,一只手在阮容且的身上摸着,先是轻轻抚过,到后来倒是越来越用力,改为按压。
阮容且这疼痛还没完全散去,被江茴这一压便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了一声。头顶立刻涌现了细密的汗珠。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江茴怒视阮容且的眼睛。
“没有。”阮容且嘴硬这事儿,一定是江茴传染的。
“是不是那个蛊虫?它到底是干什么的?”江茴几乎吼了起来。
阮容且咽了一下口水,道:“别别,你别生气,这虫又不会要了性命。”
“好玩儿是吗,疼得很爽是吗?你这受虐的命!”江茴还是平静不下来。
阮容且凝视着他的这幅样子倒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道:“是,我就是一受虐的命,还不是因为你给的不够,若是给够了,我至于这样吗。”
“你”江茴气急,在阮容且的大腿内侧狠狠地掐了一下。
阮容且吃痛,微微弓起了身子颤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江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手有些过重了,脸色有些愧疚地给他揉着自己刚才掐过的那个地方,又腾出另一只手来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
“你既然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我知道你自有你的道理。”江茴软了语气说道,“不过下回你再发作,必须让我陪在你身边。”
阮容且看着眼前这人眼神里透出的担忧,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到时候可别嫌我的脸扭曲得难看啊。”
江茴撅了嘴,心里隐隐作痛,很想把阮容且揉碎了装进自己的心窝窝里,却还是嘴硬着说道:“本来也不好看。”
阮容且听了这话才开始有点力气,拽过江茴的衣领,立了眼睛问道:“好不好看?”
“不!”江茴大声回答。
“那你的手别动!”阮容且也同样大声。
“不!”江茴答。一只手不老实,在阮容且的两腿中间揉着揉着就跑偏了方向。
阮容且此刻笑得像狐狸一般媚,半开玩笑地细着嗓音说道说道:“江公子,我这身下使不上力气,你可否抱着奴家来啊?”
这语气听得江茴差点没吐出来,但还是二话不说地把阮容且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坐着,问道:“这样?”
阮容且被天旋地转地猛然抱起有点不适应,眼前黑了一下道:“有点晕。”
“那你下去躺着。”江茴道。
阮容且不干,分开两条腿缠住了江茴的腰,又把两只胳膊缠到了江茴的脖子上,活像一条无赖蛇。
江茴浅浅笑了笑,轻轻地拍着阮容且的后背,无限温存。
阮容且把头搁在江茴的肩膀上,使劲嗅着他身上的那股阳光的味道,很想就这样待一辈子,不,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俩人儿和一起变成一块石头都成,就是不想分开。
所以俩人就这么抱着啊抱着,直到江茴轻轻说了句:“腿麻了。”
阮容且乐了,他笑江茴傻,翻身坐到了床榻上,不过这笑声还没落下,他的肚子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饿了。”阮容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家里有鱼,你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的?”江茴笑问道。
阮容且凝眉,听到“家里”两个字,他的心抖了一下,把头从江茴的颈窝里抬了其起来,正色着脸盯着江茴。
“江茴,咱们的家到底在哪?”
这一句话,问得江茴有些迷茫,问道:“什么意思?”
阮容且叹了一口气,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年过完就离开皇城了吗?然后呢,去哪儿呢?”
江茴和顺了眉眼,抓过阮容且的手在掌心缓缓揉着,侧着头想了一会儿道:“你跟着我走吧,去我自小长大的那座山,我和师傅住的房子如今还在,院子虽然小,但是足够咱们两个住了。主要是风景秀丽,我带你看遍春夏秋冬可好?”
阮容且听着江茴说这一席话后,眼睛笑得像柳叶儿一样弯,用不着说别的字了,只答了一句:“好。”
“嗯,所以清蒸还是红烧?”江茴问道。
“红烧,多放些香料入味。”阮容且的口水快淌了满地了。
“好好好,你把舌头缩回去。”江茴看着阮容且这幅模样哭笑不得,起身去厨房忙活去了。
阮容且看着江茴去给他做鱼的背影,觉得自己这辈子其实不必再求什么了。
他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幻想着和江茴之后的日子。
或许春日会有漫山的桃花灼灼,或许秋日会有满园的瓜果飘香,或许粗布衣衫清粥小菜,或许两人望着晴空白云,相视一笑,心下了然。
心上装着这样一个人,哪里不是家呢?
不过是,
此心安处。
☆、第三十七章 血香墨香
苏永思那娃娃跟他那闷闷的父亲一样,虽然已经会说不少话了,却极少言语,偶尔冲着苏萧离哼唧两声,不是渴了就是饿了。
这一寡言少语的主,倒是淘气得很,自打会走会跑就这里拍一下,那里掏一下,除了吃饭睡觉一刻也不曾闲着。
这天闹得苏萧离烦了,便提了他的领子,把他放到了高高的桌案上,自己则起身对着窗子抻了抻久坐的腰。
小娃娃猛地被抓到了这么高的地方,四顾回还,适应了片刻,蹬着两腿儿就站了起来,好奇地拿了这桌上悬着的毛笔,抚摸着华润的玉玺,目光在游转,停留在那方乌黑的砚台上了。
墨汁的味道说香不香,说臭也不臭,算是天下别无二致的。小娃娃好奇,扔下了手中的毛笔,使着吃奶的力气端起桌上的砚台,就着其中未干的浅浅一洼墨汁,喝了一口。
苏萧离听见了细小的“噗”的一声,转过身便见苏永思抱着一方砚台,满嘴墨汁,皱着眉吧嗒着嘴。
“苦。”苏永思的眉毛快拧成麻花了。
苏萧离看着他这副傻样笑得直弯腰,骂道:“活该。”
也是怕着这孩子吞墨汁吞坏了肚子,笑得够了便连忙倒了碗茶给他漱嘴。
上品的提神红茶,配着苏永思嘴里黑色的墨汁,吐出来液体的颜色就像是中了毒一样。
所以阮容起走进来看见这一幕时,心中顿时惊了一下。
“怎么回事?宁王?你中毒了没有?”阮容起一步跨上,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把苏萧离问得有些蒙。
“毒?什么毒?”苏萧离反问。
“装什么糊涂,这孩子怎么在吐黑血?”阮容起责道。
嗯,很好很好。
苏萧离刚刚好不容易憋住的笑又一次爆发了出来。
砚台对于苏永思来讲还是沉了一点儿,此刻是终于抱不住了,“咣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这小烦人精的衣服被染得乌黑,怕是要重新洗了。
“纪公公,你把这小孽障给我扔出去,越远越好。”阮容起反应了过来,吼道。
苏永思这小家伙消失了有一会儿了,苏萧离还是坐在椅上,淡淡看着阮容起,用扇子挡住脸轻轻偷笑。
“你再笑,我立刻就走。”阮容起威胁道。
“别这么小心眼啊,我这不是看你来了高兴么。”苏萧离合了扇子道。
阮容起冲他翻眼睛。
“说实话吧,你是不是特别怕我死?”苏萧离脸上的笑意还是掩不下去。
“皇恩浩荡,小的还得指着您飞黄腾达呢。”阮容起夹着声音说道。
“老不正经。”苏萧离轻叱。
爱意太浓,有的时候会让人变成睁眼瞎,就像苏萧离此刻没有留意到阮容起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血气腥甜,一股一股地往阮容起的喉头上涌,只是此刻他还强忍着让面色平静。
砚台里的墨汁还没有干透,阮容起伸出食指在在其中蘸了两下,涂到了苏萧离的鼻子下面,变成了两撇黑黝黝的胡子。
“待你老了,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阮容起捧着苏萧离的脸笑道。
“我才不要留胡子,这样一喝粥,上面肯定挂满了米汤。”苏萧离一边拿扇子轻轻敲着阮容起的胸脯一边说道。
被这扇子一敲,阮容起更难受了,但还是面不改色,缓缓地绕到了苏萧离的身后,伸出手,蒙住了苏萧离的双眼。
“做什么?”苏萧离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