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小则么?怎么大冷天一个人坐在这儿,吃过晚饭了没啊?”
临街开杂货店的阿婆正预备给铺子上锁,忽然瞧见藏身夜色中的小人儿,眯起眼睛含笑问。
江南的老城区不大,那时节街坊邻居都还有交集。仝则原本说不上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候还会觉得人与人之间其实该保持适当距离。但在此刻,他很感激阿婆能够注意到他的存在,简单的一句话,问得他干涸半日的眼里终于蓄起了一点泪。
——自己跑出来足有半个多小时了,却没有一个亲人试图寻找过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仝则变得在生活和情感上很能将就,他可以没什么要求,也不觉得别人应该围着他转。关于家庭的温暖幸福,其实不必非要点滴都落实在自己身上。他不贪心,看着叔叔婶婶一家其乐融融,长辈对堂姐妹满怀宠爱,作为旁观者也能有一刻满足,仿佛这样沾着一点点幸福的边儿就很好。
然而丧失信任、对人品的否定、言语的伤害,令九岁的孩子感到迷茫。原来自己不仅融不进幸福,哪怕是连那一点边儿,旁人也不愿意他涉足。
冬日清寒,河道上的船只早已停摆,不再有浆声。两岸的灯火落在河面上,交织出一片从容温暖的世相。
他凝目片刻,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没有异常,然后回答阿婆说吃过了。
“喏,拿去,这是棚里种的枇杷,可不比东山的差。”阿婆递给他一只塑料袋,看上去沉甸甸的,“甜的嘞,拿起吃吃,看你样子像是有心事,来点甜的呀,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他错愕的抬头,不知是否该伸手去接,阿婆见状,直接把袋子塞进他怀里,“尝尝看呐。”
仝则不擅长拒绝好意,木然剥开一只,不抱希望的咬上一口,没成想竟然会甜得舌尖起栗,也许是刚才口腔里充溢着苦涩,清甜的汁水流连喉咙,他甚至觉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甘爽。
“好不好吃,阿婆没有骗你吧?”
“好吃,”他再抬眸,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流到腮边,滚落进嘴里,他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咧嘴笑起来,“真甜,都把我甜哭了。”
阿婆无声笑笑,摸摸他的头,说一句好乖的小囡,踱着步子进了屋。
没有人天经地义该对他好,但无论是谁待他以真诚温柔,他都愿牢记在心上,在没有多余能力之前,便努力回馈给对方一记诚挚的笑。
自鸣钟发出声响,已是凌晨三点。
次日没有大朝会,裴谨却要进宫拜见皇帝,商议改组内阁事宜。他不得不走了,再凝视一眼昏迷中的人,那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神情是一会儿迷惘,一会儿挣扎,也不知做了怎样一个梦。
裴谨为他擦干汗,站起身朝外去了,才走了几步,他倏然听到一句,“别走……”
惊愕回眸,却只看到床上的人双目闭紧,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那么这一句,是在和他说话么?
仝则压抑的声音,兀自在低低徘徊。看着他蹙眉躺在那里的模样,裴谨心口狠狠揪着一疼,这人清醒时太过慧黠冷静,却原来睡着时,也会流露出执拗的孩子气。
“别走……”突然地,仝则又低声喊出这句,头急切地摇动了一下,“别走……妈,你别走……”
心忽悠悠地提上来,旋即又沉下去,裴谨站在那里呆立许久,方明白仝则要的不是自己。
牵唇自嘲地笑笑,怎么可能呢?他知道仝则没有爱上他,那么还在希望什么?希望他于梦中喊出自己的名字么?
转回头,裴谨为仝则掖好被子,手抚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再次擦去不断涌出的冷汗。随后一念起,便再也拦不住自己,他俯下身,在那额头正中落下一吻。
温热对上湿冷,质感如此不佳,可他心里却只觉得无比舒缓踏实。
梦魇的人似乎被这记吻救赎了,渐渐恢复平和的睡相。裴谨对着他微微一笑,终于转身走远。
却又在行至门口时,再度听见身后人呓语般的声音,“枇杷……真的,好甜……”
侧耳凝神,裴谨确定自己没听错,他笑了笑,难得这小子提出要求,不算多矜贵,就是有点磨牙而已。
推开门,游恒尽忠职守地一直站在外头,见裴谨出来,忙着趋步上前,他只在期待少保继续交代彻查的任务,却只听见他边走边撂下这样一句。
“天亮去弄些东山枇杷,我要最好的。”
什么,枇杷?!
游恒听得目瞪口呆,东山枇杷……可怜他一个北方汉子,对那玩意儿陌生得紧,向来只是听过,连滋味儿都还没尝过。
而他跟了裴谨近十年光景,也从来没见他才刚遭遇行刺,脑子里便想起,诸如要满足口腹之欲这类芝麻绿豆大的小屁事!
第44章
春日和风煦煦,暖阳融融,香客云集的大殿之上,佛子正慈悲含笑俯视众生。
前头是一派祥和,可就在广济寺无外人踏足的西北角,一排阴暗房间内的景象,却能让人看了,有如置身炼狱之感。
十号几号僧人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从头到脚血迹斑斑,每个人都被堵住嘴,浑身战栗地聆听着来自兵部的官吏宣布对他们的处决方案。
裴谨来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排场,惯常一身简便戎装,身后跟着几个亲卫侍从。如果不留心去看,恐怕没人能够看得出,如此年轻,又如此俊美的一个男子,居然就是手握大燕乾坤,掌四十万兵权的兵书承恩侯。
在裴谨遇刺一事中没有涉案的僧侣快步迎出来,目下代理寺中事务的住持僧人,几乎不敢直视裴谨的眼睛,双手合十,颤巍巍地行了个虔敬的佛礼。
兵部和刑部官员随即也跟了出来,拜见完毕,直接汇报情况,“里头人已审清楚,住持了凡是被一个英国商人收买,在装裹卖品之时动手脚埋下弹药。送运途中,押运之人疏忽大意,但没有和了凡等人卷在一起。其罪仍算是渎职……”
“我的人,我自会处置。”裴谨抬手打断道,“那英国商人目下何在?”
“已于家中暴毙,想必是被灭口。晚到一步,是下官等人无能,请侯爷责罚。”
“既是秘审,有什么好责罚的。”裴谨面露浅笑。
他是诚心展颐,可惜场众人谁也瞧不出那笑容背后,到底暗藏什么含义。
“说处置结果吧。”
“鄙部廖大人说,此事非同小可,广济寺乃由皇家捐助,历来与京中贵人多有渊源,居然在一夜之间被英人买通,此举绝不容姑息,需严刑峻法以儆效尤。”
裴谨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兵部那位佥书看出上峰不大耐烦,忙着接口道,“刑部廖大人的意思是,就在寺中行刑,待山门关闭时分,令所有寺中人集合于广场上。至于刑罚,既是为夷人卖命,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夷人叛国罪论处。是谓开膛,取罪人一截肠子出来,当场焚烧,待其血流进后,曝尸荒野。”
在场中人有熟知各国刑律的,也有道听途说一知半解的,晓得这是英国佬发明出来虐待人的手段,可谓十分残暴。
似这般虐杀,会令死者惨痛无比,的确可以达到震慑人心的效果。
寺中僧人听闻,一个个垂下头去,背上冷汗涟涟,有人已在闭目祝祷念起了经文,却始终不敢太过高声。而裴谨身后那几人,素日都是跟随他出征海外,历经战火洗礼,乍闻这话,不觉也面露厌恶之色。
只承恩侯裴谨却是平静如常,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半点情绪。等人说完,方才露出一笑,回眸对几个亲卫说道,“能想出这般花样,廖大人真是人才。刑部交到他手上,怎能不让人放心呢。”
这句意味不明的话难分褒贬,听得刑部官吏浑身一紧,赶着为上峰解释道,“廖大人也是为侯爷着想,侯爷千金贵体岂容有失,对付行鬼蜮伎俩之小人,就该从重从严论处,方能杜绝歹人作恶之心。”
裴谨嗯了一声,“那便快些,时候不早了,也不必去正殿广场,就在后山前头行刑即可。”
侯爷发话,而且显然是要亲身观刑。那刑部小官虽知道裴谨此人,纵横沙场,身上煞气极重,可端看他清风朗月,衔笑和颜的翩翩君子模样,实在想不到他居然要亲眼见证,接下来那惨无人道的杀戮。
涉案僧人一个个被拉出来,因嘴被堵死了,便杜绝了鬼哭狼嚎。可人人都知道自己行将赴死,那种恐惧感逼得人浑身瘫软,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般的呜咽,更有人在看到刑凳和一旁摆放的各色刀具时,当场尿了出来。
一共一十二人,跪成一排,曾经的老住持低眉望着地下,也有年轻僧人将死不瞑目预先发扬,瞪着双眼,仿佛要看清楚端坐在最中央,那面如昭昭春日般的男人,心中暗暗记下他的容貌,等到黄泉路上再行祷告,期望下辈子再也不要和此人相逢。
裴谨笑容和煦,只管喝着茶和一旁的刑部官员闲谈,对近来三司议处的几个大案如数家珍,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那人彻底侃晕,直觉这一年多自己在本司衙门全白干了,怎么还不如一个外行人了解得深。
待前头布置停当,预备行刑,却见裴谨忽然放下茶盏,含笑道,“诸君,我今天时间有限,还要赶去办一桩事。你们这么磨蹭下去,我等不及。”他回身对三名亲卫道,“家伙都带着呢?”
三人齐声应是,整齐有如一人在回答。话音方落,三人自怀中取出十眼铳,正是可以连发十弹的火枪,之后出列一字排开。
上膛、端枪、瞄准、不必裴谨发一言,众人只听见场中一连爆发十二记枪响,数目清晰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再看受刑僧人已应声倒地,每人皆被子弹打中眉心,鲜血自脑后涌出,流淌一地。
这一下非兔起鹘落不能形容,有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随着枪响惊跳离席。尚在魂飞魄散之际,那结局便看得人愈发魂飞魄散。
变故速度之快,足以令人无语过后,汗流浃背。
“功夫还算到家。”裴谨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此时血腥味已蔓延开来直窜入鼻,僧人们久不见荤腥,忍不住开始大口呕吐,连刚才满面含笑的刑部官员也有些把持不住以袖遮鼻,唯一无动于衷的,也只有行刑者和他们泰然端坐的上峰,承恩侯裴谨。
“烦请转告贵部廖大人,本人对虐杀兴趣不大,就当趁此机会给我的人一个练手机会。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劳烦诸公处置善后。”
裴谨说完利落起身,又笑着补充道,“广济寺是前太子殿下,如今的瑞王惯常礼佛之处,多少还是要存些体面的,千万别寒了有德修行僧众的心。”
说罢,只略略拱手,在众人恭送声中蹁跹而去。
留下一众人等,有急急念经超度的,有一阵手足无措的,各自面面相觑,不寒而栗。
良久还是那刑部官吏抖着嗓子叹道,“好手段,侯爷治军有方呐。”苦笑一声复在心内感慨,亏得上峰还要借此事讨好裴侯,眼看着人家压根不买账。搞那么大阵仗有屁用,裴侯手里有枪!一眨眼全撂倒了,如今放眼大燕,哪儿还有人能横得过这位主儿。
与此同时,那为裴侯负伤的人也在幽幽醒转。
昏迷期间,莫名其妙的梦境纷至沓来,将仝则淹没在如潮水般的回忆里。
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过往,俱已份属隔世。只是在梦里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也弄不清他是刚刚站在事业巅峰的新锐设计师,还是在平行时空里跃跃欲试的小裁缝,又或者是那个对亲情满怀执念却辗转不可得的少年,一时不免又记起他似乎已答应做了大燕权臣的地下情人……
究竟哪一个才是他,还是每一个都是他?
头疼得一塌糊涂,随着思维渐渐清醒,仝则脑海里开始惦念起,他还不能死!心头尚有诸多疑惑没有解开来,譬如那人曾将他牢牢护在身下,彼时他忘记去问,为什么他会有如是举动?而有人欲杀那人,倘若自己再不醒来,岂不是会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若自己真成了无用废棋,不光给对方造成麻烦,此后更难有筹码再要求他能平等正视自己的存在。
做人有时候凭的无非是一口气,提上来,便能熬得过去。
仝则睁开眼,恢复了神智,立刻便感知胃里空空如也,一阵翻腾的热浪过后,没有血涌上来的恶心感,倒是腹腔里熟悉的灼烧让他联想起第一天穿越而来时的情形——被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原本就无甚大碍,受了波及引发一点点内出血,不过吸收几天就好,再加上他吐出来的那一口,腹腔内差不多也不剩多少淤血了。
正想出声叫人,却在这一刻,看见门被推开了,等仝则看清走进来的是谁,表情便是一窒。
裴谨只身一人,手里还提着个剔红盒子。见仝则睁着眼,呆呆凝望自己,唇边顿时溢出了笑意。
“醒了,还有想呕血的感觉么?”
开场白这么切中要害,也不给病人留点心里安慰。
原来自己真的吐了血,说不后怕那是假的,仝则小心翼翼地问,“我睡了多久?”
话一出口,气息微弱支离破碎,估摸连裴谨都没听清,他窘了一窘,决定还是拣要紧的问,“我……应该不会死吧?”
声音夹缠着轻微的战栗,配合苍白的面色,还有饿得直冒绿光的眼眸,活脱脱像是出自幽魂之口。
除此之外,他目光堪称十分黯淡,整个人却又明显在屏气凝神,等待裴谨开口回答他的问题,如同在等待一场宣判。
裴谨没有立刻回应,走到床边放下盒子,撩袍坐在他身边。动作优雅,不急不缓。要是对方真的濒死,怕是要被他的从容不迫逼得一口气上不来,活活磨死掉了。
可裴谨就是不吱声,因为他还没看够。
仝则那双眼睛里的水气正在越聚越多,以他对仝则的了解,这人要是明确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怕是反而能坦然面对,绝不会有多余的眼泪来哭自己。偏偏在猜测犹疑的惴惴不安中,再加上身体正虚弱无力,倒是非常有可能因情绪波动而失去素日的冷静。
可惜,这人根本不知道他这幅样子有多可爱。乌黑的睫羽颤悠悠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双唇翕张着,分明在极力控制不发抖,可还是经不住一呼一吸间的份量。眼神虚弱,带着诱人的哀恳——恐怕连仝则自己都未必意识到,他终于在强悍的表象下,露出了一点点行将崩溃的无助。
裴谨欣赏的正来情绪,可就在突然间,小裁缝眼里的水雾倏地消散了,只见他咬了咬下颌,一股子坚毅便从高挺的鼻梁一路散发到唇上丛生的青色胡茬上,不过须臾,他又恢复成了理智清醒,果敢镇定的模样。
“请三爷说实话,我能挺得住。”
裴谨忍不住笑了,怎么会如此矛盾又如此迷人。敏感多思的人是他,冷静无畏的人也是他,梦魇中的倔强悲伤是他,甚至前一刻的黯然乖顺还是他,理性和感性,切换得恰如其分。
只是这世间到底有什么事能打败他,如果连死亡,他都能坦然面对的话。
“大夫开了药,趁你睡着时都喂你吃了。死不了,不过吐出一口血,也差不多把淤血吐净了。”裴谨说完一笑,“没想到你这么弱,我在外头护着,我没事,你却连着昏了两天两夜。”
仝则只接收到自己不会死这则信息,更知道裴谨不会拿这种事骗他,一阵狂喜之下,后头的话便都没听清,随即想起自己睡了两天,怪不得饿得两眼冒金星。
有些事不禁念叨,才这么一想,胃顿时发出叫嚣。长长的曲折鸣音响起,在周遭安静烘托下,清晰得让人无从回避。
仝则的脸不可遏制地红了一红,只觉得面皮烧得慌,那红于是就势烧到了耳根子后头。他知道死不了,那些关乎形象的设定登时冒将出来,不免觉得自己太跌份儿,竟然在裴谨面前发出如此不雅的声音。
“我……我可能是有点饿了。”仝则小声解释道。
“现在还不能吃太硬和太油腻的,先来点水果开胃好了。”裴谨打开盖子,取出一只碟子,上头整齐摆放着剥好,并且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金黄色果肉。
“凑合吃点,当喝水吧,粥还在热着。放心,你的伤没有大碍,踏实静养几天就会好。”
“这是……”仝则看着那金黄色果肉,发觉水果一旦被分尸,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