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喷撒在地,另有一半喷洒在他脸上,这一枪是埋伏在远处山石中的亲卫所发,其人如狙击手般快准狠,令在场众人哗然。
与此同时裴谨一跃下马,动如脱兔,几个起落之后,将仝则稳稳地接在了自己怀中。
所有的枪俱已上膛,所有的刀剑皆已出鞘,对准了被围在当中的西洋和东洋敌人。
裴谨抱住仝则的一下,如探囊取物,随即气定神闲纵身回到马前,先扶着仝则上去,自己再坐在他身后,双臂环抱住,一触之下察觉他浑身无力,跟着就将胸膛紧紧贴上去,撑住了,好为他做倚靠。
“没事了,”裴谨放轻声音,在仝则耳边低语,“再撑一下,我带你回去。”
仝则很想笑上一笑,道一声无碍,可惜胸口牵扯着疼,冷汗滚滚而下,刚张了张嘴,不觉发出嘶的一声,立刻又觉得不对,几乎强忍着把后头的声息给咽了回去。
靠在裴谨身上,他没说话,只是略蹭了蹭,就算是在表达“知道了”这三个字的意思。
缓缓阖上眼,看不见周遭的人,也看不见裴谨对亲兵下的指令,而那个手势的意思是,不留一个活口。
那头筹谋许久的东瀛武士,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裴谨离去,有不畏死者怒吼着冲上来,也有人举枪瞄准他的背心,更有人将短剑朝他掷了过来。
裴谨狠狠一夹马腹,坐下神骏如箭矢流星,于枪响的瞬间飞驰出去,身后在同一时间枪声大作——是密密匝匝屠杀的声音。
等到明日天亮,各国公使馆都会接到消息,英吉利参赞与东瀛人夜半密会,双方谈判失和勾结失败,展开火并,结果死伤惨重。
没办法,裴谨实在不习惯被动,人家既送了一份大礼给他,本着礼尚往来,他定然是要还回去才觉得心安。
这会儿奔驰出去,一颗心总算安稳下来,他双手稳稳拉着缰绳,也稳稳扣紧了怀中人。
仝则其实并不想这样没形没状的靠在裴谨怀里,身上挨的那几下子虽疼,但也能挺得过去。可头上的伤处着实麻烦,不光脑袋不大对,连眼睛似乎也不大对了。
起初还以为是天色太暗,后来渐觉诡异,再去看裴谨身上那拉风又烧包的披风,银色已黯淡成了烟灰色,心里不好的念头涌上来,该不会是颅内有淤血,方才导致眼睛看不清的吧?
一念既起,胃里便即涌上想呕吐的感觉,翻江倒海势不可挡,他下意识向前俯过身去。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倏忽从天而降,携带着劲风与利刃的寒光,猛地向他二人劈了过来。
濒死感一下袭上心头,仝则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剧痛和气息翻腾间,脑子倒是腾出来一线清明,他本能的伸展双臂,挺身迎向刀锋,将裴谨彻底挡在了身后。
第76章
这一下反扑,来得是猝不及防,就连裴谨也没能事先预想到。
那人隐匿在树丛中,悄然无声。他专为等待这致命一击,当然也就会全力以赴。
离得太近了,仝则在一瞬间,似乎闻到了刀锋上隐隐带着的血腥气,那是无数亡魂凝聚而成的,只怕从今日起,那上头还要在加上他这颗来自异世的魂魄了。
死亡的气息,越逼越近。
电光火石间,裴谨猛地抱住仝则,将他身子拉了回来,同时轻呼一声,座下黑马领会主人意图,当即前蹄扬起,身子向旁边一摆,替主人堪堪避过了这一刀。
但这一下闪避,终究还是太过勉强。
那人仅被马蹄扬起的尘土逼退半步,旋即挠身再上,一手阻住马头,一手挥舞长刀直冲仝则而来。
眼看黑马动弹不得,此时转身的幅度又太小,确是已来不及再有任何动作。
裴谨当机立断,在仝则后背猛地一用劲儿,承受这么势大力沉的一记,仝则登时被推落马下。
裴谨以身做挡,那武士的长刀劈在他身上,发出噹地一声脆响,刹那间星芒四溅,是兵器和钢甲碰撞之后发出的火花。
那头变生不测,仝则半边身子着了地,摔得着实惨烈,脑袋被震了震,眼前顿时就是一黑。
他看不清了,只能努力去聆听,以期辨明身旁究竟在发生什么。
倘若仝则此刻能瞧见那武士的脸,恐怕立时会想起,这人曾是金悦的心腹,名唤金盛。
而金盛确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漫长潜伏,只为最后一击。
见砍在裴谨背上的一刀没有效用,他甩出左手持的一把短刀,只听噗地一声闷响,刀尖已狠命地戳进了裴谨的右臂中。
黑马被阻住去路,一面又闻到主人的鲜血味道,终于受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发出长长的痛苦嘶鸣。
下一秒,裴谨也被甩落于马背之下。
仝则竖着耳朵,不甘心地睁大眼睛奋力捕捉,依稀看到两个人影缠斗在一起。他并不知道裴谨受了伤,更不知道金盛的打法是预备同归于尽,甚至业已放弃持刀改为近身相搏,而裴谨的枪则在搏击中坠落,被金盛一脚踢了开去。
裴谨擅长射击,擅长筹谋,更擅长布局,相比之下还真不擅长肉搏格斗。他情知金盛是怀着必死决心,是以出手也招招致命,可一时间却是难以摆脱得掉。
那头仝则心急如焚,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顾不上细想,忙扬声疾问,“你的枪呢?”
这话不吝是提醒了金盛,他明显下手更狠了,余光不忘去瞥仝则,见他兀自呆傻着坐在地下,连近处的枪都不晓得去捡,便当他是被吓懵了,不会再有还手之力。
还是先料理裴谨要紧,金盛全力拼命的当口心想,倘若这个人死了,对于整个大燕、东海、大和族群都会是一件意义极为深远的事,或许未来的几十年,所谓的天朝大国会逐渐被大和民族征服,甚至取代……
打架搏命这种事,向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裴谨自顾不暇,回眸间见那枪离仝则不过两臂的距离,情急之下先曲臂以肘猛击金盛,一边脱口道,“枪在地下,快拿。”
话音落,仝则心惊肉跳了一下,立时便明白过来。什么头晕眼花全顾不上了,他手脚并用朝裴谨的方向摸过去,寻觅了好一阵,还真让他摸到那把十连发的火枪。
可那厢的肉搏程度愈演激烈了,两个人难分难舍,乍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对连体婴。
仝则的目力已非常模糊,此刻只能感觉到俩人挨得极近,拉开保险,举起枪,迟疑着完全不知该如何瞄准如何射击。
裴谨右臂受伤,越来越吃不住劲,形势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早就感觉到仝则视力有异,可眼下也只能去依靠他半瞎的小裁缝了。
就在此时,金盛箍住裴谨的腰身,从他右臂上拔出短刀,下一瞬就要往脖颈上的动脉扎去。
裴谨以擒拿手法格挡,突然用法语喊出一句,“十一点,快!”
仝则一愣,起初一头雾水,旋即忽然心有灵犀似的弄懂了,裴谨是在告诉他射击的方向,这句对方听不懂,便不晓得该如何去躲闪。
没时间再犹豫了,抬手瞄准,在一片黑沉沉中,他想,他要相信裴谨,更要相信自己。
怦地一响,周围一下安静了。连呻吟挣扎都不闻,男人角力时发出的粗重喘息,也在刹那间,消失殆尽。
到底打中了吗?仝则侧耳,依然没有动静,心跳猛地提速,他忽然害怕起来。往前挪了两步,尝试着叫,“裴谨……”
四野无声,无人应答。
仝则心下一紧,神魂都散了,不得已强弩着力气重新去凝聚。没敢抛下那枪,他茫然侧首,仓惶朝着那个方向谛听,声音从喉咙里飘出,颤抖的不成调。
“裴谨,裴行瞻……行瞻……”
连名带姓再加表字,完全一通乱叫。他脚底下飘忽,踉踉跄跄。
没有得到回应,仝则心头剧震,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他瞎摸乎地开了一枪,把裴谨一并给打中了。
心上顿时像被撕开,扯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什么都承载不住了,那种感觉,似乎比他现在死掉还要令人绝望。
仝则瘫在原地凄然发怔,对面的人,则在定睛凝望。
倒也不是裴谨有心戏弄,他得先推开倒在他身上的金盛。而仝则这一枪是从太阳穴打进来,金盛的半边脸眼看是被轰焦了,人死得不能再透,裴谨这才安下心。
再转头,却看见了步履蹒跚、神情从焦灼渐渐变作惨伤的仝则。
裴谨也怔住了,只为那样的表情,他从来没在仝则脸上见过。
仝则这个人,选择面对环境和旁人的姿态,时常是不大正经的。他擅长猜度人心、藏匿情绪,冷静而克制。表现出来的形式又带着轻快玩世的味道,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在乎。
无情却有义,接近宠辱不惊。
然而这一刻不再如此,诚然他克制惯了,绝不会做出无状的举动,大喊大哭亦不可想象,可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这会儿视力又不佳,便模糊掉了他和这个世界的距离,于是得以在神智清醒的时候,展现出一点脆弱,一点绝望的哀伤。
此时他跌坐在地,那地上则是又潮又湿。
裴谨觉得自己胳膊上的痛可以忽略不计了,舌根泛起酸涩,心底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不忍再看着仝则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他脚下一动,弄出了声音。
仝则立刻侧耳,低声喝问,“谁?”问罢双唇轻颤,仿佛顿住了呼吸,“是你么?”
等待如同漫无边际的煎熬,其实不过几秒罢了,对于仝则而言,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眼前仍模糊不清,片刻后只觉身上一暖,他已被人拉起来,倏地一下,跌进那拥有熟悉温度、熟悉味道的胸膛间。
心跳弼弼作响,刹那间,好像又经历了一次死而复生。
可仝则的沉溺尚不足五秒,一把推开裴谨,他声音犹带着克制的愤怒,“不吭气装死,很好玩么?”
那眉宇间愠色缭绕,看得裴谨既心酸又想笑。
他不禁疑心,仝则脑子里是不是随时都绷紧着一根弦,永远不会失了他的分寸。按说此刻他就算不愿乖巧地倒在自己身上,出口的话不也应该是“吓死我了,”或者“你没事吧……”
裴谨长臂一揽,再度拥住他,温声问,“跌下马,摔疼了没有?”
“顾不上,浑身都疼。”仝则显然没好气,可手指摸到裴谨衣衫上一片濡湿,登时蹙紧了眉,“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被他一问,裴谨想起方才在心里评议过他的话,原来放在自己身上一样合用。譬如值此良机,他应该顺势表露痛苦换取对方关爱才对,可他想了想,竟是做不出,何况这点伤,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半日他自嘲地笑笑,“无妨,你的眼睛呢,还看得见么?”
仝则正仰面等他回答,素日清亮的眼仁早失了光润,只茫然微眯着,“暂时不能,也许是天太黑,又跌了一跤……”
他心里没底,也不想去讨论这个话题,鼻子里闻见血气,倏然转口问,“那人死透了吧?”
裴谨搂着他,点头笑起来,“一枪毙命,虽然视力受损,可你这状态,真是堪称神勇……”
一句话还没完,仝则蓦地从他怀里挣脱,偏过头,弯下身子大口呕吐起来。
这吐可是憋了好久,如今闻着刺鼻的血腥气,再加上经裴谨一提醒,仝则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亲手杀了个人,于是再也按捺不住,一径狂吐起来。
人是该杀,他心里半点纠结都没有,可再怎么说,毕竟是平生头一遭,肉体的脆弱侵袭着素来强大的神经,让他在此时此刻,毫无征兆地崩溃了。
裴谨当然都明白,并且感同身受,十几岁时第一次面对成片成片的断肢残骸,他也曾在无人处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
因为理解,更觉心疼,他轻轻拍着仝则的后背,却只说了一句,“你救了我的命。”
这话相当有用,也搭上仝则半日没吃东西,吐出几口水,便没得再吐了。倒是弄得自己眼冒金星,牵着袖子擦干净嘴,结果还没等气息平复已被裴谨伸手一拽,紧接着,那干燥温热的唇便欺近,彻底覆了上来。
仝则整个人都懵了,好半天才晓得奋力推开裴谨,忍不可忍的怒道,“我刚吐完!”
姓裴的这口味,看来是越来越重了,这都他娘的……什么毛病!
重口味的人丝毫不以为然,双臂缠绕在他腰上,低低笑道,“我不嫌弃,嗯,救命恩人的味道,尝着非常好。”
仝则被他气得直笑,四下里转头,偏又什么都瞧不见,嘴上顾左右道,“这会儿安全了么?不会,不会被人……看见?”
“看见又能如何,”裴谨的手顺着他额上的伤口往下抚摸,摸到那才冒出一点胡茬的下颌,才满意的停在了那里,蹭来蹭去,“你是福星,有你在,我什么时候都能顺顺当当。”
嘚瑟!仝则哑然笑了,这一晚,他经历了大悲大喜,精神高度集中,肉身遍体鳞伤,此刻也是真的没气力了,想不倒在裴谨身上都不行,不觉还哼唧了一嗓子,“疼……”
说完,他就被裴谨打横抱起来,随后再被扶上马,听裴谨道,“山脚下备了车,咱们回去找人给你治伤。”
也好,是该找个靠谱的大夫来看看。仝则坐在马背上想,我不会从此以后,真的瞎了吧?
可这一句,他忍住了没出口,裴谨毕竟不是大夫,问了也白问,何必再给他添堵。
回去的路上,裴谨让他头枕在自己腿上,也不知这家伙用了什么招数,仝则的头感受不到任何颠簸,心下安稳,渐渐地在平静中睡了过去。
第77章
人这一生,难免要遭遇上几回飞来横祸,仝则也算不清自己赶上的是第几遭,梦里掰着指头数了数,终是自己宽慰自己道,看问题需要辨证,所谓福兮祸兮,古人还是诚不我欺。
好比这一回,倘若当真失明了,看在他为裴谨曾经鞠躬尽瘁,以及什么“救命之恩”的情分上,再加上裴三爷那大气豁朗的人品,想必总能保证他下半辈子过得衣食无忧。
然后呢,努力训练自己眼盲心不盲的技能,凭经验、感觉继续做他的裁缝?人家贝多芬耳聋了尚能谱曲,他是不是也该身残志坚,甚至发奋图强?
作为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仝则扪心自问,自觉还算是比较合格了。
于是就这么着,心里暗藏一抹微微自满,以及十足自嘲的情绪,他慢慢地醒了过来。
第一道晨曦已经毫不吝啬的洒落在床前,睁开眼,他沉默了一刻,偏转头,光线笼罩在他脸上,却不能让他像平常那样皱起眉峰。
“醒了,”裴谨的声音听上去近在咫尺,也像平常一样波澜不兴,“肚子饿了没?”
可惜,仝则依然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人形,人形就坐在他面前,遮挡住了对于他来说,也就如同萤火虫一般的微光。
“你怎么还在,天都亮了,今天不用去军机处?”
一开口,嗓音自带了几分沙哑,仝则觉得眼下饿倒在其次,渴才是真的,而且舌尖发苦,唇齿间分明还留有一股子药香。
看来他睡着的时候,已经有人为他诊治过,并且还喂了药。
裴谨侧头,盯着包扎他额角的那块纱布看了许久,顺道敏锐地觉察出,他的小裁缝正若有所思的呆了一呆。
若说按常理,仝则此刻最关心的,该是他的眼疾能否痊愈,而不是自己该不该去军机这类狗屁倒灶的问题。然而他不提,大抵还是因为紧张,这点毋庸置疑,从他抓着被子的手骨节泛白,便能清楚地看出来。
仝则当然有他的顾虑。
他可还没忘记上回被炸晕再醒来,裴谨是怎么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的消遣他,这人骨子里坏水多已不消说,但时至今日,他的顾虑,倒也不是来自于裴谨会不会再成心看他笑话。
而是,裴谨有可能不跟他说实话。
两个人走到这一步,平心而论,除非仝则反应迟钝,又或者是全无心肝,否则便真的不能再去怀疑裴谨的一颗真心。
这两者他显然都不具备,那么易地而处,倘若裴谨眼睛看不见了,他大概也不会直接了当的告知。再将心比心,他会选择温柔照拂加上耐心鼓励,至少得让病患感觉到一线希望。
转念想想,他意识到自己的思路是跑偏了,可还是忍不住心口紧了一紧——如果躺在床上的人真是裴谨,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日夜陪伴,尽全力充当他的眼睛,甚至充当他的拐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