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伤疤是无法消褪的。他只是觉得奇怪,人怎么能在记恨着一个人的同时,继续为他忧之成疾,思之如狂。后来他才意识到,自从火场的那回牵手之后,他心中持久的阵痛不是别的,正是心被撕成两半时的呼啸,这两半还彼此牵扯,彼此搏杀,让他心乱如麻。
客厅里崔安怡正打算拎包出门。她站的是个死角,看不见楼上的周聿铭,周聿铭却看得见她,听得更是清清楚楚。女人恬然的声音幽幽传来:“赵总替周先生存在保险箱的东西还是继续放着吧,别拿给人看了。毕竟他说的是等他……出了事再说。现在我们的计划还是有条不紊地走着呢,别沉不住气,相信赵总。”
周聿铭吃了一惊,手臂落下来敲在栏杆上,骨头敲出悠长的一声,却也不在意疼痛。没等他反应过来,躯体已兀自行动,一步步往下走,目光寻到崔安怡愕然的脸庞,开口问她:“你说什么留给我的东西?”
她满面迟疑,还很有几分懊丧。若不是今天事情太多太乱,她本不会掉以轻心,出这样的差池。如今被正主听见了,也只有一字字解释道:“赵总不希望您早看到也是为了您好……”
“不管是什么,我想那一定是我有知情权的东西。”周聿铭轻轻地说,有如自语,“何况未来他就算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也未必还在这里了。谁知道有没有能看到的一天。”
奇异的是,他几乎一下就明了了赵深的想法。尽管不知道他这样费心掩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周聿铭清楚知道,他欠缺的只是亲手交付给自己的勇气。
兴许是最后那句话也戳中了崔安怡的心思,毕竟任谁看来,他们都没有多少个可以计数的“明天”。她临走前吩咐人把东西送来,然后便匆匆告辞,去应对瞬息万变的局面。周聿铭就在无穷的猜测与忐忑中,度过了无比漫长的两个小时。这是把他的心放在火上炙烤的两个小时。
赵深的属下总归还是手脚麻利的。那个保险箱送过来了,由他用颤抖的手亲自打开。柜子里的东西不多,只有薄薄的一封拆过的信,以及一把钥匙。
他仔细看了看钥匙上写着的地址,发现正是这所别墅,对应的是某一个房间。当时他还不知道,这是自他被送到美国开始,就长年上锁的房间。
而那封信,他打开时心中还是有几分好奇的,然而目光触到纸上的字迹时,一切正常的、向上的、能让他勉力支撑自己的情绪,都一下土崩瓦解了。所有的悲伤像失了控的潮水漫卷而来,他的世界成了海啸后的废墟。
这是他曾经很熟悉的字迹。曾经这个人教他行书,一笔一划行云流水,带他摹出一片水色天光。但是现在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样如花枝争发、彩云竞月的笔迹。
那是舒家人曾多次向赵深索要而不得的信。
舒云棋的遗书。
第三十二章
周聿铭盯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读去。每读一个字,他心里的血就多流出一些,那心脏渐渐抽空、血液缓慢流失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好像是在代他哭泣。
“我快死了。”
开头他这样写。多年前那个风采翩翩的天才少年,在饱经风霜与病痛的折磨之后,以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为自己的遗书开头。他写下这句话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周聿铭的手指轻轻摩挲过泛黄的纸面。这是一页再寻常不过的信笺。他太了解舒云棋是个什么样的人,天性敏感,风雅多才,务求尽善尽美。倘若他事前为自己的遗书做了精心准备,一定不会用这么寻常粗陋的一张纸,取而代之的是如云的笺,如松的墨,兴许还会薰上他房间里爱用的香,方可装点他自许的一生。
然而现在只有这样枯萎干涩的一张纸。周聿铭想,他一定是在某个夜色惨淡、灯光昏黄的晚上,历历往事忽然都逼到眼前,心潮如海,万般思绪滚涌,于是强支起病体,在医院所能寻到的纸笔上仓促书下一直压在他心头的话。
果不其然。起先他就叙写了自己在医院的种种经历,如何从年轻英健一步步走向衰败清减。确诊的时候,他一连跑了七八个医院都不肯相信,这突如其来的雷霆像从天而降的上帝之刀,一刀斩断他依旧花繁似锦的人生。
震惊,痛苦,封闭,愤怒,失控,失控,失控,最后是绝望。这段时间的漫长心路他用潦草的笔法轻轻带过,但隔着很多年后的纸页,周聿铭都能体味到那种像冷雾一样在胸腔中弥散的绝望。每一个字后面,都藏着对他而言足有一百年那么弥久的痛苦。
他侧过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努力看下去。在他缺席的时间里,舒云棋也日以继夜地蜕变着。那个和煦如春风春日春情绪的少年被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里了,后来的他依旧是温柔的,只不过长成了温柔的大人,一身棱角都平,超然物外地数着自己告别红尘的日子。
往下大篇幅的话,都是舒云棋留给自己家人的。絮絮叨叨一长串,都是从热血犹温的心肝肺腑里掏出来的字。周聿铭不敢细看,这温暖于他无干,他觉得自己像个暗中窥伺的、亵渎的罪人。他突然有些明白舒家人为什么那么恨赵深了,亲人留下的最后挂念都被他强行截走,怎能不对他恨之入骨。
然后是写给赵深的话。
周聿铭看着那个名字,心跳便漏了一拍。
舒云棋写下这个名字的手势带着生涩,他留下的话里会不会有让当年赵深失态、失控,终至疯狂的原因?周聿铭相信赵深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舒云棋,无论是什么原因,什么态度,只是同他一样地牵挂着。总有一道影子横亘在他们之间,是他们罪恶的楚河汉界。
这些多年前的文字活像是他生命的密码。
“想了很久,还是要来和你说说话。我们上一次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得追溯到高中去了吧,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
“你说喜欢我,但你的那帮朋友,还有你对我的态度,都是那么的轻率又放纵。很抱歉,我从未有一刻相信你对我产生过真正的爱情,毕竟你是个不喜欢去爱、也不会去爱别人的人。如果我说错了,那也只有抱歉,木已成舟,你在我心中根深蒂固的坏印象就如同你对我造成的伤害一样无可挽回。”
“……你,或者说你们。那一天看到他拉着你的手,却故作看不见我、不认识我的时候,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了。从前我还总想着有一天海阔天空,我放下一切,还能跟过去和解。那天起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还没有学会真正的仇恨。”
信纸在他的手上簌簌颤抖着,快要化作蝴蝶飞去,周聿铭迷茫地眨眨眼睛,舒云棋说的这个人是他么?为何他全无印象?
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见到舒云棋,明明是在酒阑人散的宴会场上。尽管他对他恶言相向,但相对而望的时候,两人眼里分明都是泪水。
“后来你跪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你们已经分开了,他去了地球的另一边,遥远的国家,你们现在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那时我心里不是没有快意的,尽管你们的种种早已与我无关。”
“起初我拒绝治疗的原因,其实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或许难免为情所伤,但是最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让我万念俱灰的不过是,我无法再下棋了。我脑中的瘤子吞噬着我的生命,也蚕食着我一生引以为傲的智慧与技艺。与其顶着迟缓的头脑苟延残喘,不如自如地扬起头颅,引颈就戮。但是我的家人把我的轻生归咎于你的横刀夺爱——这一点是错误,但抱歉,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澄清,因为他们总需要去怪罪什么人。命运太无常,如果没有怨恨,他们怎么能接受人生这样的不公?”
“——何况我也是恨你的。每次你来到我的病床前,我看到你满是痛楚的眼神,那种惊怖与悔恨,总是能令我甘之如饴。所以我从不阻拦你,尽管你的赎罪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折磨。每多见你一次,黑色的昨日就在我心中重现一次。”
周聿铭打了个寒噤。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揪住了前襟,心中疼痛如绞,但不知道是为谁。他想着那段时间里,赵深是如何一天天看着那个风姿特秀的少年憔悴虚弱,直面死亡,如无数次亲见昙花的凋谢,舒云棋又是如何在身体和心灵双重的枯萎中,一次次把自己的心凌迟。
“我一生从未害人。这是我第一次尝到伤害人的滋味。学会了报复,学会了仇恨,也算是多了前所未有的经历——只是这滋味并不好受。快意只是一时的,它像一个笼子,把我困在这里了,让我跟着一起受往事的折磨。我想我应该原谅你了,但我活着的时候或许永远没有勇气说出这两个字。我不能放过你,一如不能放过我自己。”
“一切就留到我死后,交由上帝去审判吧。”
信纸飘到地上,轻若无依,拿在手里却说不出的沉重。那些话里的爱恨纠葛,都太沉重,无人担负得起。年少的时候肆意挥霍爱恨情仇,是因为不知道其中蕴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力量。等到爱恨销尽后,覆水难收。
周聿铭不断喘着粗气,最后心跳得麻木了,才打开最后的信笺。
舒云棋留给他的话是最短的。
“心里有很多话,但最后还是选择搁笔。应该说的话,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都已经告诉你了。忘了说的,也没有缘分再提。遇上你,是我生命里最难过的事,但快乐的时候也不少,想了想,总归还是比没有遇见好。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我们能有一样的开始,不一样的结局,可惜也只是想想罢了。”
“有时候我痛得太厉害,会忍不住希望你在我的身边,陪着我,哪怕你心里眼里装着另一个人,那也很好。如果你看着我死,往后几十年你心里就只留得下我一个人的影子,外面的光线都照不进来。可是那多悲哀啊,还不如和我一样痛痛快快地走了。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来,不要知道我的死讯,不要为我流眼泪,在大洋彼岸偶尔想我,过他个十年八年,就渐渐地把我忘了。”
“希望妈妈不要把我的信拿给你看,如果你看到了,就请到我的坟前献一束花,然后转身离开吧。生命太短暂了,我们只能珍惜活着的人。”
周聿铭很用力地攥着舒云棋的遗书,信笺随着他的手臂来回颤抖。直到捏出了褶子,才万分惊恐地放下信,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平、收起。他盯着遗书最后的空白一直看,一直看,眼泪恍若不觉地流下来。泪水越淌越多,淌过他依旧优美紧绷的脸颊,纤巧的下颌,好像要将他干涸已久的心浸泡成苦涩的盐海。然后他渐渐呜咽起来。
过了很久,他才学会痛哭失声。
他快要把一切身外事都忘了。不小心踢到滚落地上的钥匙,才想起赵深给他的东西还有这一样没看。他们为什么都是这样,嘴上说不想给他看见,心中却始终怀着这样依依不舍的期望?周聿铭用僵硬的手拾起钥匙,爬起来时觉得这身体生锈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灵魂与肉体都脱节。
费了半天工夫找到上锁的房间,他却站在门口不敢踏进一步。冥冥之中他恐惧一切,抗拒一切,或许是因为他看到这里总有种惊人的熟悉,然而记忆中未尝涉足。
门里没有鬼怪,没有异常,这只是个平常的房间。甚至相较于别墅里其它地方冰冷矜贵的装潢,这房间里更加温暖和富有人气。哪怕已被封了很久,一切也犹在昨天。
周聿铭一抬头,就看见满墙的照片。花花绿绿,挂了一串又一串,像是奶茶店的那种小女生会喜欢的装饰,放在这里未免有些可笑。
但他笑不出来。
照片上的人是他。漂亮的脸,清瘦的身材,眼睛像夏夜闪闪烁烁的两颗星,如同镜像。但只有神情是陌生的:天真、阳光、无瑕的笑容,依恋又调皮地挽着身边男人的胳膊——赵深的胳膊。他们相依相偎,相视相笑,在薰衣草的花田,在浪奔潮涌的海角,在窗明几净的自己家中,活脱脱一对亲密爱人。
这应该是他,这不该是他。为什么他对此一无所知?周聿铭突然身上发冷,呼吸发紧,开始后退。他的脚跟在桌腿上绊了一下,桌上的花瓶砸下来,陶瓷碎片洒了一地,万万千千银鳞也似的碎片放着海涛般的冷光。
刚换的玫瑰花花瓣暗凋,娓娓落地,从中脱出一个小小的暗红丝绒盒子。他失神地盯着那盒子,头痛欲裂。
有什么东西在悲伤的海底下呼之欲出。
他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两枚璀璨的钻石戒指在衬垫上相依相偎,两个圆满的环缠绕在一起,就是一个代表无限的符号。在这个“无限”之上,对戒上的钻石永远熠熠生辉。
他的头疼终于无法遏制,一个踉跄跌下去,手一撑,便扎了满手的陶瓷碎片,整只手都沁出血点。在这样的疼痛中,他眼前泛起泪花,朦朦胧胧,更衬得钻石的光辉明亮慑人。
光耀在他的眼前渐渐放大,最终占据他的整个视野。一片大光明里,他脑中的阀门轰然一下推开,被封印的灵魂呼啸悲泣,记忆如潮涌出。
登山坠崖的那一天,他在山脚的医院急救室中醒来,病床前守候着的男人立刻抬起头来死死瞪视着他,下巴上胡茬青青,眼底一片血丝,泪水泫然。
“你醒了!你醒了……”他张张嘴,用气声说话。
而他只能感受到头部的疼痛,一下比一下恼人。
“抱歉,你……是谁?”
第三十三章
地窖里没有风,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在这里仿佛有了形状,如浓郁黏腻的胶质般充塞整个房间,逸散出暗沉发霉的气味。这味道像毒药一样逼到赵深鼻尖,让他无法成眠。
他一贯养尊处优,从没经受过这样的苦楚。两只手腕被交叉绑在头顶的杆子上,麻绳在肌肤上勒出深深的血痕,蜿蜒缠绕,直要陷入肌肤,刻进骨头里去。开始吊上去的时候真是痛得锥心蚀骨,后来都麻木了,手臂好像已不属于自己。
等到明天,他在心中半是苦涩半是讥诮地想,吊了一晚上,等到明天他的手说不定已经废了。
不过至少他还是有明天的。
赵阙勒令他转让财产,交代机密,但又不敢完全相信自他口中吐露的消息,连夜派人去审查确认。赵深眼看着他忙碌,嘴角带出一抹半含讽意的笑,笑他无知,这种时候还要被一个阶下囚耍弄得团团乱转。看着趾高气扬,却是无头的苍蝇。赵阙望见了,脸上青筋炸起,想也不想就给了他两脚。然后便又是一番严刑拷打。
他的手下个个都是不干净的出身,折磨起人来无法无天。赵深咳出一口血,逼着自己咽下这奇耻大辱,告诫自己暴力未必是胜利的前兆。
也不知这地窖是不是经过了初代主人精心设计,隔音效果颇为特殊,楼上的察觉不到这地下还有个洞窟,地窖中却能对楼中各色声响一概听得分明。赵深听得见房子内走动的声音杂沓不断,便知道这帮亡命之徒还有的忙活。
他头顶三尺,那个来回踱步的人就是赵阙。终于如愿将哥哥踩在脚底,他脸色却未见得有多欢喜,眉头紧锁,眼底阴翳沉沉,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几乎要在那名字上灼灼地烫一个洞出来。那无尽的黑洞里盛的就是他这些年抑郁难诉的心事,无解不明的恨。
“爸,”可他不得不接,“这么晚了,打电话来做什么?”
“我听说你拿住了你哥哥?”
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威严,波澜不惊。但赵阙太熟悉他了,自那些难以察觉的微小波动中,他可以发掘出这声音的干涩和颤抖,从而明了他此刻波折不安的心情。
“是,”赵阙慢慢地笑了,“他是个痴情的傻子,我一威胁,他就乖乖就范了。这种意气用事的蠢货没资格掌管咱们家的家业,是不是?”
“……这事我们以后再谈。答应给你的,总会是你的,为什么这么心急?”
“总会?总会是个什么时候?”赵阙忽然激动起来,他隆隆的声音穿云裂石一样砸下去,地窖中的赵深都依稀能听到他愤怒的喊叫,“我不心急,我已经等了那么久,太久了!从前我一败涂地的时候你叫我等,现在我就要成功了,为什么你还要让我等?”
“你太鲁莽了,”那男人略显苍老的声音从电波里传过来,“为什么要用风险这么大的办法?刚刚他外公亲自给我打电话过来,我很多年没有听过他那么生气了。他大舅的用词也十分严厉,像是要动真格的样子。你只想着逞一时之快,有没有想过这是授人以柄?你给自己选择了最窄的一条道。现在停手,两家商讨,要的也未必不成,否则大家一起鱼死网破,谁也不想看到这种局面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