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听得一凛,心中还真有些担心。毕竟这骨头断了,虽说是接上去了,但接得正不正谁能说得好?若真长歪了,以薛蟠爱美的个性,是绝对受不得的。
只是他还不肯放弃,上前作势欲拉柏杨的袖子,“我一人坐在车上烦闷得很,柏兄也请上车,同我说说话也好。”
“只是怕不顺路。”柏杨说。虽然知道这车是肯定要上,但他心里还有气,总要发泄一番。否则别人说什么是什么,怕是更要为人所轻贱了。
薛蟠连忙道,“顺路顺路,我正是要去柏兄的染坊。上回买的那几匹布,我已经命人送去客人们家中,大家都喜欢极了,因此这一回怕是要从柏兄这里多进些货。”
柏杨看了他一眼,虽然奇怪他竟然没有将这件事丢给下面的人去办,但也没有多问,跟着薛蟠上了车。
然而一旦开了这个口子,薛蟠就像是从中领悟到了某种对付他的技能一样,从那一日开始,每天都在柏杨四周打转,偏偏他又没有直接挑明,柏杨就连拒绝的由头都找不到。
他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像是那些被浪荡子弟纠缠的良家女子,人家不过是在路上拦着说两句话,送点儿东西,没有任何造次的举动,但自己心中已经是七上八下,又慌又怕。
好人对着坏人时总是吃亏些。虽然薛蟠不算坏人,他柏杨也未必是好人。
未免自己一直被纠缠,柏杨只好将江宁织造的事提了起来,让薛蟠上点心。
果然薛蟠立刻愁眉苦脸,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让人小看,倒也着实在苏州城里转了几天,连苏州织造府也去过一趟,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大概是这件事让薛蟠有了一点危机感,虽然这件事一时无法可想,但他倒也分出了几分心思在薛家的生意上。——他们家的生意做得大,在这姑苏城里倒也有几间铺子,薛蟠既然来了,自然免不了也要过去转一转,看看账本,问问情形。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到姑苏来也不算全是荒废功夫,管家周大这才没有狠拦,也没有催促他赶紧回金陵去。甚至连对待柏杨的时候,都有了两分好脸色。
一转眼柏杨在姑苏住了半个月,受伤的肋骨已经好得差不多,说话走动不会隐隐作痛,整个人便又恢复了活力。这一下闹腾起来,柏杨便更难招架了。
原本柏杨想着,江宁织造府虽然找了薛家的麻烦,但就算薛蟠拿不出冰青布,那也是明年夏天的事情了,金陵那边的薛家族人不可能等那么久。他们将薛蟠从京城弄回来,应该是颇费了一番力气的,而眼看就要过年,薛蟠肯定还是要上京去,他们想必不会就这么算了。
一计不成,自然会再生一计,到时候金陵出了事,薛蟠自然也就不得不走了。
不过这种盼着别人没好事的想法,毕竟不好宣之于口。
只是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金陵那边竟是始终都没有动静。
底线这种东西,就是用来突破的。从柏杨第一次松口上了薛蟠的车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接下来的发展,他只能被动的看着薛蟠一点一点的突破自己的防御,从最开始每天在门口等着他一起去染坊,到在染房里软磨硬泡跟在他身边,最后甚至开始打算登堂入室,每天拎着食盒到柏杨这里来开饭。
最后这一件他做得理直气壮。柏杨和宣儿搬到这里之后,做饭的事一直是两人随便凑合——柏杨在现代时虽然点了很多技能,却偏偏没有这一点,毕竟那时请个家政来收拾房间做饭方便得很,而且还可以随意点菜,也不会像很多人嫌弃的“没有家的气息”。
倒是后来邻居们们看不过去,偶尔主动过来帮帮忙。不过也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她们有自己的家要顾。所以大部分时候,柏杨和宣儿还是选择到外头的店里叫了菜回来吃。
所以当薛蟠带着色香味俱全,丰富美味的饭菜上门时,的确是很难让人拒绝。
柏杨觉得有些不妙,薛蟠好像正在不断的突破自己的防线,再这样下去,搞不好哪天真的习惯他的存在了。
这天从染坊回来,薛蟠还想缠着柏杨到他这边吃饭,所以车停在了门口,也不肯下去。
柏杨好容易把人甩开下了车,就见薛蟠的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人。应是一主一仆,站在前面的年轻男子丰神如玉,脸含笑意,令人见之如沐春风。他看去跟薛蟠有三分相似,想必应该是薛家人。
金陵的人总算来了,柏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但是不用自己动手是最好。
“薛兄,你们家来客人了。”柏杨朝对方点点头,提醒了薛蟠一句,宣儿已经开了门,他便直接进院子去了。
进门时他听见薛蟠道,“薛蝌?你怎么来了?”
第15章 帮不帮
原来是薛蝌。单以容貌论,他比薛蟠要俊美得多,更偏向时人所欣赏的那种长相,却又偏偏不显得阴柔女性化,着实难得。用《红楼梦》里的原话说,倒像是跟薛宝钗是亲兄妹似的。不愧是薛宝琴的哥哥,兄妹两人的容貌都极出众。
他是薛蟠的从弟,又比薛蟠能干许多,薛蟠带着母亲和妹妹上京之后,金陵这边的一部分生意,就是交给他打理的。能够让他亲自到这里来找人,应该不是什么小事。
柏杨慢慢的进了屋,宣儿忍不住问,“大爷,来的是什么人?”
“是薛大爷的兄弟。”柏杨说,“想必是要请他回金陵去吧。你平时不是最嫌弃他,这一回走了,可算清净了。”
然而宣儿却并不高兴,“话可不能这么说,薛大爷虽然平时烦人得很,但是细想想,倒也于咱们没有妨碍。倒是他来了之后,咱们许多事情上都便利了许多。这骤然要走,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
柏杨不由一怔。他看着宣儿,小孩儿眉头轻轻皱着,面上一片毫不遮掩的担忧。
柏杨回过神来,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
虽然眼前并没有镜子,但柏杨知道,自己的表情估计跟宣儿也差不了多少。且他的担忧比宣儿更进一层:金陵虽然是薛家的大本营,但薛蟠在这里,着实没有多少助力。如果这种危机还是来自于内部的话,那就更糟糕了。以他的本事,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吗?
其实答案他早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薛蟠这样的性子,如果有人刻意算计,他根本应付不来。
问题是,该不该帮忙?
论理薛蟠对自己还算是有恩,况且这段时间里,彼此交往,虽然柏杨总嫌弃他烦人,但正如宣儿所说,薛蟠其实并没有做过任何有损于他的事,反倒是帮了许多忙。
至少有他的马车在,进出都方便了许多。而且虽说周围的邻居都十分友善,但柏杨和宣儿两个人丁实在单薄,他又生得太好,很容易被人打主意。周围邻居虽愿意帮衬,但毕竟能力有限,就算是周大叔,也总有应付不来的人。
如今晓得他还有个派头挺大的朋友时常来往,那些心有盘算的人,恐怕也要多考虑一下了。说到底,这是个人情社会,大家都不愿意惹麻烦,更不愿意得罪不能得罪的人。薛家虽然在柏杨看来岌岌可危,但如今还是可以让他借一下威势的老虎。
虽说薛蟠不是有意如此,但柏杨自己却不能不承情。
最后柏杨思来想去,决定如果薛蟠将事情告知自己,那就帮。如果薛蟠没有这个意思就算了。
之所以这么决定,还是因为柏杨觉得,薛蟠即便要走,也会过来跟自己打声招呼。而且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遮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接就说出来了。如果他没说,那一定是得到了别人的叮嘱。
并且还是他信任的人,不是薛蝌就是周大。俗话说,疏不间亲,薛蟠对柏杨如何是一回事,但他想来会更信任自己家里人,如果他们不希望柏杨介入此事,就算柏杨插手进去,估计也得不着什么好。既然如此,何必费事?
“好了,想这些做什么?薛家又不在这里,他早晚是要回去的。宣儿,你出去叫两个菜回来,再要一小坛酒。”柏杨道。
宣儿立刻将薛蟠的事情抛在一边,警惕的盯着柏杨,“大爷的身子还未好全,大夫说不能喝酒!”
“大夫不过是夸大其词罢了。”柏杨道,“你看我这样子,哪里还未好全?”
的确,无论是身形、体重还是气色,在柏杨穿过来的这段时间里,都有了极大的改善。他自己感受很清晰,看在别人眼里也是一样的分明。如今除了略单薄些,跟普通人已经没什么分别了。
然而宣儿可不吃这一套,“大夫说了没好就是没好。大爷这病是胎里带来的,养了那么多年,哪有那么容易好全?”
“好好好,不喝酒总行了吧?”有这么个小管家婆在,柏杨即便偶尔想放纵一番都不行,只好哭笑不得的投降。
不过经这么一闹,他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薛蟠是薛蟠,他是他,大家各有各的日子要过,或许一时心情会受到影响,但终归很快就会过去。
薛蟠是和宣儿前后脚来的。这里柏杨才将饭菜从食盒里取出来,那里他就敲响了院门。宣儿见是他,竟也难得没有拦,直接把人放进来了。
一进门薛蟠就闻到了饭菜的想起,不由道,“我还当你没有用,正想请你到我那边去呢。薛蝌——就是方才你在外头见着的那人,是我的从弟。我叫了一桌子的菜招呼他,还说正好请柏兄作陪。”
“我是个乡野小民,哪能去做陪客。”柏杨道。
薛蟠在他对面坐下,道,“柏兄总是如此妄自菲薄,以你的人品气度,什么样的人见了不得折服?薛蝌方才还说,竟难得再这样的地方见到柏兄这等人物呢。”
“你还是回去陪你的客人吧。”柏杨道。
薛蟠有些不甘心,“莫非柏兄就不问问,薛蝌是来做什么的?”
柏杨看了他一眼,“那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来叫我会金陵的。”薛蟠无精打采的瞥了柏杨一眼,“柏兄听到这个消息,怕是高兴得很,巴不得我立时起身就走吧?”
薛蟠虽然性情粗豪,不在意小节,但也不是真的就蠢。谁对他怎样,难道看不明白?这段日子柏杨的嫌弃和疏远,恐怕他也是心知肚明的。发现这一点,让柏杨颇不自在。
就像是他仗着薛蟠好欺负,就尽情欺负人,结果才发现对方什么都知道似的,有些心虚,又有些愧意。
“薛兄严重了,你在这里,帮了我许多的忙,我又怎么会巴不得你离开?”他道。
薛蟠眼睛一亮,立刻盯着他问,“此话当真?”
柏杨:“……”总觉得自己方才的一时心软应该喂狗,薛蟠根本不是需要别人同情的类型,给他三分颜色,就能开起染坊来。
“什么时候走?”他转移话题。
“连夜就走。”薛蟠道,“自家的船,这会儿走,天不明就能到了。”
“这么急?”柏杨有些惊讶。他本来以为怎么也得明天早上再走。毕竟之前金陵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说明是没是的。如果事情急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此时才来找他?
薛蟠叹了一口气,眉头皱起来,脸色也显得十分沉重,“可不是这么急?柏兄大概不知道,我头一回见柏兄那时,正准备上京,所以家里的生意,有一部分交给了薛蝌打理。他本生得聪明,听说倒有些像我爹,生意交给他,是极放心的。今日他来找我,我才知道,原来他从几家店铺的账面上看出不对,悄悄找人一查,才晓得下头的掌柜们这几年颇不像样子,不知道克扣亏空了多少银两和东西,却将账面做平,由此瞒住了我,着实可恶!”
柏杨虽然猜想薛蟠有可能会告诉自己,却也没有想到,根本不需要引导,薛蟠居然就一股脑儿的说出来了。他有些无奈,“薛兄,这样的大事该好生隐瞒消息才是,怎能告诉我?”
“柏兄又不是旁人。”薛蟠胡乱的摆手,“你怎么跟周大倒成一路人了。他方才也说事情不能泄露出去。可柏兄难不成会是那种人?这么做了,对你又没有好处。再说,我待会儿就走了,纵使柏兄立刻买船去金陵,也不可能赶在我前头,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柏杨不料他在这种大事上,居然看得如此清楚,倒是有几分惊讶。若是他能一直将这份精明用上,又何愁薛家不兴盛,又怎么会被下面的掌柜瞒骗住?
不过,倒没想到薛蝌过来是因为这件事。柏杨还以为,是薛家的族人终于开始动手了呢。
不过也不一定,毕竟谁能确定,薛蝌就一定是站在薛蟠这一边的呢?或者说,实际上薛蝌才应该是薛家族人之中,最该有野心的那一个。他跟薛蟠是堂兄弟,同样是嫡支一系,可以继承家业。薛蟠不成器,他当然可以取而代之。
事实上,在原著之中,后来薛蟠酒醉口角打死了人,被捕入狱之后,整个薛家的确都落到了他的手里。
柏杨倒不是认为薛蝌一定是坏的,毕竟他才头一次见面,不知内情,也无法判断。但出于浸淫社会多年的人的想法,凡是想到最坏的地方,所以才假设他不怀好意。
不过他没有将这种怀疑拿出来说,只是道,“多谢薛兄信任。既然如此,我倒有几句话要说。”
“你尽管说。”薛蟠目光灼灼的盯着柏杨,也不知道究竟期待他说出什么。
第16章 呆霸王也有心事
柏杨避开他的视线,慢慢的道,“其实上回在金陵时,我和柳兄就发现了一点事,只是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薛兄你开口。”说着便将那五百匹布,很有可能只是个局的事情说了出来。
“俗话说,疏不间亲,毕竟是你们薛家用了好些年的掌柜,或许里头还有误会也未可知。所以当时我们不好贸然说出。只是如今又有账本的事,想来这些掌柜们生出异心已经许久了。”柏杨道,“只是我心里也奇怪,这些掌柜们在薛家做事多年,论理不该有这样的胆量。莫不成,还有人在后面支应他们?”
他似乎只是随意一猜,倒是薛蟠顺着他的话往下一想,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我回去就让人小心查证,一定要将那背后的人揪出来!”听到柏杨的猜测,薛蟠立刻咬着牙气愤的道。须知他之前被那五百匹布的事情困扰了许久,如今得知很有可能只是一个针对自己的局,心里自然不痛快。
柏杨看着他问,“薛兄相信我的话?其实我也只是猜测……”
“虽是猜测,但也有几分凭据。”薛蟠道,“我素知柏兄的为人,我不过帮了你一次忙,你这段日子就对我百般忍让,可见于恩情十分看重。既然如此,难道还会害我不成?”
柏杨一呆,忍不住道,“你也知道自己这段日子烦人得很?”
薛蟠露出一个丧气的表情,“纵然我知道,柏兄也不必一再提起。”对薛蟠而言,这尚且是他头一回如此讨好一个人。这时他的心思,其实还是很纯粹的,许多东西也并不透彻,他只是喜欢柏杨,就想时时刻刻跟他在一处。
这种心情其实跟贾宝玉那种巴不得天下好女孩儿都在他们家里才好的想法差不多,不过亲近一番,倒未必有亵渎之意。
原本上回柏杨私自告辞,薛蟠心中是有气的。只是后来被绸缎庄的事磋磨了一阵,倒将这种心气磨平了许多。这时候却又偶然见到柏杨,自然喜出望外。原本的怒意自然都一笔勾销了。
他当时追到苏州来,其实还只是因为那种刚刚才接触到,又不能继续相处的失落所催使,其实心里并没有什么计划。——反正他做事一向也没有什么计划。
反倒是来了这边之后,日日跟柏杨同进同出,心中自然万分满足。加上日日跟在柏杨身边,看着他处理染坊的一应事务,只觉得柏杨处处都好,事事都顾虑周全,比自己好出不知多少倍。那种原本隐约的好感,倒在这相处的过程中越加明显起来。
然而正是因此,他反而能够更加清晰的感觉到柏杨对自己的嫌弃。
好在薛蟠同时也能够察觉到,这种嫌弃也并不单是对着自己。别看柏杨平日里言笑晏晏,好似染坊里的工人也能说上几句话,其实心中跟谁都不亲近。若非他死缠烂打,连如今这样的关系都是无法维系的。
不过正因为柏杨对谁都一视同仁,所以他心中哪怕是有些挫败,但也不是很明显。反正他只要能同柏杨在一处,而柏杨虽然嫌弃,毕竟没有赶他走,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