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通风换气系统应当是极高档的那种,直到躺在这里我才闻到空气中有一丝隐约的辛辣气息。我顺着味道的来源方向一低头——他床边放着一个垃圾桶,里面密密麻麻插着啃过的烧烤竹签,其密集程度堪比刚拆封的牙签筒。
怪不得“阿斗”那么重。
第97章 我有一个朋友3
所有的网络赌博, 没有一种不是骗人的。
像大个儿拿的这个宣传单页, 方法过时、老土、幼稚、低劣得令人发指,投进去的每一分钱都会毫无悬念地有去无回。正因为简单且容易被识破,所以行骗者有可能连“引诱”的鱼饵都没有设置——也就是说, 无论你是用十块钱还是一百块钱试水,对方连赢个一两次的甜头都不叫你尝着,赌一次输一次。
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亏, 把传单压在披萨盒上严肃地警告他, 绝对不能玩这个。
大个儿笑我小题大做:“转两下转盘, 它是一点点转慢了停下的, 人家隔着屏幕咋知道我停在哪了呢?”
脚本都是别人写的,当然是想让你停哪儿就停哪儿了!我被他气得不知道怎么解释好:“你怎么知道你就不会转空呢?你有念力能把它拧过来?”
“嘿嘿嘿嘿,”大个儿捂着嘴偷笑,“你咋知道的啊?我真的有。”
滚!
我怒道:“那你去玩好啦, 你去玩了就不要回来跟我玩了!”
“不玩不玩, 谁玩谁是小狗。”大个儿马上字正腔圆地做出严正声明, 随即像鼻子堵了不能出气一般, 发出黏黏腻腻的声音, “它们哪有你好玩儿呢。”
……我是否该感激他的赏识?
宽绰的软床,他趴在我的身边, 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身子拉得纵跨南北, 脚尖悬在床外自得其乐地一伸一蜷,颇有节奏。身上图案简单的T恤和棉质运动裤经过了一夜一天的操练,此时已经软塌塌地贴在他身上, 顺从得像是丝绸轻纱,轻易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如果此时有一个巴掌大的小人儿在场,一定能从他的肩膀上顺着背部呲溜滑到腰窝最低凹处,至此永永远远不能前进——再往前是剧烈的地貌变化,从最低凹处陡然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饱满弧度,巴掌大的小人儿是绝对不可能爬得上去的。
那个弧度任性而自负,像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一般,自顾自地绘出了一个圆润的起势,然后以上半身的长宽高为基准,以黄金比例为系数,再绘出画风写实严谨、专业考究、充满力量的下肢线条。
这具身体的形象显然不能录入教材作为人体范本,因为它的比例不是谁想长就能长成的样子,是以并不具有代表意义,可若是出于物尽其用的原则非要记录一下的话,那也不是完全无处可归,至少美术教材有足够的收录立场。
我对美术不是很了解,不过……他两臂交叠,脑袋惬意地枕在上面,侧着脸看我——我觉得他只要换身衣服,演绎太阳神阿波罗之类的人物是没问题的。
大个儿:“咱能吃了吗?芝士凉了吃就不拉丝儿了。”
“……”我把博.彩传单团了个球丢到一边,“你买的干嘛问我啊,想吃就吃嘛。”
大个儿闻声“噌”地一下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敞盖的那一刻,看着他的表情,我似乎能听到他在心底大呼了一声:“耶——!”
他很可能是一路端着纸盒撒腿跑回来的,现在捏起一块披萨还是能立刻拖出长而柔软的芝士丝,可相对于探寻他一开始吃东西就莫名亢奋的激动劲儿来自何处而言,我更好奇他把吃下的那一堆烤串都塞到哪了?他盘腿坐在床上,在弓腰俯身的姿势下腰间腹部一点多余的凸起都没有,分明是对饮食严格控制、极度苛刻的人才能保持的平坦,但看他每次吃饭时张开嘴的面积,就知道他绝对不是那种人啊……
“小华金。”大个儿把脸伸到我面前,从嘴里突然耷拉出来半截苍白的舌头,“你看。”
我看屁啊!
我吓得向后一仰,差点栽过去,定睛两秒才看出那是他用牙咬住的一块片状物体:“……什么东西?”
大个儿犹疑地叼着那东西问:“这是不是桃儿?”
“你买的,我怎么会知道啊!我还没吃呢!”我惊魂未定,“你嚼一下不就知道了?”
大个儿一张嘴把它吃了进去:“这不就是白桃么?”
“那可能就是桃子吧。”我虚弱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我点的夏威夷披萨啊,夏威夷产桃子吗?”他郁闷得十分认真,一脸的想不开,“你说他是不是骗我?他是不是卖到晚上菠萝不够了,给我拆了个水蜜桃罐头凑数呢?”
我:“……人家那么大的店,至于差你两块菠萝么。”
“也对。”大个儿的郁闷来得快去得更快,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进食的热情,眼下又张大了嘴迎接下一块披萨——我手里捏着第一块还没吃一口,纸盒里已经只剩最后两块了。
披萨还是温热的,芝士奶香浓郁且能拉丝,菠萝或者桃子的水果丁酸甜得爽口,可是看大个儿吃东西的模样,我有点怀疑我手里的这块和他吃的那些不是出自同锅同门,明显是他吃的那块看起来比较香。
要不是他吃得太快,我没来得及开口就目送它消失在这个世界了,我甚至想跟他换换。
看胃口好的人吃东西有一种别样的乐趣,他每一个咀嚼和舔嘴角的动作仿佛让食物因得到珍视而味道有所额外升华,我试着像他一样大口咬了下去,嘴里的食物翻倍,导致味觉的刺激也随之翻倍……果然很爽。
“好吃吗?”大个儿问。
我点头:“好吃。”
“剩下两个你吃吧!”他像想防止自己食言似的,把纸盒转向我,用披萨盒盖那一面盖住自己的手。
借着头顶银河系灯组照射出的光线,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映满了五颜六色——黄色居多,偶尔青、红、绿点缀,图案形状残缺不全……是披萨。
我:“我晚上吃不下那么多,一人一块吧。”
大个儿立刻义不容辞地为我排忧解难,拿起一块三两口解决,这下彻底没了心事,往枕头上一躺:“啊,真好吃。”
吃饭吃到最后,人的食欲往往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对食物的满意阈值也会比饭前高出很多,而他吃到最后一口还不忘不吝夸赞,给他做饭的厨师要是听到了这话,应该会很开心吧。
大个儿这次是真的吃饱了,懒洋洋地问我:“你怎么知道网上都是骗子啊?你让人给骗过?”
我:“当然没有了,这都是常识吧。”
我混迹网吧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我会用钢笔之前,在我连字都认不全的年纪就能用拼音打出同音词替代以和人交流。小时候没钱可被人骗,长大了又见多了骗子的伎俩,我不下海就算是心地善良了,又怎么可能被人骗呢?
如果说我对骗术的研究水平尚且停留在理论和鉴别阶段,最高发挥也只不过是能一眼看穿万千圈套的话,那秦臻的水平可就高得多了,不过……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在我的潜意识里,并不想用“骗子”来称呼他。
秦臻年纪比我小,可我们俩认识没两年他就长得比我高了,看在他一双大眼睛十分讨喜且有好吃的会主动拿来分给我的份上,我才没和他计较他未经我允许随随便便就比我长得高了这件事。在我们那个安置房的片区,很多年纪相近的男孩女孩都喜欢来找他玩,致使我的童年也跟着沾了光,变得多姿多彩。
依稀记得他懂事开窍得比我要早,这让我小时候就经常觉得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似乎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他心里还住了一个小人,是以他才拥有了双份的心思灵巧。
那时我们凑在一起会玩简单的猜谜游戏,秦臻“坐庄”,赌的是玻璃珠。我看到他飞快地做了一些小手脚,以为他想把珠子都赢过来——在这些人之中我和他最为亲密,自然是偏袒他的,不但没有拆穿,还在他出千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用身子遮了遮。只是我没想到,最后他居然把一个爱欺负人的小坏蛋的珠子匀了出去,分给了我和其他孩子。
几十局下来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家输,于是秦臻跟着把自己的玻璃珠也不着痕迹地匀了出去,让那孩子无话可说。
在当时那个年纪,没有一个小孩是不喜欢收集那些做工粗糙的玻璃珠的,有时我玩完了拿回家还会打盆水特地给它们洗洗澡。偶尔因为有人拿出的珠子有瑕疵,最后却拿走了别人完好的珠子,大家就会像电视上的法官开庭一样一一阐述自己的理由,以力图证明自己手里现在的珠子就是自己一开始放在奖池里的。
我替秦臻心疼他赔出去的玻璃珠,可他却表现得混不在意,只是把我塞给他的一大把珠子揣进兜里时笑得很开心。
我那时曾听我妈多次说过秦臻比我懂事,于是我在心里悄悄地想,难道懂事就是不在意输赢?可是我真的很不想把自己的珠子输掉啊,怎么会有人喜欢输呢?
没过多久,我终于看懂了,不是秦臻不在意输赢,而是他家有钱了,这些珠子他想要就可以让他爸给他买很多。
秦臻他爸不止给他买了珠子,还买了大房子,他们父子二人搬走了,我和秦臻只在学校里才能见面,关系依旧要好。
对于初中生而言,一个男孩子长得“瓦净”,穿得体面,又知情识趣,会说会笑,那将造成什么后果?当然是成为无数女生咬着书角想说上一句话、等在校门口想顺路一起回家的对象了。说他是当年的校草之一,一点也不为过。
升高中时我们分别进入了两所学校,一个在县城南头,一个在县城北头,在自然条件下根本不可能相见。某一天深夜,我趴在桌上做题,我妈在旁边用线加固着我校服衬衫上的扣子,突然听到走廊上一阵戾气十足的嘈杂,脚步声就停在了我家这一层。
第98章 我有一个朋友4
来人将楼道堵得水泄不通, 制造了大量的噪音, 很快有人不堪其扰报了警。我家乡周围县市的方音复杂,有时相邻的城镇口音都大相径庭,走廊狭窄回声颇大, 又人多口杂,警察的盘问和对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听得明白:秦臻的爸爸出事了。
这些人是循着秦叔叔早些年给人做工时填过的家庭住址找来的。我们住的这种安置房没有产权证, 在外买房后要办房产证时就要先放弃这里的居住权, 搬走一户立马就会安置进来新的一户, 对面的那间屋早就不属于秦臻家, 他们当然不可能在这里找到人。
后来的一段时间,陆续又有几拨人找到这个地址,有敲错我家门的,还有特地堵着我问秦臻家有没有别的房产的——别说我确实不知道了, 就算我知道, 我也绝对不会说。
某天, 我像往常一样拿着节衣缩食攒下的零花钱到网吧叱咤风云, 忽然有一个人拍我的肩膀。
再见面, 秦臻早已不复从前的体面与光鲜,背上背了一只大包, 包里装的是他所有的行李——秦叔叔前些年给他找了个后妈, 后妈又给他生了个小弟弟,这次出事之后秦臻的后妈火速处理了后事,卖了他们的房子分家, 给秦臻留的唯一一条“活路”,是按继承法里的某一条某一款,分给了他房款的百分之十几,至于存款、车、贵重物品等,一律以变现后花在葬礼里为由敷衍了秦臻。
学校他根本回不去。就算老师有心袒护他,可其他学生的家长却不愿意让自己面临高考的子女和一个天天被人找上门要钱的人当同学——谁知道那些社会人士在校门口和附近聚集,哪天会做出什么事来?校方最多能保证不让他们进入校园,总不可能驱逐他们离开学校校门周围的公共区域。
休学后,秦臻住在临近县城一处空置多年的奶奶家房子里。秦臻的奶奶过世多年,那处房子是他爸事业鼎盛时期根本没看在眼里的老屋,是以在世时没有来得及完成过户,他后妈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一开始还算安静,可过了没多久,接二连三地有人找上这个地址,上门跟秦臻要钱——他分到的那百分之十几的房款算下来不过十多万元,根本应付不来那些人,只好趁着夜深人静匆匆打了个包,将能带在身上的东西都带在身上,回到这个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县城流浪。好在那些找他要钱的人并不是本地的,不可能渗透到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还不至于发生他走在路上就被人围追堵截的场面。
高中时代,我和我周围的同学已有了“好不好看”的意识,哪颗缝扣子的线要是和别的扣子不一样、哪件T恤上破了个小洞,那都是断断不肯穿出门的,而这时的秦臻穿的衣服倒像是我们小时候穿的那样——家长嫌孩子调皮,索性只给穿些旧的衣服,反正换了也很快就会弄脏,以至于那些衣服看起来常是灰蒙蒙的。
看我玩游戏,秦臻也玩了飞仙,出于装备便宜好凑合、后期任务活动好“就业”的考量,申请了个女号,玩了个药师。他一如既往地心灵且手巧,学得很快,尤其是法系远程职业,一点就通。
那时我和风伤已经配合打了两年的PK年赛——风伤的操作水平非同一般,在游戏中小有名气,他又很有前瞻意识,是最早将自己定位为“职业玩家”的一批人,打定了主意要借游戏的东风赚大钱。第二年拿了冠军之后,他一直策划着下一年由我们两人作为队伍核心和主要输出,收费带其他人拿年赛冠军。
此前我们的队友基本固定,大家拿了两次冠军各自有所膨胀。风伤觉得他才是队伍灵魂,在商谈中出言欠妥,扬言只要他一出手哪怕带三个假肢也能赢;而队里的战士、术士和药师也分别感觉自己才是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劈山开道的业界师祖,对自己的位置来年居然改成了收费模式纷纷表示不能理解、真是遇见傻逼了,只有我——我那时因为年纪太小,又没什么野心,从来没想过我的早点、糖水钱投进网吧还能看见回头钱,听他们争吵的过程听得一愣一愣,自然是谁吹的牛大跟着谁走——在没有招到出价合适的年赛老板的那段时间里,我每次上线都能听到风伤汇报拉客工作,安抚稳定我的情绪,以免我被前队友游说走,那他就真的独木难支了。
风伤给我画着饼,饼里的我们想吃多少饼就有多少饼,尽管我并不爱吃饼,但是听他说说还是很有趣味的,仿佛哪一天我考不上大学,至少也能跟着他吃一辈子饼。
秦臻的上网时间远多于我,操作和角色装备一点点赶上了大多数玩家的水平,经常和我们玩在一起,我去上课的时候风伤偶尔会对他进行加强操练。有一天,风伤宣布,他对我们的年赛计划作出了一点与时俱进的小小改动。
我很欢喜,因为不断地自我修正才能进步,我们一定是离吃到饼更近了。我鼓鼓掌安静地听他娓娓道来:在卧虎藏龙的PK赛中没有一个靠谱的药师真是太可怕了,万一我们招到的老板真的宛如假肢,那我们俩最多只能收费带得动两个,队里必须还得有一个续航保证在场,这个职位,肥水不流外人田。
尽管当时风伤开的天价还没有招到年赛老板,可是在他到处宣传的过程中硬是给自己的代打业务吹出了名号,所以找他打月赛的人还是不少的,每周只花两小时,收入就达到了一般城市的平均工资水平。
我曾担忧秦臻拿着“分家”的钱只出不入,早晚有一天会花光,现在风伤愿意把秦臻也画到饼里,我举双手双脚赞成,甚至我的那份都给他也可以——我把秦臻当兄弟,看他流落在外我恨不得把他接到我家去住,可是没有经济独立就不能有意识独立,我在家里说话显然不算数,而且当一个母亲在见过上门要账的那些人凶神恶煞之后,她对儿子产生的保护意识强烈到无法理智对待事情本身,现在终于有一笔我自己说了算的钱,我迫不及待地想支援他。
我转头看了一眼秦臻的屏幕,他的那个女药师号竟然改了新名字:雨打痴心人。
风过伤心处,雨打痴心人……这两个名字看起来是如此的……
我:“……”
秦臻冲我眨了一下眼——他长大了,模样有些变化,但那神情,和他小时候玩玻璃珠出千时示意我别出声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能怎么办?
彼时“飞仙”刚刚进入圈钱阶段,手法还比较婉约,高等级野外PK地图和修罗战场等收费地图逐一推出,有效激发了玩家的攀比心理,一点点打开众人的钱包。数不清的人为求狭路相逢不低人一等而不惜一掷千金,一掷千金和一掷千金的狭路相逢后又激发了双方投入更多金钱再决高下。借着风伤的名气,秦臻可以很容易招揽到一些日常任务的小生意,且报酬丰厚。那些活儿风伤不屑接单,但是秦臻一旦接了,风伤随手就能保送他打上第一,权当是帮他赚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