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周聿铭也不知道,他只是木然地点点头。他现在害怕一切改变,仿佛惊弓之鸟。
笼子外面有自由,但也有无穷无尽的危险,还有虎视眈眈的眼睛。
起初几天,他的工作十分清闲。赵深不忍心累着了他,经理多少知道他身份与众不同,待他也称得上是诚惶诚恐。对周聿铭来说,这几乎就是个闲职。
但闲职也弥足珍贵。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怀念着这样充实的日子。有所期待、有所挂念,能让他想起他青春时的模样,四肢百骸中流动的血都是滚烫的。
赵深一旦无事,就亲自开车来接他。周聿铭不喜欢高调,赵深的跑车都换成了外观朴素的商务车。一到下班高峰,周聿铭艰难地挤出写字楼下蜂拥的的人流,就能看到街角赵深正等着他。深色的车窗落下一角,空隙中透出赵深雕像般的身姿,安安静静地端坐在窗后等待他。他的脸孔在穿梭不止的行人后若隐若现,目光却带着穿透一切阻碍的力量,直直落在周聿铭的脸上。周聿铭也就无比自然地拨开人群走向他,在副驾驶上落座,和他一起回去。保镖的车远远缀在他们后面,这一方封闭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再平常不过的下班路上。
周聿铭是个喜静的人。他们独处时大段大段的沉默不会令他觉得异样,反而松了口气。从前赵深待他的态度不是冷若冰霜,就是狂风暴雨,自他答应留下后虽然有所缓和,却变得无比地尴尬与缄默。
相视的时候,他依然能看到横亘于两人之间的那堵墙。是这堵墙让他们即使面对面交谈,礼貌寒暄,也始终无法再多迈出一步。
连续几天赵深没来接他,晚上见面时也不谈自己的工作。周聿铭看见他眉宇间净是疲惫,又好奇,又不敢去问。夜里赵深摸索着搂住他的身躯,急切地闯入他的身体,他也难得地没有激烈抗拒。一切都像是哑了火,自然而然地,在微弱的火种中蕴藏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风声还是他从同事那里听到的。周聿铭被安插到的公司也算是赵深旗下的核心产业了,关于高层的八卦也是层出不穷。周聿铭原本对这些小道消息全无兴趣,但那天当他在茶水间里听人谈起赵家两位继承人近日里如火如荼的争斗,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讲话的人声音还很年轻,想必也是位高层派来历练的太子党,消息颇为灵通。他压着嗓子,绘声绘色地讲起近日的情势。赵家兄弟的争斗已由暗转明,商场上的搏杀只是冰山一角。他们的父亲偏袒弟弟,运用自己的人脉势力不住为他铺路,对赵深逼得极紧,要他交出名下那些本姓赵的产业。可T城是赵深的主场,商场也是属于他的战场。他父亲帮着赵阙从他手上夺了一回标,赵深便将计就计,给他点甜头,诱使赵阙花大价钱去竞标,买了几块毫无商业价值的地,接手了几个空壳公司。未及赵阙反应过来,他又和朋友合谋做局,把赵阙拖入了复杂诡谲的商业陷阱。那个说话人幸灾乐祸地窃笑,嘴里絮絮地说:“听说他最近正忙着到处融资,为了资金链煞费苦心呢。”
周聿铭不自觉也听得入神。外行到底比不过内行,赵深毕业自国内最好的商科,身边辅佐的班底也是人才济济,而赵阙的发家史不干不净,手段不清不楚,正面交锋当然赢不了赵深。只是他想起这几天里赵深时时蹙起的眉头,觉得他们的拼斗绝无可能如这人所说一般轻描淡写,个中凶险,步步杀机,只有身处局中的人才懂得。局外人眼中只看得到结果。
赵阙的根基深植于那些见不得光的旧势力之上,赵深要打倒他,就要将他的黑道势力连根拔起。但周聿铭知道赵深本人从未涉足那个地下世界,唯一可以借助的,就是外公一家在T城的力量……他正想得入神,手机忽然震动,拿起一看,霎时就变了脸色。
惨惨的天光刺过窗格,从雪亮的显示屏上反射进他的眼睛里。周聿铭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来看去都是那几个字,不再改变。
白岸发来邮件,约他明天去新落成的会展中心见个面,共商事宜。只要他避开所有人眼目,一个人去。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上的画面一阵闪烁,那邮件销毁了,被粉碎的数据在网络洪流中消弭不见,席卷而去。但它在周聿铭心中投下的雷霆与漩涡依旧轰鸣着,久久不散。
当晚赵深罕见地没来接他。保镖告知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站在大厦前的长阶上发了一会儿怔,才转头说好。夕阳的余晖浅浅覆在脚下的大理石阶上,染出一片澄黄,他头一回觉得这道路是如此刺眼的空旷。下班的时候周聿铭害怕见到赵深,看不见的时候,又开始为他的不见而恐慌。他犹豫的心完全失去了航向,在无边的苦海中失重地打旋。
入夜后,赵深也是很晚才回来。周聿铭捧着书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心中忐忐忑忑,思绪纠缠,书页上的字一个个密密麻麻蚂蚁也似的钻进眼睛里,却爬不进脑子。等到窗外的夜雾都起了,赵深的车灯才远远地从花园那边照过来。
进门时他嘴角噙着笑,倒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并不见疲惫,是几日里难得一见的轻松之色。看到周聿铭还坐在沙发上,满脸神思不属,身上只披了层薄薄单衣,他也微微愣了一下,走上前顺手将脱下的外套披到他肩上:“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他的大衣外面一层还带着室外夜的凉意,寒气一下扑上脸来。但内里是热的,晕着缱绻的、值得怀恋的体温。周聿铭把头往大衣里埋了埋,忽然开口问道:“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赵深正在倒水的手一下停了停,洒出几滴水珠来。他口气一下变得冷硬许多,不容驳斥地回道:“不关你的事。不过是去处理一些生意。”
他不想让周聿铭插手,显而易见。这样黑而乱的漩涡,多拖一个人进来,就是多一份灾祸。周聿铭垂下眼睛。所有的道理他都一清二楚,但他的身边也有一个逃不脱的漩涡。赵深或许能拯救他,但或许也会造成他承担不起的伤害。如果他妹妹不是那么咄咄逼人,白岸不是那么用心险恶……周聿铭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不知从何时起,他思考时不仅理性,连情感都开始倾向于赵深这一边。
明明几个月以前,这还是最令他绝望的生活。然而现在,他已经开始不自觉地留恋起这种日子的安定和平稳。人心里的软弱和寂寞真像一种毒,心脏里被毒素腐蚀出的空洞时时刻刻地呼唤着另一个人的温暖去填补,哪怕心知肚明这种温暖是碰不得的业火,越是烧灼就越是痛楚,但还是要饮鸩止渴。
周聿铭仓皇地起身奔回卧室,嘴里喃喃地,连自己都不知道解释了些什么。不过赵深听得也并不仔细。他唇边浅浅的笑意早就消失了,慢慢地抿着清水,就像是品着一杯苦酒。他最近烦心的事太多,镇日里面对的都是些令人生厌的人物,忙于勾心斗角,寸步不让,手腕益发狠辣,心肠都变得硬了许多。他不敢在这样的时刻去厘清自己的感情,抑或任何时候他都没有那样的勇气。
在他被困在世界的角落里,跟自己的亲兄弟像野兽一样搏杀的时候,他只希望世上唯一一个能扰乱他心的人走得远远的,不要来看他的眼睛。
第二十五章
翌日赵深又早早地出门办事。周聿铭做了一夜的乱梦,醒来时身边床铺空空。他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去。周聿铭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雨,出门时神色已然如常,像这个早晨平凡的雨一样,眼睛清润,带着濛濛的雨。
保镖递给他一串菩提子,说是赵深早上临行前留给他的。上好的菩提子,一颗颗如珠圆润,流动着木质的宁和光晕,朴素得不像赵深的风格,却有种时光积淀后依然如一的美。据称是高僧开过光的,有护身符的功效。周聿铭拿起来看了看,微微笑着说:“看起来倒像是真的。”保镖听着就急了,说:“赵总亲自去求的,方丈就给了两串,肯定假不了!“两串。周聿铭戴在瘦骨支棱的手腕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想另一串一定是戴在那支他也非常熟悉的手腕上。他一向不能理解为什么赵深宁愿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以为这是生意人共有的怪癖。除了金钱,唯有幻想是解决痛苦的良方。但此刻他突然悟了,人生总有些时刻,苦海无涯,除却神佛,无人可渡。
公司里一切如常,像地球每日转动一样稳如泰山地运行着。周聿铭打了卡就找了藉口混出去,横竖上司也从来不管他。临走之前,他还是去打搅了同事,告诉他:“我今天有事出去,到……”
他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地址。
“如果有人问,就替我转告他。”周聿铭一圈一圈地按着手上的菩提子,感受着珠子硌在手腕血脉处的硬度,“如果没有……”
他停下来,笑了笑,“那就算了吧。”
他不敢选,不能选的东西,就由命运来为他做个决断吧。从前他每个人生的关口遇上的都是风暴雷霆,但这一回,他还是无法克制地祈望神灵的庇佑。
会展中心顶层有片空中花园,玻璃幕墙下弥漫着深深浅浅的绿。各色奇葩异株被种在这参天的楼顶,像是生长在万丈高崖上的花一样,平添了几分仙气。会展中心是栋巨大的单体建筑,钢铁如棘而立,色调冷硬锋锐,乃是一位外国设计大师的心血之作。空中花园却是后来才加上去的,偏偏给这只威猛的钢铁巨兽头上缀了一大片鲜花,猛虎衬蔷薇,有不伦不类,也有别样的动人。
白岸就站在花架下,日影射过叶荫投在他脸上,金色的波光来回浮游。他细白的手指掐着花茎,嗅着花汁的淡香。犹在青春的少年,妆容简素,却有着玲珑端严的五官,独立花间的样子美得像副工笔画。
他的手指捻破花瓣,沾上了草木的微香。白岸想,赵深一定也很喜欢这样的地方。会展中心正是由他的公司承包,对于空中花园这个风格迥异的室内设计,他来视察时竟意外地表示了欣赏,这片全城最昂贵的花园才得以保留。钢铁的笼子里,也能生出一颗喜爱花鸟风月的心。
白岸在这边优哉游哉地赏花,那边他的助理阿丰急匆匆跑了过来,粗声粗气地对他说:“他来了,打D座的门进的。坐的是出租车,一个人来。”
“竟然真的一个人来了。”白岸自语着,摇摇头,一下揉碎了手中的花,松手让它被吹到地上。阿丰那双牛一样的大眼还瞪视着他,等着他的吩咐。白岸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视线,粗野的,蛮横的,炽热的,也是代表着另一个人的。旁人都只知道阿丰是他孤儿院的伙伴,少年时走过弯路当过混混,被他好心拉回正道,做他鞍前马后忠心耿耿的保镖兼助理,却没人知道这个凶狠的男人早就是另一个恶霸的眼线。
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赵阙手里拉着他们两个人的生死。有阿丰在他身边,既是保护,也是威胁。只是……阿丰显然是赵阙会喜欢的那种手下,会耍狠,敢玩命,讲义气,唯老大马首是瞻,但要他守在白岸身边做精细的活儿,终归还欠点道行。
“都布置好了吗?最后的消息也发过去了?”白岸轻言细语地问。日上高天,他的语气益发轻柔,眼神迎着光益发璀璨,艳丽得像被放出匣外的宝石。
“弄好了!“阿丰重重地点头,充满期待地望向白岸。”那么,我们走吧。“白岸如此作答。他脸上的笑容艳冶非常,那明丽逼人的艳光给他素淡的脸抹上了一层浓妆。
阿丰一愣,”他还没过来,你不和他……“”不必等了,计划有变。“白岸生生打断了他,”你又不是不认识小周哥,还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连他妹妹都没能说动他,你觉得我们还能用什么来威胁?赵深也不可能让他插手,你看,他给他安排的都是些闲职。指望他当卧底,实在是太不切实际。“”可你一开始明明不是这么说的……“阿丰黝黑的脸上突起几根青筋,他越是焦急,辩解就越是磕磕巴巴。白岸冲他笑了笑,说:“那是因为现在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二少要的只是让赵深尝一尝众叛亲离的滋味。我可以担保,只要周聿铭今天死在这里,赵深一定痛不欲生。”
“……那时候,二少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赵深怒极攻心,伤痛欲绝,正是二少的大好时机。”白岸微笑着,以他灵活柔软的舌头一寸寸吐出比刀锋更尖锐的话语,“何况你不要忘了我和二少是什么关系,我当然比你更了解他。我深思熟虑才改的计划。他几时会同我计较?”
白岸目光炯炯如电,逼视着眼前大块头的男人。他话说得极快,几乎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望着阿丰脸上又是迟疑又是无措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已稳操胜券。
“快走吧,”他快意而闲适地投下最后一把火,“不要一直犹豫不决。你也想被烧死在这里吗?”
同样雨过天青的上午,到了不同人那里,就有了别样的心境。赵深刚刚结束一次和幕僚的会议,快步走出办公室,还来不及呼吸一口室外的新鲜口气,就被等在外面的手下焦急地拦了下来:“赵总,GPS定位器的位置变了……”
赵深蓦地止住脚步,他好像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阻住了前路,喉咙里也被灌下了酸液,有烧灼般的疼痛。他哑着嗓子问:“才一个早上,怎么就变了?现在他在哪里?”
手下连忙答道:“新会展中心……”
“怎么会是那里?”赵深心中有不解,也有犹疑,他的右手不自觉按上了左腕上的菩提珠串。一颗颗珠圆玉润的菩提子,散发着佛前久经浸润的檀香。美轮美奂的工艺品,实际上却在某一粒珠心里藏着GPS定位器,随时随地都被他的手下监控。周聿铭的坐标同他自己的一样,尽在掌握。
这也是无奈之举。赵阙的黑势力遭他打击后迅速反扑,愈加猖狂,那些黑暗丑恶的触手几乎要伸到他的身边。他禁受不起哪怕一星半点的损失。但是周聿铭未必会懂。
周聿铭那么反感他的控制,就连在上班时被他安排保镖守在附近都怏怏不乐,要是知道了他偷偷装监视器的行为,只怕会怒不可遏。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的控制欲本就强于常人,偏偏走的又是这样一条越来越偏狭的道路,危险是他最熟悉的伙伴。从小赵深就习惯了失去,失去的越多,对手中的东西就抓得更紧。哪怕知道握得越紧就越易失去,也放不了手。”会不会只是去逛逛商场,买点东西?“赵深自言自语。他嘴角犹是上勾的,像一弯浅浅的月亮,笑意却比月色更浅,那深邃的眼里竟有一丝愁苦。
秘书高跟鞋踏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鞋跟击地,咔哒一声又一声。他回头,秘书小姐便恭恭敬敬地低头,沉声向他禀报:“赵总,和李局约好的会面时间要到了,车已经备好了,请问您是否要即刻出发……”
会展中心的某一层楼,周聿铭跌跌撞撞地坐在商场的休息座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上了岸的鱼,张着嘴却出不得声。商城里灯光大盛,明洁的地板和四面墙上夺目的涂装齐齐反射着耀眼灯光,目力所及的地方到处都是煌煌一片大光明,行走在这光明里的人个个如蒙恩宠,风姿华灿。唯有周聿铭一个人独坐在这繁华喧嚣之地,心中却荒芜得像片死城。
真的到了这里,他才觉得紧张。心脏砰砰地,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地敲打胸膛,每一次敲击都是一颗小小的炸弹炸在他灵魂深处的那片荒城上,炸出满目疮痍,残骸里有他自己都不敢直面的某些东西。后悔吗?他想大喊,但是被命运的铁爪扼住了咽喉。
先前威胁他的时候,白岸说会和他妹妹一起前来。但等他如约而至,却又发来邮件要他在下面先等待着,他们再另行通知。等待的时间每延长一秒,就是把他摆在火上烤的时间再拉长一瞬。周聿铭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刻意向他施压,要压垮他那颗已不堪重负的心。他已经在这样的折磨下混沌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要是赵深在这里多好……虽然他也有可憎的面目,但至少在以爱为名伤害他的那些人面前,他是一个胸膛宽厚坚强有力的男人。
自从上次推拒了白岸的要求,他就再也没联系上妹妹。周影露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和白岸同出同入,只在白岸那里,他有和她说话的机会。审视这样的局面,周聿铭望着过往,不禁有了梦幻泡影般的悲哀。就算是再给他二十年的时间去想象,他也决计想不到,相依为命的兄妹俩,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而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