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早都知道,这人好处颇多,最要紧一点是会给人留面子,甭管那信是否真有用,反正这话听上去让人舒服,可多少也……透着那么点子虚伪吧。
“你真打算放弃马六甲?大燕的兵力难道不能支撑两线作战?”仝则接茬问。
裴谨见他关心,脸上神情也很认真,便慢慢讲述道,“可以,但很勉强。藩属国太多,早晚会成为累赘。我要的是四邻安分,通商往来的同时,增强大燕军备军力。武器再好,打起仗来还是要靠人往上冲,是拿人命在搏。除了必须要打的仗,其余暂且能免则免。腾出精力发展战备,靠实力震慑,他国不敢来犯,再靠出售军需辎重一样可获利百倍。我是既要赚钱,还要兵不血刃。”
仝则琢磨片刻道,“也就是说,朝鲜是一定要保的。倘若让日本人占去,再加上西洋人扶植,大燕在东海就有可能式微。而保住朝鲜,重创幕府,你可以继续支持天皇,求得和平稳定,届时西洋人见势头不好,也只能逐渐淡出这片战场——所以这才是不得不打的仗。”
裴谨在他说的时候,缓缓笑开来,“不错,果然一点就透。”
人情练达,格局通透,是仝则一贯的好处。这样的人,成日拘在缝纫机和针头线脑间,多少有些屈才了。但裴谨明白这是他的兴趣,当然也就愿意成全。
“军机作何打算?”仝则接着问,“放任马六甲的叛军不管,在朝在野,可还有那么多等着借贷军饷的家伙,岂能袖手旁观?”
裴谨好整以暇地笑笑,“还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等军备出售时,他们就会知道什么才是最赚钱的买卖。至于马六甲,关乎出海口,当然不能尽数让叛军占据。分而治之,让它变成两个国家,互相制衡互相博弈,便能保证我们的商船在那片海域畅通无阻。”
这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招数,和后世英国人对待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手法差不多。然而听完之后,仝则心头还是荡起了一阵不小的澎湃。
国家利益在任何时候都是第一位的,这其实和做人没什么区别,生存资源有限,今朝不为子孙后代多争取,他日就只能在眼馋肚饥中艳羡别人的发达。
为着这点澎湃,仝则的心情似乎也好转了一些。
可惜裴谨在此时调转了话锋,“讨论完时政了?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么?”
仝则满眼茫然,“什么问题?”
裴谨蓦然蹙眉,心口猛地一沉,在刹那间失去了来时的兴味。
那问题如同鸡肋,依他的性子,原本绝不肯再问一回。偏巧今夜不一样,他忽然没来由地执拗起来,就是想听到一个答案,哪怕结果并非心中所愿。
“你想我么?”裴谨深深看着仝则,淡淡发问。
仝则一怔,此时此刻,心底好容易才压下去的疑惑如同春日青草,倏地一下,蓬蓬勃勃露出了头,眨眼间,泛滥出接天连碧般的壮阔。
“我在吊唁朋友,没有心情,也没有多余空闲想别的。”
冷漠的语调,配合着冷漠的表情。
裴谨凝视他,渐渐发觉那些胡茬不再如记忆中那般可爱。变得生硬、锐利而凛冽。原来仝则不单单会散发阳光般的温暖,时而也会像窗外秋风秋雨一般,兜头兜面,打湿你所有的希冀与热切。
仝则却是别具心肠,一径探问道,“你不是都知道,那么对他如何过世,何时过世,还有过世的原因,应该也一清二楚了吧?”
裴谨脸色微变,反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容我提醒一句,我要负责你的安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有人事无巨细报与我,这一点,你从第一天认识我就该清楚知道。”
仝则又是一怔,半晌泛起一丝苦笑,“抱歉,是我不识时务了。我只是好奇,对于这个结果,你如今可觉得满意?”
等待他的是一阵沉默。
漫长压抑的静谧无声中,两个人都在审视对方。心火在对峙中越烧越旺,再辅以缄默,便似又泼上了一层滚油,烈度可想而知。
“有话直说,拐弯抹角的,我不耐烦答你。”裴谨挑眉,一股子邪性的妖娆再度攀上眉梢眼角。
起初还犹抱琵琶半遮面,随着他架起两条长腿,眉眼弯弯的浅笑,便愈发彰显得彻底,何况还不忘再补上狠辣的一句,“论猜度人心,你还不算是好对手。”
仝则咬了咬牙,情绪平复不住,脸色已微微涨红,“那就明说好了,你派李明修来,刻意讲出那番实情,也是要达到兵不血刃的效果,是不是?”
裴谨神情阴晴不定,心中泛起一种自作孽的淋漓痛感。猜度人心的确不难,可真话依然会很伤人。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一个从不相信自己的人愿意去相信,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只手遮天,那也从来都不是他理想的生存状态。
答案似乎无解。
裴谨于是冷漠地回应,“谢彦文么,够不上让我兵不血刃,拿来祭旗还差不多。我可以轻而易举杀他,不用为他耗费心神。”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然而仝则只听清了前半句。简直狂妄得令人瞠目,人都没了,他居然还在这里谈论有没有资格!
“那就是他该死?”仝则冷笑,“可他到底是我朋友,眼下头七还没出,就请麻烦你不要来打扰,容我安心吊唁。”
逐客令已下,裴谨霍然起身,来时所有的畅想,业已悉数化为了怅惘。他不得不认栽了,对面这个人不就是仗着他喜欢他,他拿他没有办法?
他可以包容,却不能忍耐。脑子里霎时转过一阵邪念,如果把仝则丢到床上,堵住嘴,牢牢缚住双臂,他是绝没有能力反抗的。
可他不能,他太清楚仝则的为人,看似温和,内心却极为强悍,绝不可能接受任何形式的凌驾与摆布。
患得患失中,他明白,自己已经下不去手了。
在裴谨不吭声的时候,仝则却刚好在端详他。
犹是亲眼目睹了,适才徜徉于裴谨眸中的冷酷刚硬一点点褪散干净,在微微垂眸过后,变生出一抹略显哀致的柔软。
仝则向来吃软不吃硬,如果对方能早一点流露这般表情,他的话就绝不会像方才那样横着出口,绝对不会!
可惜到底迟了,他忘记裴谨擅长转身就走,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人没有犹豫地,打开了房门,渐行渐远,终至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第67章
这一回,仝则没能鼓起勇气再追出去。
只为他心里,也有道过不去的坎儿——要说他的错处,的确是不够信任。然而裴谨又是什么态度?故意冷嘲热讽,满不在乎,难道就不可恨么?
不过仗着最后那点神伤,让人一下子觉得揪心难忍罢了。
理智地去想,仝则其实能明白裴谨不把谢彦文看在眼里的事实,肯说一句节哀,已算仁至义尽。只是他的火气正无处发泄,裴谨又赶巧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
眼下最困惑的,是他到底有没有冤枉裴谨。偏偏这个问题,没法从对方身上得到答案,那人太骄傲了,就算真受了委屈,也绝对不屑做出任何解释。
站起身,仝则趴在窗户边向外看去,眼见着裴谨正稳步走进雨中,身上衣服显然湿了,登车前他顺手脱了下来,赫然露出满身的素白。
毫无防备地,心口被那抹苍白,狠狠地撞了一下!
怎么全然忘了,此刻人家府上也正有丧事。
裴谨的亲哥哥过世了,回想方才,他别说一句安慰的话,就连提一提、问一问都没有,论冷漠无情,他根本不亚于裴谨,甚至犹有过之。
实在是……是有些过分了!
仝则登时懊悔不迭,下意识捂住微微发颤的嘴唇,结果闻见了一手的烟味,刹那间,心里又涌起一阵阵的兵荒马乱。
百转千回的当口,车子业已走远,现在再追是万万来不及了。仝则宽慰自己,好歹先熬过这一晚,明朝起床再做打算。
隔日他却又生出了情怯,整个人浑浑噩噩,一上午过去将将只做得一件冬装。午后饭罢,却不意在后门处,捡到了孤身一人的裴熠。
裴熠孝服未除,显见是偷摸跑出来的,旨在前来祭拜谢彦文。
拈香行礼,少年人的眼眶里分明有泪水在打转,他仰起头,死命不让那泪水落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是三叔说的。”裴熠声音哽咽,“我长大了,三叔说,男子汉不能动不动就哭。”
仝则很想问,你三叔有没有告诉你,这句话还有后一半——那应该是,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偷偷跑出来的,也知道家里人不让我再见他。可他人不在了,总可以来上柱香吧。短短几天,我没了父亲,也没了朋友。”少年的话满含酸楚,对着那灵位长长嗟叹,“小谢哥哥,你如何把那些人得罪的那么彻底!”
仝则听着,立时警觉起来,“这话什么意思?”
裴熠转过头道,“这些日子母亲伤心难过一病不起,那天我刚好去厨房为她取药。听见祖母房里的蕊初在和李明修说话。要等小谢哥哥离开京都,找人解决了他。我当时吓了一跳,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便听蕊初又说,三叔放话不教府里人揪着这事不饶,所以最好不要惹出麻烦,她逼着李明修想一个神鬼不知的办法。没成想,过了两天就听见了小谢哥哥过世的消息,幸好没和我家里人扯上什么关系,不然,我真连拜祭他都觉得没脸了。”
他说完,因惭愧而深深垂首下去,便没留意自己每说一句,仝则的脸色便沉下去一分。
转眼间,那一颗心仿佛已坠进了漆黑冰冷的深海里。
弄明白自己冤枉了裴谨,愧疚感如潮水汹涌。就连面对裴熠这样一个半大少年,仝则都只觉得无言以对。
隔了好久,他调整情绪,拍拍裴熠的肩,“人都去了,恩怨已了,便祝愿他一路走好吧。你呢?最近好么?”
裴熠点点头,眼神渐次坚定沉静下来。
仝则看着,恍惚觉得他这神情像是在模仿什么人,继而便想起,他是在模仿裴谨。
“虽然父亲不在了,可我也算是有心理准备。其实,我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真的,自我记事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三叔在陪我。”裴熠收敛哀伤,缓缓说着,“虽然他经常很忙,可只要在家,就会陪我聊天吃饭,问我功课。三叔对人严格是不假,可从来不会罚我打我,连骂我都不会的。骑马打猎,还有枪法,也都是三叔手把手教会我的。对了,他今早还悄悄对我说,让我可以私底下和你交流洋文呢。”
今早……听见这个时间,让人陡然心跳加快了两分。裴谨还惦记着他,还愿意肯定他为数不多的一点点好处,仝则简直无语凝噎。
“承蒙三爷看得起。”这么说着,仝则一阵汗颜,舌尖清苦发涩,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他试探问,“三爷近来很忙吧?”
“可不是嘛,今儿一大早就出发去洛阳了。”裴熠道,“是去巡视兵工厂,后天就回来。”
京都离洛阳不算远,然则快马加鞭也要半天时间,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裴谨纵然年轻,也犯不上这么不要命的折腾自己吧!
“你三叔是铁人么?”仝则不知不觉中,吼出了这么一句。
裴熠显然惊了一下,急忙解释,“是为建机车的事,据说是铁皮的,以蒸气做动力,跑得可比马要快多了。将来要真建好了,全国各地无论去哪儿都极方便的。”
仝则听着那自豪的语气,不由得也笑了。想起适才自己的失态,他展开眉头道,“那等到后天,你就可以见到他,好好问问进展了。”
裴熠却摇头,“三叔这几天不回家,都在外头住着。说是去军营里有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宅子,祖母不便多管罢了,而且……他们两个吵架了。”
裴谨和薛氏?仝则一头雾水,纳罕地望着他。
“不是真吵,三叔一向都对祖母尊重客气。”裴熠笑着找补道,“不过祖母这回做的有点不对,她想三叔把爵位传给我。”
顿了下,他大摇其头,“这主意,别说三叔了,连我也不赞同,当真一点都不好。”
仝则笑着问,“你不想要么?还是你三叔拒绝了?”
“当然不想要!三叔早说过,男人立世,不在于继承,而在于独立思考、独立求存。可以不必出将入相,却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他总说,要见识过广阔天地,了解过人间万象,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适合什么。还说让我完成学业就先去游历。”
少年人停住话,再开口,满眼都是歆羡和憧憬,“如果要功勋就自己去建立;要钱财就想办法获得一技之长;要平淡生活就去融入百姓人家。总之安身立命之道,要靠自己走出来。而他能留给我的,只会是世间见闻,他的生活经验,可以数得出数目的财产,如此而已。”
“已经够丰富了。”仝则展颜,会心一笑,“你三叔,是真的待你不错。”
“所以我才说,祖母她老人家多虑了。可她非要三叔答应,三叔心里也会伤心难过吧。”裴熠惆怅地摇摇头,“我听家里老人说过,祖母对父亲关怀备至,却待三叔很是严苛。”
说完,他眼睛蓦地亮了亮,“不过没关系,这点不公平,将来我替祖母和父亲还了就是,一定好好侍奉他,好好孝敬他。”
“孝敬”这俩字用得,一时间真让人徒生满怀愁绪。
仝则无奈地摸摸鼻翼,暗叹裴谨就这样生生被说老了,那正当最好年华的三军统帅啊,仿佛弹指间变成了一个耄耋老人。
转念再想,他风华正茂的裴谨,在家中遭遇了母亲逼迫,正在意难平,于凄风苦雨时节来找他寻求一点慰藉,结果呢,得到的却是当头一击!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等送走裴熠,仝则已然变身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越琢磨越没脸见人,尤其是自己两辈子加起来,岁数明明比裴谨还要大,却毫无包容心,只会冤枉、怀疑,从头到尾没有流露过一点关心。
就冲这一点,裴谨要是真甩了他,对着苍天大地,他不光没处怨怼,还只能跟自己说一声,活该。
于是当机立断,无论如何先去主动致歉。只可惜正主未归,他还不得不再打熬上两天。
等到裴谨该回来那日,仝则掐了个时间,请游恒带他去裴谨的私宅。
他语气诚恳,眼神也诚恳至极,“我有要事和三爷说,还有,我之前做错了一件事,必须要和他道歉。”
游恒何等人才,绝非什么都不知道的稀松二五眼,琢磨了两下,便即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裴谨的私宅,上一回来是在晚上,这一回则是在白天,无论天明天暗,仿佛都能透出一股静谧的清幽。
四下里看看,仝则确认那清幽已经有点接近于清冷了。宅子里统共只有一只手数的出来的仆人,那仨瓜俩枣的下人见了游恒,也没多问,自放仝则进来在花厅处候着。
闲来无事站在门边打量,那院子其实很简朴,最名贵的装饰不过门前一排竹,剩下的全是各色叫不出名的野花。或许未必是刻意栽种,不过是任由它们在此间烂漫生长。
京都早秋的空气清爽而干燥,花香淡淡地释放,在夕阳西下的黄昏,衬托出岁月安稳静好。
——如果忽略他此刻,忐忑不安的浮躁心绪。
等待的过程难免消磨人的耐性,好在,阳光还剩下一点微芒之时,仝则听到一声马嘶,裴谨总算返回了家中。
早有人报与他知道,裴谨晓得仝则在这里,进来时神情没有惊讶,也没有蕴含多余的冰冷疏远。
可依然掩不住满身风尘仆仆,几天而已,他两颊似乎凹陷了一些,削瘦精干中犹带着三分憔悴,嘴唇微微抿着,上头留有被风吹干的一丝裂纹。
他跑了多久的马?
仝则站在院子当间,千头万绪,心上再度兵荒马乱起来,他努力分辨着,那团纷繁当中还有一味,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情绪。
是心疼……他确认无误,无言说给自己听。
裴谨没进屋,撩袍坐在了院子里的藤椅上,略略舒展着长腿,随后阖上双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他不理不睬,仝则一身尴尬,可既然来了,当然不能一走了之。只好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甫一坐定,那双长腿便一直抵了过来,紧紧挨着他的膝盖。
裴谨呼吸极轻,甚至教人听不出他是不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