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地,周聿铭觉得他原来真是个傻子。但他的傻与他无关,他的心早就被这个傻子割成粉末了。
赵深带着他旅游散心,换个海阔天空的地方,或许有助于摆脱那些不美好的回忆。然而无论是多么鬼斧神工的奇观,多么浪漫旖旎的风情,对周聿铭来说都形同虚设。他噩梦的根源就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揽着他的腰,掌控着他的方向,让痛苦和着回忆如影随形。
他带他去登山。高山的风呼啸起来如苍鹰奔袭,周聿铭微微打战,赵深便将他揽入怀中。他们看着脚下云雾沿着山崖倾泻而下,替深渊蒙上一层纱幔。赵深拂去他脸上的汗,对他说:“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怕不怕?”周聿铭面无表情地摇一摇头。赵深脸上绽开一个笑,低语道:“从前我玩蹦极,就是从这样的悬崖上往下跳,风和云都飘过我的身上……只有到了那种时候,才知道死有多可怕。”
他伸出一只手遮住周聿铭的眼睛:“归根结底,还是活着好。活着,总有一天这双眼睛还能看见想要看见的东西。”
周聿铭爬山时心不在焉,又兼他身体素质欠佳,一路上爬得可谓是惊心动魄。到了山头极险处,脚下一滑,若不是赵深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只怕当时就要掉下去,坠入万丈深渊之中。
嶙嶙山石给他踩碎了,骨碌碌滚下去,他一双脚荡在半空,仿佛是凭风的蒲草,危如累卵。
“抓紧我!别松手!别松手!“赵深浑身发颤,急红了眼,悔透了心。他五指屈成爪,死命地扣住周聿铭的手腕。这一刻他心中的弦齐齐断了,万事万物都停摆。他不能失去这个人。他忽然明白,这世上远有着比面临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就是失去自己拼尽全力也要抓住的这个人。
周聿铭只觉得脑中溢满了血,头疼欲裂,层层叠叠的风像滔天巨浪一样涌上来,犹如灭顶。他唯一能知觉的是赵深钢铁一样的手,和声嘶力竭的呼喊,那声音痛彻心扉,好像是在被剖开的胸膛里听见神经血脉的共鸣,是他头上的滚滚雷霆。
我不想死……他想说出这句话,另一条胳臂也迷迷糊糊地四处搜寻救命的稻草,不防磕在山崖上,重重的一声,霎时血如泉涌。听到那声音,赵深便是一阵心慌,正在这时随行人员都急哄哄地攀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提议,又有专业的登山人士要伸出援手。赵深不敢松开自己的手,他现在只希望他们的皮肤能像两条藤蔓那样长在一起,血肉粘连。一片喧闹中,他忽然无比清晰地察觉到那只纤细而温热的手一点一点脱离开去,收回了被他徒劳挽留的生命的牵系。
周聿铭下坠时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次松手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非他本意,或许赵深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了。
第二十一章
这是一次极为漫长的安眠。他没有梦到幼年时坐在花花绿绿的儿童房里跟父母一起堆积木,也就自然没有梦见车祸那天烧遍天际的夕阳。他没有梦到少年时在满街的春絮里偷偷伸进舒云棋的衣袋去牵他的手,也就自然没有梦见分手时在大雨滂沱的街上行尸走肉的浪游。他同样没有梦见多少个夜晚坐在摩托上搂着赵深的背听他唱着不成曲调的歌,于是这许多年的人生便如同从未开始。
无悲无喜,无牵无挂,无爱、无忧、无怖,是个再好不过的美梦。
醒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比惊讶,意识已经清醒,但还久久地闭着眼睛。直到听到一声熟悉的长叹,才重回人间。
赵深坐在他的床边,肩背挺拔,面容冷肃。他的头发剪短了,一身打扮也干净利落,不复从前花花公子的靓装华服。周聿铭在结束了这个安稳的长梦之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他的眼睛,湛湛如天,浩浩如海,是他看不懂的眼神,温柔而沉寂。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前尘种种已如昨日死。
“终于醒了,还认得出我吗?”他问。
周聿铭生涩地眨了眨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运起早已如锈铁枯木般的唇舌,吐出那两个字:“赵……深……”
赵深慢慢地笑起来,他眼中的天与海都渐渐褪成漆黑的原色,看着竟然十分寂寥萧索。他轻声作答:“你醒了。”
他业已昏睡了八个月——周聿铭乍听之下还觉得不可思议,可依他的情况,能活着就是幸运。赵深请来最好的医生给他动了手术,断断续续地祛除他脑中的血块。复健在一家海岛疗养院里进行,每天赵深都扶着他到处散步,在长桥上看夕阳沉海,候鸟飞来。
桥板漆成木的纹理,曲曲折折地直伸入海,像是海上的渡口。橙黄的阳光自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上晕开,染得一半海水都是太阳陨落的红,色泽柔软得像莫奈的印象画。周聿铭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安宁了,他想或许这也是个梦,一个更为生动和鲜活的梦。
他唯一熟悉的人就是赵深了,可他也已变得太多。赵深待他的态度温柔和暖,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痴情不移的爱人。周聿铭曾经听见护士偷偷地对同僚用英语说“他一定深爱着他”,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那话语所指的人究竟是谁。
有一天他站在桥上看着海鸥振翼高飞,赵深忽然亲了亲他的发梢,问他:“你想不想和它一样自由?”过了好久,周聿铭才明白他的意思。但自由于他而言,已经是太遥远的东西。关联了太多绝望的东西,反而令人生畏。赵深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能像恋人一样陪着我,那么等你病好之后,就可以离开。”
一直到他出院,赵深把他送上飞往美国的航班,他都无法相信他的许诺字字是真。那段时间他们住在那样远离尘嚣的地方,时间的流驶都好像特意绕开了他们,花不会凋,草不会长,他们竟然相敬如宾。此后每每想起,都觉得那是一种悠长而静谧的错觉。
赵深在登机口处望了他最后一眼,忽然伸手抱住他。周聿铭握着拉杆箱的手都情不自禁地一缩,任它摔倒在地上。男人的体温像一簇小小的火苗,燃在他的肌肤上。他被那火苗烧得心痒。
他想问为什么,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这几个月赵深变得面目全非,但他心知肚明温和的表象下依然有沉默的火焰。只是他宁愿要绅士般彬彬有礼的温柔表象,也不愿唤醒底下潜藏的野兽本性。
尽管他是那么好奇。可他不能冒一丝风险。自由的诱惑太大,来之不易,他不敢去试探,唯恐有一步行差踏错。
“不要再回来。”赵深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泪水终于从他眼眶里落下来,“要是让我再看见你,恐怕……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放开手了……”
他在周聿铭的耳边说,我们没有缘分,所以请你不要再回来。
周聿铭在美国的生活忙碌而充实。他太久没有融入社会了,骤然加快的节奏,压在肩上的重担,生活将他磋磨得头晕眼花,但他心里是庆幸的,庆幸这劳累足以让他忘却过往的种种情仇。关着他的笼子打开了,那双永远罩在他头顶的手似乎也随之放下。
可他时常会察觉到那个人的影子。他的工作是赵深安排的,薪水丰厚,待遇优渥。起初他干的没什么起色,难免会招致一些风言风语,但这些话他只是隐隐有所察觉,毕竟有人刻意不让这些传到他耳朵里。每当他遇到困境,总会得到意料之外的援助,帮他渡过难关。周聿铭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在背后穿针引线的命运之手。
赵深留下的阴影变得极浅淡,几不可察地横过他的生命。有时候他在夜里醒来,看见月光水银泻地一般淌在洁白的床铺上,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投射于其上的本该是两个人的影子。
等他习惯了在美国的生活,就迅速地换了份工作。没有了从前的“特权”,反而累得更心安。周聿铭无法去感谢赵深,有的人注定不能相濡以沫,只能相忘江湖。赵深的影子离他更远了,缩在月光照不见的角落里,寻常不会被想起。
只有唯一的一回,他去采访华人参与的一个金融论坛,在会场的门前刚巧碰见了赵深。宝马香车,人流如织,那么多嘈嘈切切的杂音,那么多晃动的面影,那么多炫人眼目的闪光灯,他独独望见了他。隔着一条长长的车道,在摇下的车窗里看见了那张许久不见的脸。
周聿铭一个手抖,咔嚓一声照下了一张照片。赵深也心有灵犀般地抬头,一见是他,立马就扭过头去,车窗迅速地升起,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他们藕断丝连的往来目光。他回家后翻到那张照片,发现赵深眼里无数微光闪烁,似是千万人中得见故人的狂喜,但双眉已不自觉地拧紧,蹙起的眉峰切断了他眉眼里的青山黛水。周聿铭的指尖轻轻擦过屏幕,最终删除了这张相片。
要是人的记忆也能格式化,动一动手指就能删除,那该有多幸福。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不会来。
如果他没有得知舒云棋的死,如果他没有回国,如果他没有跑去质问赵深……或许他现在,还是在日复一日的忘却和自我麻痹中过着无比平常的日子。
但一切都已成为回忆。
许多年后的周聿铭坐在T城新公寓的地板上,心不在焉地为自己斟着酒。他回首这些年来的经历,也只能连声苦笑,真是一笔糊涂账。
今天要不是妹妹哭着说那些事她已经一清二楚,或许很多细节他就真的忘记了。过去的伤疤,如今都已经结痂了,被撕开也不如何流血,只是当妹妹那双未经污染的眼眸望过来,闪闪的目光一照,他还是觉着了那羞耻的疼痛。
妹妹说,你不能这样下去,不能永远在他带来的屈辱和痛苦下战战兢兢地生活。
如果没有她后来补上的话,他会觉得她说的其实不错。
周影露说:“一味逃跑是不行的,他太厉害了……只手遮天。我们要从根本上摆脱他,就只有打倒他。”
早已在旁边守候多时的白岸走上来,语调温柔,缠绵得像一条蛇,冶艳的笑脸却更像狐狸。他以充满诱惑的语气说,有一位先生愿意为你们提供帮助,只要我们精诚合作,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那位先生的名字是赵阙。
第二十二章
有些事赵深向来瞒着他,可朝夕相处,哪里会没有蛛丝马迹。他知道赵阙这个名字是赵深龙颈上的逆鳞,等闲触碰不得,揭了便要大开杀戒。兄弟阋墙的故事,从来不需要外人的参与。何况他们二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主,被卷入赵家人的龙争虎斗,就只有受其驱使、为其奴役,做他们手中的棋子,哪里会有好下场。
白岸代赵阙来诱劝他,要他帮着里应外合,做赵阙安插的商业间谍,像一枚长钉那样深深楔入赵深的心脏。周聿铭乍听之下只觉得荒谬,他淡淡地笑着回问:“你们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不,“白岸说。他深深凝视了周聿铭一眼,浓黑眼妆陷在他茶色的眼珠之下,衬得他眼睛里的光薄而苍冷。他说:“他只对你不一样。你能做到的事,别人都做不到。”
他用的是再平常不过的陈述语气,轻轻地像冬天的碎雨敲在鱼鳞般的瓦片上,但敲在周聿铭心脏上的时候却像一声惊雷。有些东西他隐隐约约懂得,但万万不可挑明。不挑明,他还可以黑白分明地恨,但一挑明,他们本就暧昧的关系只会益发纠缠不清。他进不能,退亦不能。
白岸收起了尖锐的目光,含笑问他:“不愿意吗?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错过了,以后恐怕就再难逃脱了。还是说,你愿意在他身边这样不清不楚地过一辈子?”
“难道你爱上他了不成?”
他还没说完,就被女孩锐利的嗓音生生截断:“别这么说我哥!我哥哥都跑了好多次了,只是……”周影露晃了晃脑袋,眼里带着些许哀戚。她看向周聿铭,周聿铭却谁也不看,脸上有股颓然的狼狈,失了魂落了魄,不知神情该如何安置。
她的叫声突然也落了下去。周影露忽然没了底气,她想起从前周聿铭骗她说他和赵深在一起了,她大惑不解,尤为恚怒,不明白周聿铭为何放弃了舒云棋转投别人的怀抱。她不认他们,周聿铭看起来倒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从此兄妹之间益发隔阂。
自从她知道真相以来,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哥哥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想让自己牵扯到他们的是非之中。可就在这一刻,她看着哥哥毫无血色的面孔和脆弱的眼睛,忽然无法再坚持她薄如春雪的信任。
“哥,你怎么可能喜欢他?你一心想要离开对吧?”她一下抓紧了周聿铭的胳膊。周聿铭留意到她不仅打扮时髦华贵了许多,还做了指甲,硬实的甲壳掐得他生疼。“哥哥,你会跟我们站在一起的对吧?”
“我们?”周聿铭低语一声。周影露的心正被怀疑蚕食,没有留意到他语气中微微的嘲讽,只是下意识地摇晃着他的手臂。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动作,但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周聿铭觉得自己的手臂沉甸甸的,像是陷在沼泽里的羽翼,想要挣脱,却只是沾上更多的泥,陷得更深。
“二少他有能力有魄力,还有他父亲的支持,肯定能赢过赵深。你要是一直这么跟着赵深耗下去,到时候只会被他拖累……”
赵阙对他使出的招数,可谓是恩威并施,一半是糖一半是刀子。既有胁迫,又有劝诱。白岸不疾不徐地恐吓于他,他的妹妹则拼了命地向他描绘赵阙允诺的美好愿景。但周聿铭心中无比清楚,与虎谋皮的人往往是白送了性命。
周聿铭从周影露处扯回手,冷冷地对她下令:“我还要再考虑考虑。你先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周影露一听,眼圈就红了一大半,“你要我回你和那个……那个变态那里去?如果你想让我也被关住,为什么还要送我走?”
周聿铭一僵,许久后才从紧咬的牙关中虚虚吐出几个字来:“我是真心想把你送到远离这些事的地方去,不是要把你送到赵阙那里。”
周影露愣了神,她有些委屈,更有些气愤。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她的哥哥就草率地划定了他们的一生。她想要弥补她的原罪,报复那个应该被报复的男人,可她的哥哥却并不领情。她刚想开口,白岸柔和的声音却插了进来:“何必对我们二少保持这样的成见?”
他的面孔上似乎有两层装饰,一层浓妆,一层假面。周聿铭看着那仿佛从电视广告上拓下来的完美笑容,终于明白小时候那个成天追在他身后的爱笑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不是我对他有成见。只是他们有什么争端,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来。总是动这些歪脑筋,有这心思为什么不用到商场上去?难道赵先生是确实不太自信,觉得自己在正事上赢不了他哥哥?”
赵阙是私生子,从小长于三教九流之中,与赵深打小接受的精英教育截然不同,是个半路出家。认祖归宗后,他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过是赵家隐匿于黑暗中的一把刀,处理些见不得人的事务。赵深的交际圈他进不去,所有人都讥笑他“上不得台面”,这实是赵阙的隐痛。
果然白岸一听,脸色微变,半晌才阴恻恻地说:“那是因为二少不打算放过他,无论是哪一点,都不打算放过……他不是喜欢你吗?二少说过,一定要看他众叛亲离。”
无人窥见的角落里,白岸的手蜷缩成拳,指甲刺入掌心嫩肉,肌肤都渗出血色。但这痛让他清醒,让他得以维持狠戾的表情。
回程的路上,周聿铭尽力表现得神色如常,不让身边人看出端倪。赵深突然看得他这么紧,大抵也同赵阙越来越猖獗的动作有关。他费尽心思防了那么多人,就是没有防白岸。周聿铭低下头,他想这两人之间也许自有默契。最易轻信是枕边风, 他若想在赵深那里对他的新欢挑拨离间,该以什么样的立场?
只是等赵深知道,白岸不过是他切齿痛恨的弟弟安插在他身边的卧底,那些解语添香的温柔都只是惺惺作态,他将会作何表情?
周聿铭的大脑里一片混沌。他仿佛埋身于极黑暗的漩涡之中,找不到空气,捉不到光亮。白岸把他逼到悬崖边上,再对他故作慈悲地一笑,吩咐他:“以后有事麻烦周哥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临走之前,周影露狠狠按下帽子,最后扭头看了哥哥一眼。她纤秀的眉型紧紧扭缠在一起,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她赌气般留下句话,声音一抽一抽地抖:“哥哥,想一想爸爸妈妈吧。如果他们还在,一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屈辱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