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无他,只为裴谨的路实在走得够辛苦够曲折,这世上想取他性命的人,总是比想关心疼爱他的人,要多上许多。
“你怎么知道天亮了?”
那道人形光影忽然笑问,打断了床上人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仝则回神,漫不经心道,“外头鸟在叫,只有早起这帮家伙才会莺莺燕燕,逮着虫,一个个都吃饱喝足了。”
裴谨轻轻一笑,“还挺有生活经验。”
“……”仝则听着这句不咸不淡的夸赞,挑了挑眉,正琢磨坐起来要点水,那高大的人形便靠近过来,抱着他的腰和脖子,利索的把他扶成了靠坐的姿势。
脑后瞬间还加垫了靠枕,不错,明显比上回服侍得更得心应手了。
不多时,汤匙递到嘴边,仝则吸溜了一口,看着那模糊人影说,“我自己来吧。”
“别动,”裴谨端着水碗往后撤,嘴角牵起仝则根本看不见的坏笑,“再洒在衣服上,才刚换过。”
他这么一提,仝则方才觉出自己身上没有血腥味了,摸一下,身上穿着的中衣不算簇新,却很是舒服柔软。
眼睛不大灵光,余下的感觉就变得格外敏锐,闻见袖子上传来熟悉的味道,登时明白这应该是某人的旧衣。
“你也太夸张了,”仝则笑了笑,“我不过是眼瞎,又不是手也一并残了。”
“谁说你瞎了?”
裴谨慢悠悠地反问,一念起,存心想要再逗逗他,结果一转脸,瞥见他抓被子的手挣起一排青筋,促狭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却只淡淡道,“给你找了京都最有名的圣手,等会还要给你针灸,每日两次,不用多久就能恢复。不过是存了点淤血,静养吸收几日自然会好,听话,不必紧张。”
他看得清楚,自己每说一句,小裁缝的睫毛就颤上一颤,因为屏着呼吸,连脸部线条都绷得极紧,他忽然既心痒又心酸,难得恻隐发作,又善解人意的补充道,“你若不信我说的,回头亲自问大夫就是。”
仝则不防这么快就被他看穿,不免作贼心虚的讪笑了两下,打岔道,“你身上的伤如何了?究竟伤在哪里?”
“胳膊,皮肉小伤而已。”裴谨说着,一连喂了他好几口水,倒好像嫌他话多似的,“想吃什么,我让人做给你。”
“什么都行,饿得前胸贴后背,我现在能吞下一整只羊。”仝则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才刚被喂了颗定心丸,脸上立时神采飞扬,“赶得上随军出征么,不会拖你后腿吧?”
问这话时,他眼神特别澄澈,从近处看上去,好似一泓清泉,嘴角微微弯着,一脸心无旁骛,不再有半点试探的意味。
“赶得上、赶不上都得带着。”裴谨道,“就你这样不省心,留在京里,不定又惹出什么麻烦。”
仝则眼神虚弱发飘,追着那道人形光影直问,“我怎么不省心了?那天去酒楼买吃的,不是我贪嘴想吃,是……”
是为给裴谨带回去,一不小心差点说露馅。他匆忙吞下未完的话,抿着唇没再吭声。
“是什么?”人形光影放下水碗,迅速折返回30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来,紧接着就不依不饶上了。
“没什么。”仝则自打不能眼观左右之后,顾左右言他的本事倒是见长,“嗳,我有点热,这屋里炭火升得太旺了,能不能挪一个炭盆出去……”
结果一个茬将将还没打完,他就像被人截了胡似的惊在原地——裴谨的手堪堪落在他胸前,也就在他怔愣的瞬息,那爪子已然扒开了他的衣领。
“干嘛?”仝则下意识往后缩,头撞在靠枕上,饶是触感绵软,伤口到底还是被震了一下,疼得他嘶地一声倒吸了口气。
自己俨然已成了这幅熊样,难不成还能激发裴谨的色心?天地良心啊,姓裴的这重口味,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他是看不见,其实裴谨脸上表情非但没有不正经,反而简直能称得上是端庄了,一丝不苟解开他的领口和胸前的扣子,指头顺势在那露出的肌肤上抹了一把,啧了一声道,“是出汗了,一会儿再给你换件衣裳。”
摆弄好人,他又坐回到在方才的地方,声气幽幽道,“告诉过你,我不是禽兽。都病成弱鸡了,压根没有让人下手的欲望。”
“……”弱鸡登时窒了窒,无论是对这个形容,还是对自己会错意都颇感难为情,可接下来一阵感觉倏地一下,凭空涌上,让他在刹那间更觉难为情。
聊了这半天,他早听出来了,这屋里除了他俩并没有其他人,于是只能建议道,“我想下床,你叫个人来扶我一下。”
“我不是人?”裴谨一句话就把他噎了回去,“想去净室解手?”
“……”非得这么直白,就不能给病人留点面子么?仝则简直无语凝噎。
裴谨乘胜追击,“衣服是我换的,身子也是我擦的,早瞧过了,还有什么可避讳?我这儿人手不够,一个萝卜一个坑,还真找不出人干伺候你的活,要不,我叫张伯来扶你?”
那是守在他二门上看宅子的老头,一把年纪了,走道都不大稳当,真叫过来还不知道是谁扶谁。
仝则这会儿脑子不够转,弯弯绕也没那么多了,一时语塞,又想着他方才的话,原来他是亲力亲为的在伺候自己。
得,这下全被看光了,实在是羞愧有之,无奈更有之。
仝则当然没矫情到觉得不能看,两个人也不是没坦诚相见过,但那是在床上,情绪到了,自然是怎么着都行。不过私底下,他还是愿意保留点神秘感和距离感,这也算是他那点子完美主义情节作祟的结果。
“那多不合适,你何必做这些呢。”仝则微微垂下眼,低声说道。
裴谨没搭理这话茬,上前捞起他的爪子搭上自己脖子,左手揽住腰,扶着他站起身,那不大安分的嘴唇直凑到他耳边,轻声笑道,“服侍救命恩人,在下甘之如饴。”
仝则瞬间无言以对,挂在他身上走出去两步,眼前一片模糊,终究还是不大适应,走得缓慢不说,肋骨、胸口一动便觉得疼,他强忍着没吭声,却在这时,感觉到裴谨的步子顿住了。
“你别抱我……”仝则直觉不好,先下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摇头道,“我自己能走,就是慢点,你要是嫌烦,还是找个人来扶我吧。”
非得这么要强?裴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良久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声,反倒把人搂得更紧了,“走吧,报恩呢,多麻烦也得忍着不是。”
仝则被他一带,顺势往前挪了一步,知道他不会再试图抱自己,也便扬唇笑笑,没再多说什么废话。
裴谨这宅子里的净房很大,兼有排水系统,房内没有任何异味,不光如此,还穷凶极奢的安放了咖啡豆和咖啡粉,恨不得弄出香飘四溢,沁人心脾的感觉来。
说起裴谨的大好青春年华,有泰半时间都是戎马倥偬,行伍中人自带削劲利落,于生活上也算非常能凑合。平日里似乎也看不出他对衣食住行有多在意,然而讲究的地方却是在细节和暗处。
仝则寻思了一会儿,偏过头,冲他笑了下,“要不你先出去,我好了再叫你。”
裴谨不言声,想当然也没有任何反应,手该放在什么地方,依然还放在什么地方,明显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仝则无声一叹,此际是真想扶额,奈何腾不出手来,想了想,颇为认真的说道,“我知道你觉得……咱们之间不用再避讳,不过是人嘛,就都会有一些需要独处的时候,有些东西我不愿动辄坦露人前,你说我矫情也好,事爹也行,就当尊重我这点小心思,给病人留点体面,可以么?”
换个角度说,这是事涉隐私,只不过隐私二字太过玄妙,少不得还要掰开了揉碎了讲给裴三爷听,仝则暗暗感慨,为了保住点节操和神秘感,自己也真是机关算计。
裴谨当着他的面,已是乐了有小半天,这纯粹是欺负他看不见。至于仝则说的意思,他完全理解,也不觉得他的小裁缝多事。反正这家伙脑子里随时随地都绷紧了弦,他改变不了,也只能接受和适应。
半晌收了笑,他安静的凝视仝则,蓦地扳过那张俊秀的脸,在其人额头上留下长长一吻。
吻罢,撤了手臂,扶他站稳当了,便即飘然遁去。
“……”仝则这下可腾出手扶额了,心想这是在净室,如斯环境也能激发出亲吻的热情?亏他也真亲的下去!这重口味的毛病要再不治,怕是迟早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等解决完生理问题,回到床上,裴谨又极有耐心的一根根手指头擦过去,给他擦干净了爪子,这时听见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随后进来的却是游恒。
那游少侠的语气,听上去似乎比脚步声还要沉重几分。
“少保,小敏……仝姑娘来了,说要探望她哥。”他顿了下,看看裴谨,再看看双目无神的仝则,忽然感到一阵悲从中来,“仝姑娘气势汹汹的,看样子……有点像是来兴师问罪。”
第78章
游恒一惊一乍的,弄得仝则也一阵紧张,心道仝敏是怎么知道的,居然还一路找到了这里,再一琢磨,九成是游少侠自己架不住糖衣炮弹,在少女面前把老底全交代了。
中了美人计的游少侠正自手足无措,却又在此时,隔空收到了来自大舅子充满鄙夷的无神注目。
再看此间最有话事权的人,依然是一派气定神闲,“那就请进来吧,”转头再对仝则道,“别吓着仝姑娘,你想想该怎么应对。”
听这意思,是要把他推出去接受诘问?仝则本来就想倒在床上装死,闻言不觉激灵灵抖了三抖。
说起仝敏,仝则多少是有点“畏惧”的,并不是真怕,而是他占了人家兄长的身体,便时不常会产生一种鸠占鹊巢的歉然。偏偏好死不死的,又顺带收获了人家姑娘的关爱,难免更觉对方满腔情谊错放在了他身上,歉然之余更生愧疚。
而仝敏又最了解此身原主过去什么德行,和她在一起,总免不了要经受一些审视的目光,虽只一闪而过,到底还是让人不大舒服。
仝则眯着眼想了一会,见那人形光影兀自岿然不动,只好说道,“要不,你先回避一下,她心里着急,万一言语上冲撞你,总归不大好。”
岿然不动的人听完这话,坐得是愈发稳若磐石,只那语气倒是十分轻快,“打个照面是礼貌。我又不会和小女孩记仇,当然了,我也不会帮你欺骗人家小女孩。”
什么话!?仝则瞠目看着那人影,心想这回算瞧出来了,关键时刻,裴谨这人压根就是破椅子——靠不住。
可就在他不满的档口,仝敏已然推门而入。
她目光扫过床上那只表情呆傻的木鸡,禁不住心尖一阵发紧,才几天罢了,脸瘦了一圈,脸色也苍白不少,额头上缠着纱布,不知脑子是不是给磕坏了,本来人就时聪明时傻,这下好了,该不会彻底变傻了吧……
仝敏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难过归难过,仍是及时收回视线,先冲裴谨请了个安,“侯爷万福,冒昧打扰,还请侯爷见谅。”
裴谨做戏向来有一套,说话间已起身,彬彬有礼的颔首道,“仝姑娘客气了,本该早点请你过来,只是一会儿大夫还要来针灸诊治,只好晚些时候再派人去接你。令兄也是唯恐你担心,好在他伤势不严重,将养几日就回痊愈。”
仝则默默听着,视线迷离的望着那团人形,暗忖裴谨这是把责任给兜揽下来了,果然还是个仗义的,诚然,他也是仗着仝敏不好意思冲他发作,想当然有恃无恐。
可惜,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少女愤怒的程度。
仝敏打过招呼,立刻摆出丁是丁卯是卯的态度,“我替哥哥多谢侯爷悉心照料,哥哥长久在您这儿打扰终究不成话,今日来就是想接他回去。既然身子不适,那便该由我亲身照顾才是,万万不敢再劳动侯爷了。”
声气不大对头,仝则正想先安抚两句,却听裴谨笑了起来,声音里带了种满不在乎的闲适,“仝姑娘不放心,我能理解。可令兄的伤,是因我而起,这没什么好隐瞒。错在我一人,当然也该由我全权负责。”
顿了下,他再笑道,“何况还有一则,为他诊治的那位国手,性子颇有几分古怪,轻易是不出诊的,因他早年欠了我一个人情,方才勉勉强强答应为令兄医治,倘若换了地方,他未必肯出诊。就请仝姑娘事从权宜,更念在我欲将功赎罪的心情,给我一个机会。”
好嘛,这一席话说完,别说仝敏了,连仝则都当场愣在了那里。
裴谨对人鲜少假以辞色,虽不傲慢,但骨子里终究是目无下尘的,此际竟能说出将功赎罪,还有什么给个机会这类求恳言语,不啻于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见其人要是成心,那装大瓣蒜的功力,该深厚得多么令人高山仰止啊。
结果这颗大瓣蒜果真让仝敏哑口无言了,一时也不避讳的打量起他,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好在这个时代,男女大防早被海商海运冲击得飘去了爪哇国,民风开放席卷着古老的中原大地,是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堂皇盯着一只活生生的男人来看,也算份属正常。
可看着看着,仝敏到底看出了点不一样的地方。
认真讲究起来,裴谨该说是他仝家的恩人。这一点她心里清楚。但感恩戴德是一回事,这人拐走了她哥哥,还弄得哥哥遍体鳞伤,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关于裴谨如何引诱仝则,她在脑子里思量过很多回——不外乎以权势、以地位、以财力,甚至是以样貌。
说到裴谨这人的故事,大燕坊间多有流传,譬如十四出征外海,十五领兵为将,十七名动大燕,收复失地各处平叛,如果说前一代人为大燕开疆拓土,到了裴谨这里,就是奠定了大燕在海上的霸主地位,并且让这个地位变得无可动摇。
年少英雄,纵横睥睨挥斥方遒,然则那是老百姓将其人放在祭坛上膜拜时热血沸腾的理由。放在私底下说,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这个人。
眼前年轻的男子高大健朗,身姿挺拔如松,不算魁梧,却胜在棱角锋锐利落,周身上下充斥着矫健的力量。
说不上是安稳还是危险,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这么一对比,她那个经常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兄长,实在就有些疲遢的不像话了。
再回味方才那一幕,她不过一介平民,裴谨言谈间却疏无倨色,态度和蔼可亲,字里行间皆透出尊重,她不能不感怀。也明白他能做到这个程度,固然是因为良好的教养,也一定还有他心中在意仝则这个原因在起作用。
和煦堂正的裴侯在一瞬间,确实捕获了敏感多思的少女心,同时,也激起了少女的满腹警惕和狐疑。
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想要追逐猎物时,什么样的举动都不算出格。她在书寓里待了一年,见多了男人征服猎物时的各色把戏,一掷千金也好,曲意讨好也罢,无论多热络,总会在得到之后,不约而同地丧失最初的兴味。
仝敏这厢陷入了沉思,许久都没回答裴谨的话。
于是苦了坐在床上的那只半瞎,干着急,却聆听不到一个有用的字眼。
半瞎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坐直身子,打起了圆场,“小敏太沉不住气,多大事啊,我是看着伤重,其实根本没什么要紧。三爷不是前头还有机务要处理,您去忙吧,我们兄妹随便聊聊,不好让您耽搁正事。”
话音落,屋子里再度陷入静默,甚至比方才那会儿更为安静了。
半瞎没想到会无人喝彩,正打算改弦易辙,再冲仝敏展开忽悠,蓦地只觉眼前一暗,那人形光影不知什么时候欺身到了他跟前。
一抬手,先帮他把歪了的靠枕整理好,然后掖紧被子,再之后用似笑非笑的戏谑语调,贴在他耳边低低道,“叫我什么?想清楚了再说,不然我可就一直杵在这儿不走了。”
仝则被他吐气如兰的威胁了两句,整张脸彻底僵住。人家仝敏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倒好,还打算当着人家面秀恩爱不成?
难道他不知道,秀恩爱,死得快么?
诚然,人家在要求秀恩爱的同时,重点是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用的还是半调戏半撒娇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