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借你游戏机的人,你认识吗?”我问他,“好像不是我们班的吧?”
大个儿轻轻摇了一下头。
我问:“你找不到人了怎么办呢?要是他们不还了呢?”
大个儿仍是摇头,似乎他也不曾考虑过解决方案。今晚的云没有遮住月亮,却漫上他的面庞,像欺负老实人似的,久久不肯弥散。
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我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啦,等会儿我去帮你要回来好啦!”
一掌下去,我的手心发麻,像想不开的人扇了石像一巴掌。大个儿身形纹丝未动,脸上如同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迎来救世主一般感激地看着我,抿着唇点点头:“好,谢谢!”
没办法啦,谁让我就是这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呢?
可是手真的好疼呀……
我忍不住转过身偷偷吹了吹。
第94章 我有一个室友4
军了几天训, 美丽的周末翩翩而至。我忍不了了, 我要去网吧。
我扔下军训服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大个儿幽幽地靠了上来, 弓着腰搓着手小声问:“你要出门吗?你去哪儿,带上我呗。”
大敞着的寝室门前经过了几个游手好闲的身形,走廊上隐隐传来一团人围在风口打牌的声音, 不难想象我出门之后他的处境, 不是被人三言两语勒走那堆数码产品就是一个人默默地玩手机, 无人问津, 自我隔绝成一尊雕像。
我很为难啊。
毕竟高手来无影去无踪,身边是不能带个拖油瓶的,要带也只能带一匹马,日行千里, 长坂坡七进七出、掉进了落马坑能自己飞出来的那种, 可大个儿望着我, 眼里盛着满满的恳切与期待, 我觉得我答应得晚一点儿他都会伤心得瘪嘴哭出来。
真是离不开人。
“我去网吧, 你去吗?”我强调,“我是要通宵的哦!”
大个儿点头:“好, 我也通!”
“……”我觉得我问了一句废话——他答应的速度之快, 让我感觉哪怕我说我要去跳楼他也会跟过来看看。
没办法,说都这么说了,我只能把他带上。我们去的是图书馆楼的电子阅览室, 这里卫生条件和通风换气设施比一般网吧好得多,由于上网刷的是实名制的学生一卡通,网管连你哪个班的都知道,没准儿还是兼职的师兄,所以很少有人敢公然违反“禁止吸烟”“禁止脱鞋”的规定……至少前半夜是这样。
我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登录“飞仙”给我的刺客号换护手——5件套的套装只缺一双护手,轩辕石就在信箱里,我真是没有强迫症也快拖出心病了。但我又不能不考虑到安全问题,“飞仙”风靡全国,火爆程度与日俱增,PK年赛的热度还没褪去,万一被人发现我就是以一敌三,在年赛最后一场粉碎宿命战队冠军之梦的“摧玉金销”,那么造成的后果不亚于在一群鱼里发现一颗鱼雷,曾经为了等我放学上网而把网吧挤爆满的景象必定重现,我以后就再也不能来电子阅览室,甚至寝室、教室也不安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姑娘把我堵在门口要跟我领证,宿命战队的粉丝也有可能拿着西瓜刀来找我拼命。
我必须守住这个秘密,像个平凡的男人一样上网。
前半夜,人来人往,我挑的位置已经足够靠边,可我们俩附近还是一会儿就有一个换机器的、路过的,这让我很浮躁,我拿起大个儿请我喝的酸奶一勺勺吃着压火。
大个儿把他的递给我:“这还有一瓶,你也喝了吧。”
我:“不要,你这个是没果粒的呢。”
大个儿拿着我刚才喝完的盒子立刻起身:“我再去买几盒有果粒的给你,就买这个味的行吗?”
趁他走开的时候,我悄悄伸着脖子看了看他的屏幕。他没有登录任何聊天工具和游戏客户端,而是打开了视频网站在看综艺节目——以我的经验,玩游戏的人往往一上机会先开游戏,等到玩累了才轮到看视频、综艺这些娱乐项目,我猜,他很有可能是不玩游戏的。
可我还是不能冒任何风险,我决定等几个小时再上线,等周围所有走来走去的人都像尘埃一样落回各自的位置上,等没有人会注意我的屏幕。
电脑桌面上有一个网吧内部的聊天系统,相当于一个局域网聊天室,所有人都能看到里面的发言。半分钟前刚刚有人发了一句“XX游戏,XX区XX线,XX房密码666,打着玩的来”。电子阅览室有几百台机器,不再是我们那个县城几十台机子四排座,一眼就望得过来的小网吧,这里谁也不认识谁,我正无聊,就点了进去。
可选完英雄我就后悔了。看着那个英雄的出生界面,它脚下散发着蓝色的光芒,我已能预见到我操纵着它一血双杀三连乃至超神的画面,到时别人必定会询问我是哪台机器的,挨排挨座地寻找我——这违背了我低调的初衷。
我关掉了游戏,鼠标在桌面上点来点去,不知道能干什么,好无聊。
聊天室里又有一个人问:“XX游戏,XX区XX线,XX房密码666,打着玩的来。”
只要不选那个英雄就没事了吧?我点进了房间。这次我让其他人先选,等他们都选完后……我又后悔了。因为我玩哪个英雄都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光是看一眼阵容我就在脑内构思完成了等会我用不同英雄的截杀路线,让对方在1级、3级、6级分别死至少三次,直到打完全局都发育不起来……这还是违背了我的初衷,我又退出了游戏。
大个儿回来了,他像圣诞老人一样捧着琳琅满目的零食,大瓶的果粒酸奶和家庭装的薯片在他宽阔的怀抱里显得像是小朋友版的最小袋包装。
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腕一翻,从一堆零食的缝隙里夹出一支小巧的甜筒雪糕递给我:“先吃这个,这个会化。”
网管慢悠悠地过来,手里拎了一把扫帚——偶尔网管要巡巡场,检查有没有不自觉的人脱鞋、抽烟,或者把卫生弄得太糟糕。我撕着小甜筒的包装纸,把碎屑放在桌面,听到大个儿腼腆生涩地跟网管打了个招呼:“忙呢。”
由于大个儿每次去各种窗口、小店一买就是一堆东西,比人家整个寝室的人买的还多,导致这才开学没几天,食堂小炒的阿姨、收发室的大爷、小超市的收银就都认识他了,他刚买完这么多零食,和网管面熟也不足为奇。这个短短两字的打招呼方式是前两天他走在路上时听到别人这么说才学来的,用得乐此不疲,课间在厕所遇到人也这么说。
“嗯,你玩着,我转转。”大个儿的这个招呼用在此时倒是很妥帖的,网管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只顾着把扫帚的棍子那端在手心里敲了一下,咬牙切齿道,“我看看哪个王八蛋在网吧房秒退。”
我:“……”我赶忙站到大个儿背后,幸好他个子够高肩膀够宽,能把我完全遮挡。
大个儿似乎没听懂:“嗯?”
网管:“刚开了个网吧房想打两局,遇到个秒退狗,还连退两次,我看监控就在这一片,怎么找不着了?让我看见那小子我非照他脑袋瓜子抽两下。”
刚才那两场只是一个意外,往常都是我把别人打到强退游戏的。看着网管手里金属杆的扫帚,我情不自禁地贴在了大个儿的背上——早就听说东北民风彪悍,我德艺双馨的一生可不能在这儿了结!
大个儿感觉到了我在他背后鬼鬼祟祟,侧过脸问:“你怎么了?”
我在他背后抠了抠,试图用意念把他的脸弹回去:“不要动啦,挡我一下嘛!”
大个儿听懂了我的意思,看出我是在躲网管,伸了一只手臂向后揽住我,让走向后面一排的机器的网管看不太清我的衣着。
我就这么贴在他的背上,直到网管走远。
从背后紧贴着大个儿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我说不出何时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可记忆深处又有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确实有着关于这种心情的印记。
要说拥抱过的人,我拥抱的最多的就是我辛勤的妈妈了,但这与我和我妈拥抱时的感觉截然不同——我的身高早在高中一年级就超过了我妈,这次出来读书,临上火车前的拥抱是我妈紧紧地抱着我,我能从她双手的颤抖中感到她的担忧和忐忑。而大个儿,我虽然只是贴在他的背后,连脸都没见到,却莫名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甚至连他反手揽住我的那个动作……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搂过来,那一瞬有些恍惚,竟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位名满天下的剑客大侠,将手中的长剑挽了个风流的剑花,对我说,有我在,别怕。
这样坚实的后背,笃定地袒护,我……我真的曾经拥有过吗?
网管走远后,大个儿还没放手,干脆转过身来正面抱住我,姿势和宿舍楼下恋恋不舍的小情侣一样,脑袋歪了一个艰苦卓绝的角度低下头看我,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奇又欣喜。
……是错觉吧。
我随手打开了几个游戏分别玩了一会儿,每个都玩不长,身后一有人经过我就不敢动了,否则我的举手投足都是翻云覆雨,不可能不掀起惊涛骇浪。好不容易熬到了后半夜,我偷偷摸摸地上了“飞仙”和我的刺客号鹊桥相见,轩辕石被我从信箱处收入包中,我奔向合成炉,准备完成最后一步,将轩辕石合成我的护手。
突然,一直在傻笑着看视频的大个儿站起身——我一直是以预判准确、手速奇快、操作稳定著称的,瞬间我就关了游戏……在离合成炉一步之遥的地方。
大个儿:“你先玩着,我出去汇个款。”
还好,只是去汇款而已,不是发现我隐藏的惊人身份了。
我松了口气:“好,去吧。”
等等?
我一把拉住了大个儿的手:“现在半夜1点钟,你去给谁汇款?”
大个儿支支吾吾说不出。我一看,他电脑屏幕的正中央循环播放着一个大概十几秒的短片,情节到关键处就暂停了,弹出两行大字——
“八十八元,充值会员!万部影片,永久免费!”
我:“……你要去给这个汇款呀?”
大个儿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椅子拉到我身边来:“小点声啊你!”
知道不好意思你别看呀!
大个儿凑在我耳边,悄声向我阐明他的理由:“88块钱,万部影片,一部就是0.88分,要不你也注册个号,我顺便帮你汇一份?”
我摇摇脑袋从他的大手里挣出来:“你就在我旁边,我不是一转头就看到了吗?”
他激动地看着我:“对,你好聪明啊!”
你有病吧!
我解释道:“这都是骗子,这种网站两三天就被封掉了。”
大个儿很体贴地说:“别人拍下来也不容易,看个电影两小时还几十块呢,哪能真看永久啊。”
看来“人傻钱多”这个词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我:“你给了钱他也不可能把这些内容放在网上,骗子,懂吗?骗子就是骗你给他打钱,但他不会给你东西的,要是给你那就不叫骗子了。”
他困惑地看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收了钱不给他看小电影的骗子,盯我盯得我都想倒找88块钱给他了。
我:“你不会是没看过这种吧。”
大个儿点点头:“没看过。”
看着他偌大的身躯和与之不协调的木讷神情,我实在忍不住,不厚道地笑了,感觉一看到他就有一种说不清的其乐无穷。
大个儿恹恹的,眼神幽怨,似乎在无声地责怪怎么连我也嘲笑他。
作为他唯一的朋友——可能是我太过敏感,或有轻微的精神洁癖,至少在我看来,其他和他打交道的人对他的真诚程度还没到“朋友”的地步——我良心发现,收了别有深意的笑容安慰道:“其实我也没看过啦。”
大个儿将信将疑,仍提不起精神,仿佛这些天对我建立的信任都在我方才意味深长的笑容中付之一炬了。
天啦,冤枉啊,我是真的没看过呀。
第95章 我有一个朋友1
大个儿持续地注视着我, 似乎期望我能亲口告诉他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他的、这个网站真实可信、童叟无欺, 但我显然不能那么做。我非但没有收回我插的刀,还在他刀口又撒了一把盐:“图书馆底下的楼门已经关了,你出不去, 汇不了款的,不要想着试了哦。”
大个儿的眼神透着深深的忧郁,仿佛他的计划是在我这里破碎的, 便要赖上我。他连自己的机器都不看了, 胳膊肘支在我的电脑椅上凝望着我的屏幕, 夸张地叹气——听那叹气声倒不像是遗憾什么, 更像是“没什么事也要论一论”的……无理取闹?
我除了换护手和玩游戏本来就没什么要做的,被他这么一盯,更不知干什么好了。当我的鼠标又一次漫无目的地掠过门户网站上的视频推荐缩略图时,大个儿忽然盯着一个娱乐节目说:“这个好看。”
“啊?”我把鼠标移动回去, 问, “这个吗?”
网吧的耳机简陋, 造价不超过十块售价不超过二十, 几乎就是个做成耳机形状的音箱, 挂在脖子上朝外一番两边的护耳,两个人都能听得到声音。那一晚, 可能是那几期娱乐节目做得真的不错, 也可能是人到了后半夜就变得有些懒,又或者是垃圾食品真的能把人吃傻……总之,在他偶尔起身去卫生间的空当, 我竟也没想起来登录游戏给刺客号换护手,而等到我想起身去卫生间的时候,刚一要站起来,却感到来自胳膊上的一点阻力——咧着嘴傻笑的大个儿不知何时捏住了我T恤衣袖上的一截线头,手指无意识地搓得正欢。
快乐是一种具有感染力的情绪,大个儿的笑点又特别低,引得我本来不想笑的地方也跟着他笑了出来,连着笑了几个小时,笑到脸疼。我们把那个娱乐节目的最近几期都看了,一直看到了正午时分。
下机时,有人到电子阅览室发传单。大个儿认真地看着宣传页:“我们中午去吃这个吧?”
那是市中心一个商业区的小吃街宣传页,大个儿想去的是一家烧烤。“你看,果木挂炉烤羊,门口还有活的羊,”大个儿极力撺掇我,“去吧,去吧,我请你。”
按照我从前通宵下机的习惯,我肯定要回去睡一觉,手动达到“深藏功与名”和“千里不留行”的效果——毕竟一睡着就相当于单方面与世隔绝了。但不知是不是我昨晚没杀什么人的关系,我今天隐世埋名的愿望倒不是那么强烈,可是……我看了下那个地址:“这也太远了吧?”
大个儿看起来精气神十足,和周遭通宵完下机的人迥然不同:“怕啥呀,打个车去呗。”
我:“打车来回要好多钱啊,再说打车也要好久诶。”
“星期六啊,星期六呢。”他拖着我的手臂,像是怕我往宿舍楼的方向走,“走啊,走嘛,果木的,还挂炉,多厉害啊……”
路上,他与出租车司机师傅攀谈,聊沈城哪里有好吃好玩的,哪里是特色,哪里专坑外地人。我发现他其实并不语拙,反而措辞十分礼貌得体,每有所得必点头道谢,问起话来也条理清晰,而且有些地址司机师傅只说了一遍,我还没太听明白其中方言的弯绕,他就已经记住了。
这种流畅的交谈此前也在他购物时发生过,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现在想来,他似乎是对和他有消费供需关系的人会表现得较为从容?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他把自己摆在消费者的角度上摆得久了,只有在那个位置上,他才找得准自己该表现出的态度。
反过来说,他对与人以“友情”为前提的交往技巧生疏,那不就是他没交过什么朋友?如果天底下的少年人大多是一个脾性的话,都像我们高中时那样,在青春时期喜欢拉帮结派排斥异己,那大个儿以前还不被人欺负死了?
想想觉得大个儿好可怜啊……
我精神上是想对他的青春期致以沉痛慰问的,但我的身体却没给我这个机会——我睡着了。通宵到次日中午,这个连续作战的成绩远不及我的最高纪录,可不知是因为这几天军训的运动量过大,还是昨晚笑得太多,导致比平时动动手指消耗更多能量,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不知不知,困极了的我一概不知。
我只知道我睡着了,靠在大个儿的胳膊上。
在我睡着的最初一分钟里,我听到司机师傅说了一句:“哟,睡着了?”
大个儿压低了声音:“呵呵,小孩儿,昨晚睡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