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司马道福顿了顿,看着桓济的目光活像在看一只井底之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他乃幽州刺使,淮南郡公!桓济,你最好睁开眼睛,别一直活在梦里!”
桓济脸色煞白,几无人色。
“想当年你是如何害他?”
“现如今,他执政一方,爵位比肩大人公!名望、民望、战功,几乎样样不缺。你之前想叫他什么?奴子?”司马道福冷笑更甚,“和他相比,你才是奴!你和你那不上台面的阿姨一样是奴!”
“住口!”桓济额头鼓起青筋,双目赤红,状欲噬人。
司马道福心生警惕,下意识后退半步。
桓济怒气冲头,失去理智,狠狠一脚踹了过好。动作实在太快,用足十分力气,若是被踹到身上,难保不会受伤。
就在这时,阿叶猛然扑上去,拦在司马道福身前,替她挡下这一脚。
砰的一声,阿叶蜷缩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仍强撑着挡住桓济,沙哑道:“殿下,您快走,来人!来人!二公子疯了!”
“阿叶!”
司马道福双眼泛红,死死盯着桓济,猛然拔下凤钗,狠狠扎了过去。
室外的婢仆听到叫声,匆忙跑进来,见到眼前的情形,顾不得害怕,纷纷上前抱住桓济。豁出性命一般,不肯让他再“行凶”。
司马道福趁机上前,金钗猛地扎入桓济肩头。一下不解气,拔出又扎了第二下。
“啊!”
桓济痛叫,奈何手脚被牢牢抓住,没法移动分毫。
眼见司马道福赤红双眼,金钗再次袭来,不由得心生胆怯,开口求饶:“细君,我错了,我错了!莫要如此,快莫要如此!”
“呸!”
司马道福纵然暴怒,也知晓不能真杀了桓济。否则,她必然没法活着离开姑孰。
收回金钗,似嫌弃沾染的血迹,一把丢在地上。
“送二公子回去。”司马道福弯下腰,见阿叶脸色惨白,衣领被冷汗浸透,立刻命人去唤医者。
“殿下,奴无事。”阿叶强撑道,“殿下伤了二公子,纵然事出有因,在郎主处也不好交代。需得尽快往郎主处解释清楚,否则……”
阿叶的话断断续续,脸色越来越差。
司马道福用力咬紧下唇,“你放心,我知道。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话落,让婢仆照看好阿叶,不许有任何闪失,也不整理形容,直接带人前往正院,不顾旁人眼光,直挺挺的站在院前,口称要桓大司马做主。
王坦之尚未离开,听到忠仆上报,不由得眉尾一挑。斟酌再三,决定不蹚这趟浑水。
“此乃大司马家事,外人不好插手。尽快收拾行装,明日就启程。”
“诺!”
司马道福站了半日,始终不肯离去。
桓大司马不可能见她,让人来问缘由,司马道福咬死桓济出言不逊,不只辱她,更将辱及桓氏一族。
“相隔千里,即诽言我与小郎苟且,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居建康两年,世子和三郎君都在府内,是不是还要说我同他们不清不楚?”
司马道福豁出去,半点不顾及忠仆铁青的脸色。
“这样的话传扬出去,我固然要被世人唾骂,桓氏又会是什么名声?族中郎君还娶不娶妇,女郎还嫁不嫁人?”
“我伤二公子不假,是他先暴起伤人!不是忠婢挡在身前,我怕是已经死了!”
“大人公不为我做主,我立即返回建康请父皇做主,请满朝文武断个分明!”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司马道福憋屈这些时日,一朝爆发,威力着实惊人。
忠仆实在没办法,只能实言上禀。
桓温气得直喘粗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左边身子也开始变得不利索。
最后实在无奈,是郗超出面调解,应下司马道福所请,许她带人去子城别居,并不追究伤人之事。
司马道福没有再做纠缠,收拾行李的动作比王坦之都快,当天就搬出大司马府,在子城别院安家。
阿叶被小心安置,司马道福召幽州来人,当面道明:“小郎所提之事,我可以答应。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殿下请讲。”
“其一,需小郎一封亲笔,落下私印。”
“此事仆不能做主,需得上禀。”
“我知。”司马道福点头道,“其二,将今日之事尽告于阿姑,明言如有风声传出,非我之意。且我已与桓济决裂,今日别居,他日望能仳离。如不能,不介意做个寡妇。”
“其三,纵我出了桓氏,小郎亦要护我安全。”司马道福硬声道,“如若答应这三个条件,东西可立即带去幽州。他日如要我出面为证,我也绝无二话。牵涉到皇族宗室,我亦会出面帮忙,为小郎说项。”
来人应诺。
“仆即刻禀报幽州,还请殿下稍待几日。”
司马道福点点头,待其退下,起身去探阿叶。
“殿下。”
“医者怎么说?”
“看着虽重,所幸骨头未断,调养半月既能痊愈。”
“恩。”
坐到榻边,司马道福俯视阿叶,轻轻握住她的手,良久一动不动。婢仆不敢出声,只能陪在一旁,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王坦之启程返回建康,姑孰的消息随鹁鸽飞入盱眙。
知晓司马道福的三个条件,桓容斟酌许久,又同南康公主和钟琳商议,决定全部答应下来。当日即成书信一封,由专人送去姑孰。
信写在竹简上,自然没法由鹁鸽飞送。
一来一去耽误些时间,等金印送到幽州,已是四月下旬。
彼时,立皇太子之事已提上日程,在谢安和王坦之的推动下,赞同的声音占据多数,成功压过反对者。
只不过,在皇太子的人选上出现分歧。
褚太后支持司马昱的两个儿子,言天子有亲子,理当择其一为皇太子,无需另选他人。
朝中意见不同,又分成几派,有支持者亦有反对者。
反对者的理由很充分,同样说得过去,两人生母是昆仑婢,身份实在太低。且因犯错被天子降位,几同宫婢。
这对注重血统家世的文武而言,简直不能想象。
每天对着这样一个皇太子乃至天子,完全是一种“侮辱” !
朝堂上吵得热闹,司马昱叫不来桓温,又开始给京口送信。更强撑着上了一次朝会,没法压下立皇太子之意,干脆站到部分朝臣一边,决定丢开自己的儿子,从皇族中甄选继任者。
天子表态,旗帜鲜明的站到太后对立面。
台城的不和遮掩不住,朝堂和民间流言四起,随着郗愔上表应征入朝,更如冷水滴入热油,瞬间一片沸腾。
与此同时,桓容在盱眙调兵遣将,以“巩固边境”为名增兵寿春,并抽调袁氏仆兵秘密潜入豫州,等待动手的时机。
桓冲和桓豁对幽州调兵视而不见,更书信族老,夸赞桓容不凡,可比谢氏玉树,同龄之中堪称翘楚。
桓大司马得报,立刻察觉到不对。奈何之前阴差阳错,予人以“非不爱嫡子,实为磨练成才”的印象,只能眼睁睁看着桓容在族中话语权增大,成为他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没有半点办法。
建康的雨已经落下,势成瓢泼仅是时间问题。
桓容的计划逐步实行,期间偶有变数,并不影响大局。
接到贾秉和荀宥的来信,得知二人已在返程的路上,紧绷多日的神经稍有放松,桓容暂时丢开政务,打算到院中走一走。
不想这一走,就见到了袁峰拉着小弓苦练箭术。
这本没有什么。
问题在于,校场中除了指点他的周延,竟还站着一个身影,乌发雪肤,高鼻深眸,赫然是为“
生意”留在盱眙的慕容冲!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惊雷
校场坐落于刺使府北院,由相里柳设计改建。
一条狭长的石路将场地一分为二,左侧靠墙摆放数个武器架,立有四五个木人,并有高近两米的木桩;右侧立有数个箭靶,之间相隔十余步,是府内健仆和私兵练习箭术的场所。
此刻,袁峰立在场中,左手持弓,右手控弦,一身窄袖短袍,对准二十步外一个新立的靶子,屏息凝气,小脸紧绷。
嗡!
弓弦振动,箭矢飞射而出。
带着翎羽的箭尾划过一道弧线,距靶子尚有五步远,斜斜的扎入地面。
放下弓箭,袁峰略感到失望。
周延正要开口,校场边忽然响起掌声。
声音引来场中注意,众人转头看去,袁峰惊讶出声:“阿兄!”
“阿峰做得不错。”
桓容信步走进场内,拍了拍袁峰的肩膀,笑道:“我虽不通武艺,当初家兄练箭时也曾看过。阿峰不过稚龄,习箭仅三月,有此表现已是不易。打好基础是根本,勤学苦练,日后定有所成。”
“诺!”袁峰用力点头,郁闷一扫而空,瞬间斗志昂扬。
慕容冲环抱双臂,听到桓容这番话,想起战场上的遭遇,不禁挑了挑眉。
“敬道着实谦虚。”
“凤皇何出此言?”
“当初你我战场交锋,冲即是被敬道所擒。”顿了顿,慕容冲眯起双眼。
“冲四岁习剑,五岁控弦,十岁上阵杀敌。敬道说自己不通武艺,岂非是说,冲是败在一个不通武艺的人手里?”
这番话着实不客气,甚至可以说相当“冲”。
桓容笑了笑,并没有被激怒,而是摇摇头,道:“凤皇历经沙场,当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当日之事,容终有几分取巧。真论武艺,九成不是凤皇对手。”
慕容冲愣住。
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桓容会说出这番话。视线扫过校场内的健仆私兵,表情中浮现诧异。敢这么说,不怕失人心?
“对了,”桓容话锋一转,道,“凤皇为何在此处?最后五十件皮甲已送至北地,另有一批绢绸白糖即将送出,凤皇不是该准备启程北返?”
“敬道真要放我走?”慕容冲面带不信。
“为何不放?”桓容表情不变,“定契时早有约定,容非不守约之人。”
慕容冲依旧半信半疑。
在盱眙这些时日,出入有私兵跟随“保护”,打探消息不甚方便,却也见识到许多北地没有的东西。
撇开往日成见,不得不承认,桓容屡行仁政,将辖下治理得很好。
乱世之中,边境之地,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荒废的田地能够大量开垦,城内商贸繁荣,且能市贾不二、客似云来,非寻常手段可以为之。
走在盱眙城中,遥想当年邺城,再观叔父治下的高句丽,慕容冲总会咬紧后槽牙,不甘的情绪油然而生。
桓容能做到,他也能!
想到北边的战事,慕容冲又垂下头,如泄了气的皮球,满嘴都是苦味。
如何做,又该从哪处着手?
如今的他,面对和秦氏一样的问题。
幽州的政策固然好,却无法照搬到北地。不提其他,单是免税一项,慕容冲就死活做不到。
叔父将丸都划给他不假,然而战事频频,辖地内的高句丽人也不老实,不增税收就不错了,免税?简直是做春秋大梦!
每每想到这里,慕容冲都不免丧气。就像有一盘炙肉喷香的摆在眼前,明知滋味不错,就是不知该如何下口。
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到最后,全都化为无奈,成为堵住嗓子眼的石块,吐不出咽不下,着实令人难受。
“凤皇?”
慕容冲一会皱眉一会摇头,桓容连唤两声,方才堪堪回过神来。
记起方才表现,慕容冲微现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桓容面前走神。
桓容没有就此事多言,或许也为照顾他的面子,三言两语将话题岔开,并言几日后有商队启程,如果慕容冲愿意,可以随商队一起北上。
“商队不走陆路,而是走海道。”桓容笑道。
秦氏许幽州商队借道,已是大开方便之门。若知道队伍里有慕容鲜卑,即使不当面翻脸,今后也未必给出类似方便。
从海中行船则能避免这种麻烦。
而且,桓容正向寿春集结兵力,随时准备拿下豫州。早点把慕容冲打发走,也好最大程度的拖延消息,避免动静传到北方,引来有心人注意。
他十分清楚,自己盯着北边,北边的政权同样盯着东晋。尤其幽州地处边境,近来风头又盛,一举一动都引人关注。
以秦氏的立场,短时间内不会同晋交恶。
氐人则不然。
苻坚脑袋一发热,满朝文武捏起来都拦不住。加上王猛卧病在床,更没人能加以劝说。
之前有西迁的柔然部落拉仇恨,苻坚暂时顾不上南边。
随着寒冬过去,草原上恢复生机,柔然人忙着放牧,没心思南下抢劫,氐人腾出手来,难保不会打东晋的主意。
如此一来,桓容要防备的对手又多出一个。
值得庆幸的是,历史拐弯,氐人没有攻入邺城,苻坚失去统一北方的机会,地盘远不如历史中的大,甚至还缩水不少。
桓容管辖的幽州不同氐人接壤,长安想要派兵,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镇守荆州的桓豁!
这位的军事才能不下桓温,治军很有一套。
如今叔侄结盟,有了幽州的钱粮支持,暂时达不到北伐的条件,挡住几千氐人不成我问题。
之所以是几千,不是桓容低估苻坚,而是随着局势变化,氐人的边境被秦氏蚕食,国内的流民不断南下东逃,力量再不如以前。加上和秦氏、柔然的几场战争,要巩固边境安全,兵力更是捉襟见肘。
故而,能派出几千已经是桓容高看。说不定朝中意见不统一,将兵南下也是走个过场,出工不出力,甚至改换门庭另寻“雇主”。
桓容着急打发走慕容冲,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慕容冲南下后,丸都暂由慕容令掌管,期间镇压两次叛乱,趁机将慕容冲任命的官员换掉大半。参照历史,慕容令想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和慕容评的战斗中,慕容垂逐渐占据上风。
不想让这场战争结束得太快,桓容不介意给慕容垂的后方找点麻烦。至于效果大不大,看看慕容德之前的所作所为就能推断出几分。
只要慕容冲和慕容令闹起来,慕容垂必定会受到影响。如此有一来,北边的乱局休想短期结束。
慕容鲜卑曾雄踞六州,慕容垂慕容德皆为将才,不能弱其实力,早晚将成大患。
桓容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没有慕容鲜卑牵制,秦氏必定会扫清边境,进一步拿下氐人。但是,他宁可同秦氏刀兵相向,也不愿见到慕容鲜卑再入中原。
“有舍有得。”
目送慕容冲离开校场,桓容深深叹息。
感到衣袖被拉了一下,低下头,就见小孩正看着自己,满脸担心。
“阿兄为何叹气息?”
“为何啊?”
桓容弯腰抱起袁峰,弯起嘴角,“想到今后要做的事,心中没底。”
“阿兄不用担心。”袁峰认真道,“学中先生有言,阿兄乃人中龙凤,仁德宽厚,必会得道多助。”
“是吗?”桓容诧异。
袁峰口中的先生,是深谙法家学说的倔老头无疑。想想几次见面的情形,桓容真心没想到,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会这么高。
“阿兄,峰会尽快长大。”袁峰搂住桓容的脖子,允许自己撒娇一回,“慕容冲十岁临战,我也能!到时,我为兄长扫清前敌,做阿兄帐下的陆伯言!”
“好。”桓容托了托袁峰,感受着怀里的重量和温暖,笑道,“我等着那一天。”
“阿兄放心。”袁峰认真道,“峰正习《六韬》,武艺尚有欠缺,兵法定当熟用!”
“你不是想学法家?”
“是啊。”袁峰点头。
“精力可济?”
“可。”袁峰笑了。
“莫要累到自己。”桓容叹息一声,“如果累得生病,我将你院中的竹简全部没收,一个月不许你进藏书的库房。”
“没收?”
“全部收走。”
“阿兄——”
“撒娇无用。”
“阿兄……”
“没得商量!”
桓容硬下心肠,抱着袁峰走出校场。将小孩安置到厢室,召来蔡允凌泰,命其扮作私兵,“护送”慕容冲一行北上。
“到了盐渎,将此信交给我兄。”桓容写成一封书信,交给蔡允收好,“船至加罗,可秘密上岸,依计划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