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杏奴送东西来,我也这样说呢,他说是柏大爷说的,这宅子多久未住了,姑娘们人又精贵,不好再用这些的。”莺儿笑道,“这是柏大爷的心意,咱们若不收下,反而生分了。”
宝钗点头道,“很是。”又转头去看黛玉,“妹妹怎么不说话?”
黛玉手中捏着单子,心情却十分复杂。虽然莺儿说是她同宝钗各有一份,但实际上,里头的东西却是有些出入的。因她从贾家过来,许多东西都不齐备,所以单子里特地加上了这些。此外所有的东西不是白色就是素色,显然是顾虑她父亲新丧。唯有笔墨纸砚一类的东西,和宝钗是一样的。
宝钗见她不说话,拿过单子看了一眼,心下了然,“到底是杨哥心细,连这些都备下了。原想着妹妹同我用一样的就是了,却是我思虑不周。”想了想,又道,“这回你可能安心住下了吧?在我们家里,跟自己家是一样的。你看杨哥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你若心里还是不安时,不如也来给我母亲做女儿,如何?”
“只怕姨妈嫌我蠢笨罢了。”黛玉说,“再说咱们是亲戚,再认干亲倒不合适。况且我……”
“停!”宝钗连忙打断她的话,“以后再别让我听见你自怨自艾的那些话。我瞧你就好得很,又何必总想着那些不如意的事情?其实旁人本来不在意,你自己时时提着,他们倒不好不在意了。”
黛玉闻言一呆,细细想来,竟真是这个道理。她平日里自忖寄人篱下,行事唯恐有一点不小心之处,然而即便如此,却也未见得就能讨了谁的喜欢。她自问待人还算和悦,然而连下头服侍小丫头们都不喜同她说话玩耍,外间传言说她清高自许、目无下尘,黛玉也隐有耳闻。就是几位主子,相处时多半也是忍让着她罢了,心里未必就高兴。
这么一想,竟不知自己从前那般小心,究竟有什么意思了。
“你且别急,”宝钗见她愣愣的,便笑道,“什么时候你能将这道理想通,这一辈子,也就不算枉然了。慢慢的想才是。”又怕她还是思虑此事,最后反倒想岔了,便道,“杨哥送了那么多东西来,咱们该过去谢谢他才是。妹妹去不去?”
“自然是与姐姐同去。”黛玉道。
两人走到西跨院时,杏奴正在廊下跟一个眼生的小厮说话,见他们来了,连忙扬声叫道,“姑娘和林姑娘来了!”
宝钗道,“这么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我哥哥也在这里?”
“大爷也在。”杏奴道,“小的许久没有拜见过姑娘们,一见之下太高兴了,这才失态,姑娘莫怪。”
宝钗也不理会他,拉着黛玉进了屋。
柏杨正坐在靠窗的榻上,薛蟠则站在地上,宝钗一见便笑道,“这又是在做什么?”转头看了柏杨一眼,总觉得他身上有些不对劲,又说不出是怎样,便不再多想。
“罚他站着呢。”柏杨笑着朝两人招手,“快过来坐。”
薛蟠也想走过去,柏杨转头瞪眼,“你站着。”
黛玉好奇的看了一眼,便见薛蟠也不恼,嘻嘻一笑,仍旧在那里站着。
这头柏杨已经朝她笑道,“妹妹许久不见了,瞧着气色比之前好些。我虽然不是此间主人,但也托大说一句,既来了,安安稳稳的多住几日,贾家来人接了再回。”
这最后一句有些莫名,但黛玉没有多想,笑着道,“杨哥费心了。”
柏杨见她一直不着痕迹的打量自己,不免有些惊讶,笑问道,“莫非一段日子不见,不认得了不成?妹妹怎么一直看我。”
黛玉抿了抿唇,转头看了宝钗一眼,才道,“这话有些不好说,只是我听宝姐姐说,杨哥从前身子也是不好,如今竟是一点端倪都瞧不出来了,我心里总难免惊讶。不知道杨哥请的是哪一位大夫,用的是什么药?”
柏杨道,“大夫也就罢了,咱们这个病是生来就有的,除了养着,别无他法。不过妹妹可知,其实大部分人生下来,多少都有些不足,所以婴孩总是难以存活,要细心养大。等年岁大了,身子慢慢的也就自己好了。咱们虽然比别人严重些,但又不是要命的病,只要想好,就总能好的。”
这“要命”二字恰好戳中黛玉心事,她想起太医断定自己寿数有损的话,不由问道,“可是大夫们都不是这样说。”
“大夫们的话,不过是对症罢了。”柏杨道,“自然与我说的不同。”
黛玉想了一回,摇头道,“杨哥这话我听得糊涂,却是难以领会。这对症,又是何解?”
“妹妹试想,你平日里会请大夫瞧么?”
“自然不会。好端端的瞧什么大夫,只有伤了病了……”说到这里她慢慢的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宝钗在一旁听着,也微微颔首,唯有一旁竖着耳朵的薛蟠有些摸不着头脑,“林妹妹怎么不说了?”
黛玉便抬头看了柏杨一眼,柏杨朝她点头,她这才开口道,“我已明白杨哥的意思了。人只有伤了病了,才会请大夫来瞧。既然是有了伤病,身体自然就同平日不同,所以大夫看来十分严重,实则严重的只是病症,并非身体。”
就是再体弱多病的人,也只是“多”病,而不是每一天都在生病。所以身体不好,只是让她容易生病罢了,实则引发病情的,另有原因。
便如黛玉自己,当初随父母住在扬州,即使体弱些,也没什么大碍。及至母亲病逝,又和父亲分别,孤身入京,从此便渐渐埋下了一段心事,在贾家生活又谨小慎微,多思多虑,长此以往,方才郁结于心,生出病症。
只是从前她总以为自己的病就是因这不争气的身子,就是旁人劝解她多顾着自己,心里也多不以为然。她已经是这样了,再好也好不了了,坏想必也坏不到哪里去。再加上所思所虑的,全都是没有解决之法的事,弄成心病,就更加无药可医了。
薛蟠听得一头雾水,他自己没有那么多细腻的心思,许多事情过去就忘记了,所以很难理解黛玉说的那些话。倒是柏杨点头赞叹道,“宝钗常夸你聪明敏锐,果然不假。”
黛玉道,“如今我已想明白了,是否便也能如杨哥这般好转?”
柏杨摇头,“林妹妹这般聪明,想来许多事你都是明白的,我问你,你明白了,可能看开?”
“看开?”
“对。这世间万事,萦绕心怀,无非是因为看不开。什么时候你看开了,什么时候,这病也就好了。”柏杨道。
宝钗见黛玉神色黯然,想必这想开两个字,至少如今是绝对做不到的,便笑着道,“一时想不开,慢慢想就是了。调养身子原本也不是一日之功,徐徐图之才好。前儿杨哥带我出门,没能瞒过林妹妹,我答应了她,问问杨哥的意思,什么时候得空了,再带我们一起出门去。”
“这个不难,明儿就可以去。”柏杨还没开口,薛蟠已经道,“明儿是腊八,街上也比平日里热闹。杨哥儿你说可好?”
柏杨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那就明日吧,免得你们心里一直记挂着。”
又说了几句话,宝钗和黛玉便起身告辞,打算到薛姨妈那边去。临走时黛玉落在了后面,低声问柏杨,“杨哥,其实许多事我心里已经明白,知道没有那样的福气,也不心存妄想,这难道也不算看开?”
柏杨摇头道,“不算。”
“那究竟什么才是看开,杨哥又是怎么看开的?”黛玉又问。
柏杨用一种黛玉不怎么能够理解的柔和眼神看着她,片刻后才道,“什么时候,你想起他不会再有想哭的感觉,那就是看开了。”
黛玉心神一震,猛然抬起头看向柏杨,对上他的视线,又连忙低头,心下一片慌乱,不敢再问,心神不宁的走了。
第71章 一点小问题
等人走远了,两人回到屋里,薛蟠立刻凑过来问道,“杨哥儿方才同她说了什么?”
柏杨瞪了他一眼,手往地上一指,薛蟠立刻乖乖的走过去站着,哭丧着脸道,“杨哥儿方才还没罚完么?”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柏杨叹气,“前儿你留我时,自己答应过什么?”
薛蟠这个性子,一贯是知情识趣,又得寸进尺。大约昨晚柏杨的松动助长了他心里的胆气,方才接了薛姨妈和宝钗黛玉回来,竟是连薛姨妈那里也不去,直往柏杨这里来赖着就不走了。柏杨本来说要去给给薛姨妈问安,也给他拦住,说是这会儿那边院子里正忙乱着,就是过去了也不能好好说话,莫如等晚饭时再过去。
这也就罢了,算是说得有几分道理。然而他毕竟没安什么好心,青天白日,就对柏杨动起手来,很显然别的都是借口,他不过是想找机会亲近柏杨罢了。
倘若只是这样,柏杨自己毕竟也没有拒绝,倒不能因此责怪他。然而方才宝钗和黛玉进来之前,两人本已听见了杏奴的声音,薛蟠却还是缠在他身上不肯离开,这才惹得柏杨恼了。
幸而到底还有些分寸,起码留出了给两人整理衣裳的时间,否则就不是罚站那么简单了。
所以这会儿,柏杨是立意要让薛蟠长长记性。这一回是宝钗和黛玉,两个小姑娘不懂这种事,就是看出点儿什么也不会多想,下次若来的人是薛姨妈,怕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薛蟠听见这个问题,面上亦是讪讪的。昨日是他亲口对柏杨说,只要柏杨肯留下来,他一定能忍得住不同他太过亲近,让人看出端倪。如今才过去了一日就自己打了脸,柏杨生气也是应当的。
“我已知错了。”他低下头道,“其实我心里知道不该,只是这身体不争气,一见着杨哥儿,总忍不住……”
他这么一说,柏杨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见薛蟠那处又撑起了个小小的帐篷,不由又气又笑,“你可真是……”说到一半,竟想不出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了。
他揉了揉额头,道,“你就在这里站着吧。我去太太那里看看。”
说着又扬声叫了杏奴进来,对他道,“你们爷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要站在这里想清楚,你看着他,我到东院去看看,一会儿就回的。”
杏奴一脸莫名,但还是点头应了。
等柏杨走了,他才低声问,“大爷忘了什么顶重要的事?”
薛蟠板着脸呵斥杏奴,“瞎问什么?这也是你能问的?在那里站好了。”
“怎么我也要站?”
“废话!”薛蟠怒道,“你家大爷我在这里站着,难不成你还想过去坐着不成?”
杏奴连忙认错。其实要说如果从前薛蟠跟柏杨的关系还没有什么实质进展的时候,薛蟠掩饰得倒也不错,就是杏奴一直跟在身边,也不怎么知道这件事。但后来他跟柏杨之间说开了,甚至……之后,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身体上总会有些变化,而这些变化,又都是瞒不过杏奴这样的精忠仆人的。
薛蟠心里有人了,杏奴很清楚。而薛蟠身边来往亲密的人,2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些儿个,要猜到柏杨身上,实在太容易了。因为薛蟠对柏杨的不同,有时就连薛姨妈和宝钗都比不上。
杏奴从小跟在薛蟠身边长大,以前还交往过一些金陵城里吃喝玩乐的世家子弟们,对这些公子哥儿来说,南风一事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反而隐隐是一种风潮。主子们如此,跟着他们的小厮自然也差不多。所以杏奴对这种事情并不陌生。
甚至他知道,有好几位大爷身边的书童小厮,实际上也是他们的娈宠。在没有新人或者是不方便出来找人的时候,就是他们替主子解决生理问题的。
小厮门聚在一起,自然难免谈论这方面的话题,也有人揶揄过杏奴,说他肯定早被薛蟠得手。杏奴面上打着哈哈,心里着实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种事情,但凡是主子想要,他们是不能不给的。幸而薛蟠对这些不感兴趣——或者说也不是不感兴趣,而是那时他还没有开窍,只一心想要找个绝色美人。
如今知道自家大爷开了窍,又见他看上的是柏杨这样的人物,杏奴这份担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他自己虽然生得也还算周正,但站在柏杨跟前一比,那就是地里的泥。自家大爷从前眼光就高,如今倾心的既然是柏杨这样的人间姝色,旁人自然就都不在眼里了。
不过两人究竟进展到什么地步,杏奴就猜不到了。自家大爷肯定是贼心贼胆都有,若是旁人,恐怕早就得手,但是这位柏大爷嘛……反正在杏奴看来,自家大爷是被他手拿把攥,捏得死死的,要做点儿什么,难!
但杏奴同时又觉得,柏大爷待自家大爷,应该也是有些不同的。至于这种不同到什么程度,他看不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杏奴总是站在自家主子这一边的。所以不管他心里怎么嘀咕,都不妨碍他暗暗为自家主子制造机会。譬如今天这种情形,薛蟠和柏杨共处一室,他就十分自觉的退出来,找点儿别的事情做。但又不能离开院子,要在门口守着,否则万一有人来了,一时不察闯进去看见点儿什么可不好。
自觉为自家大爷考虑到了方方面面,杏奴自然也十分好奇他究竟有没有进展。这会儿见薛蟠站在那里,也不像是在想事情,看上去心情也不差,略一想便问,“我看大爷不是要想事情,是被柏大爷罚站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柏杨瞪眼,“我说想事情就是想事情。”
“大爷就别瞒着我了,您的事情,有哪一件儿是我不知道的?实话说,大爷的心事我早猜着几分了。大爷若肯说出来,我才好替大爷分担什么?”
薛蟠被他气笑了,忍不住抬脚踹了他一下,“狗东西,这种事情是你能问的?我也没有什么是要你分担的。这样的话再让我听见,或是传出去一星半点,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杏奴连忙捂住嘴,“小的知道了,保证闭紧嘴巴,谁也别想问出一个字来!”
“这还差不多。”薛蟠说着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你去瞧瞧,柏大爷怎么还没回来?”
“大爷,从这里去东院,就光是来回路上,也要走上一刻钟的功夫。何况到了那里,总要给太太问安,说几句话,又安排些事体,哪有那么快?”杏奴道,“大爷是不是站得乏了?不如您到那边儿坐着,小的给您捶捶腿,等柏大爷要回来时再继续站。”
薛蟠怒了,“你究竟向着谁?”
“小的自然是向着大爷的。”杏奴不解的道。
薛蟠骂道,“蠢货!爷已经把你给了杨哥儿,往后他就是你的主子,你该向着他才是!他让你看着我,你就得好好看着!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杏奴心道自家大爷果然被柏大爷吃得死死的,就这样子,什么时候才能成事?真是让人着急!
他却不明白薛蟠的心思,现在好好表现,待会儿柏杨一高兴,自然能说服他让自己留下来过夜,或者就是不过夜,至少也要做点儿什么再走。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薛蟠的决心是十分坚定的!
可惜柏杨虽然高度赞扬了他这种精神,却半分留人的意思都没有,最后薛蟠还是只能失落的回了自己的住处。
杏奴留在了柏杨这里。薛蟠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照顾好柏杨,语气沉重得就像是要出远门很长时间见不着似的,弄得杏奴也有些战战兢兢。柏杨见状好笑,“你们大爷胡言乱语呢,你且别去理他。我在京里时恐怕要多劳烦你,不过你仍旧还是跟着你们大爷的。他若是不发你月例银子,你只管来找我。”
听到这番话,杏奴吓了好一跳,连忙抬头去看柏杨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这才稍稍放心。然而心里的惊慌却是一点都没有减少。当时柏杨分明不在,却知道薛蟠跟自己说了什么,这让杏奴如何不害怕?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自家大爷的心思也好,自己那些小算计也罢,他岂有不知道的?
这样想着,杏奴“扑通”一声跪在了柏杨面前。
柏杨被唬了一跳,“这是做什么?”又伸手去拉他,“快起来,我不习惯这样,往后不可再如此。”
杏奴在继续坚决的跪着和起来之间犹豫了一瞬,就顺着柏杨的力道站起来了,但还是将自己想的话说出来了,“大爷既说是把小的给了柏大爷,小的自然就只有柏大爷一个主子。若柏大爷将来不要了,再把小的送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