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魄凑了过来,坐在床边,把邱灵赋压在脸上的被子拉下,一张脸出现在邱灵赋上方,他好笑道:“饭酒老儿可不是一般人,他厉害,我怕是应付不了了。我想......既然和你娘有关,和你讨论讨论也许能得到点什么。”
邱灵赋隔着被子推了他一把,猛地坐起来,盯着他,“你要说什么就说,要问什么就问。”他说着又顽劣一笑,“但我不一定会回答你。”
阿魄被他推得往后大退一步,夜里依稀能看到那脸上却还勾着那年少得意的笑:“是吗?那你就乖乖的,听哥哥我好好说一说。”
邱灵赋嗤的一声,根本不想理他:“最好说大声点,让许碧川也来听听。”
侧面的窗户早被阿魄打开,外边银色的月光铺在地上如同一方静谧的雪,映得整个房间在微弱夜色里安静地困倦,阿魄的轮廓被这黑暗的光照映得清晰了起来,这人五官该是英挺的,如果把脸搽干净了,配上这如星的眸和鸦羽一般的发,该是一副好皮相。
阿魄就在床边站着,低头看在床上盯着他的邱灵赋,又字句分析道:“今日那饭酒老儿来了紫江筑,就在那一楼的中央说起了故事。从佛门不知真假的隐秘卷宗奇谈,到花雨叶汤药毒物的稀奇怪论,大说一通。疯疯癫癫,逗人发笑。最后才好似不经意牵扯到了邱心素,又提及邱心素如今就在紫域。有在座的江湖人起疑,问饭酒老儿因何肯定邱心素在此处,而提及邱心素又有何目的......”说到这里,他又笑道,“你猜怎么着?那饭酒老儿不答,提着酒壶怪笑着便要走了。那多事的江湖人便要拦下,岂料紫江筑的伙计却上前阻止了,一时半会再回头看,那老儿已经不见踪影。”
阿魄盯着邱灵赋,邱灵赋的长发柔顺地铺在肩上落在被褥的褶皱里,阿魄顺着看下去,看到邱灵赋的手就在下边拽着被子,眼光一转:“那饭酒老儿拿捏时间拿捏得真准,毕竟是在紫域透露这样的消息,免不了成为众矢之的。而那时的紫江筑,人不多不杂,来喝茶的人里,书生多,江湖人少,口传的多,挑事的少。又是夜里,即使被人盯上了,要逃还不容易。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正适合饭酒老儿胡言乱语,你说是吗?”
“可惜这饭酒老儿却是遇上了我,你猜,他能不能发现了我,又能不能把我甩掉?”阿魄用那调笑的语气问邱灵赋。
邱灵赋吊着一双眼睛看着他,难得阴沉着,还带着一丝慌乱与不敢置信。
那阿魄又走了一步,再次靠近那床,说故事一般:“有人在背后跟着他,是些江湖小喽啰,被他三两下甩掉了,但他甩不掉我,甚至或许都没发现我。因为只要我不想让人发现,不会有人能发现我跟着他。”
邱灵赋方才听得紧张,此时却轻蔑一笑。你在醴都跟踪我时,我不是就发现你了吗?
阿魄知道他在想什么,没问他这声笑,只接着道:“我顺着他那一身酒味,一路跟着,跟着,你猜他到了哪”
阿魄弯下了腰,这样可以平视坐在床上的邱灵赋的脸。邱灵赋坐在床上,手指攥得发白,看着阿魄,一言不发。
“他到了紫河边一丛树林里,小心翼翼看了身后没了人,应该是想下水里好好洗一洗。他或许是想把一身酒味洗去,或许是想把精心画上的伪装卸去......然后他便把腰带解了,把衣服一件件脱了,头发长须也摘掉了,然后摘下了那油腻又精巧的面具......”阿魄越说越小声,眼里的笑却越来越有意味。
邱灵赋忽地一拳窜出,阿魄飞快地拧住他的胳膊,又钳住另一只朝自己脸上突袭而来的手,欺身压住他意欲作乱的腿。阿魄浑身肌肉仿佛蓄满了无尽的力量,将邱灵赋压制得根本动弹不得,只得狠狠盯着他。
阿魄低头,他看着自己的头发在邱灵赋脸上扫落,喉咙里发出愉悦的笑声,那笑被他勾画在了弯起的嘴角上,像一个万事不放在心上而对一切志在必得的痞子:“你放心,你洗澡,我可没偷看。”
第9章 九、紫域(五)
阿魄知他是邱灵赋,知他娘亲是邱心素,知他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知他就是那走在风口浪尖上的饭酒老儿。
关于自己,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而自己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却一无所知,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恐惧和戒备?
而他此刻双眼里射出灼目的愤怒,把自己的怒意真实又□□地传到他眼前,即使仰躺着从下方看他,这怒意也不见减少分毫。却问道:“你想怎样?来炫耀的还是来谢罪的?”
“谢罪?”阿魄觉得好笑,“你这样被压着,奢望什么让我谢罪?这样瞪着我,让我怕你么?”
阿魄对着那双因充盈着怒火而惑人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半垂着眼,便不再看。只是轻巧地笑道:“你别生气。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这饭酒老儿是你。你以后在我面前,要和我讨论饭酒老儿,可以不必再绞尽脑汁隐瞒罢了。”
邱灵赋看明着打不过这人,倒是也想得开,连反抗也省了,浑身的肌肉甚至放松了,一幅不再反抗的死样,对他道:“放开我。”
这话说得倒是天真了。
阿魄不放,手上反而抓得更紧了一些,膝下也多用了几分力,像是提防邱灵赋耍心眼趁机挣脱,开始与他谈条件:“好,我放开你。不过,你得把解药交出来。”
阿魄即使全身半跪在邱灵赋身上,又是死死压着他,还提出了这番条件,可眼里还是笑意盈盈,看得邱灵赋心莫名一颤。
“我不给,你还能一直压着不成?”邱灵赋做出了一番无赖的姿态,又厚脸皮道,“你压着我我都能睡到天亮,信不信?”
阿魄眼里流光闪动,不知道想了什么。
而片刻后又道:“你不交出解药,我可不只是压着你。我可以把你点了,从这里扔下去,或是把你挂在城楼,就在你身上写着‘饭酒老儿’四个字,怎么样让全天下都来看看这饭酒老儿长着什么样,听上去是不是很好玩?”
“你说你只会点学,不就是爱戳人吗?你说你的食指中指不会比别的手指还要短上一截吧?”邱灵赋呵地笑了,又对这近在咫尺的人轻蔑地扬起下巴,状似轻松地侃着这人。
“奇怪,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不威胁着杀了你,却来说点学,”说着阿魄又提醒道,“解药,你到底给不给?”
邱灵赋却懒懒道:“什么解药?你摸的那点药,只不过是手上痛一点,现在什么时辰了?看你手这么大劲,药效早过了,还问我要解药。”
原来敢情邱灵赋还没意识道自己问的是什么,抑或是知道,却还装傻充愣。
阿魄低头看着邱灵赋那吐出冷漠话语的薄唇:“你扎哑扎聋的那人,现在身在客栈,浑身是血,生不如死。你要报复他,也该解气了。难道你要因为这点小事让这人丧命吗?”
邱灵赋刻薄道:“我毒他,你多管什么闲事?你连自己吃饱都管不了,还管别人?”说着又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不过你空有一身武功,肚子饿了,怎么不偷不抢?偏要吃嗟来之食?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自食其力。装叫花子还会上瘾么!”
邱灵赋还反倒用那歪理教训起他来。
阿魄看他那对别人性命不屑一顾的神情,真觉得得好好想个办法,把这人真真正正教训一顿:“你错了,叫花子我不是装的,因为我就是。偷的抢的那是小偷窃贼,我一个叫花子,跟别人抢什么生意?倒是你这个一无所知的,还偏要扮江湖百晓生。”说着他手劲又故意重了一些,狠狠掐了掐手下滑腻的皮肤,催促道,“解药!”
邱灵赋吸了口气,他一向就是怕疼的。阿魄阿魄!这人简直是被他恨进了骨子里!
他咬牙道:“给你就是......我那边行囊里,有个红色的小瓶子。”
阿魄怕他耍花招,又故技重施,真点了他的学位,抽出双手双脚,就要走过去翻。那行囊就随随便便被扔在了桌子上,阿魄拆开,里面瓶瓶罐罐就有十几个,还有大小零嘴把这行囊塞得满满的,阿魄看那些吃了一半的糖糕点心,不禁莞尔一笑。
那红色的瓶子就有好几个,阿魄又把几个瓶子举到邱灵赋面前,问道:“哪个红色的?”说着又留了一个心眼,“你的学位我先不解了,委屈一下你。我等会就去送解药,要是药是假的,我回来就把你收拾了,你老爱瞎想,不如猜猜我会怎么收拾你。把你的零嘴全部扔出去喂猪呢,还是把你这些奇怪的□□撒在你嘴里?”
邱灵赋深呼吸一口气,立即改口道:“是黑色的瓶子,瓶子上有梅花的那个。”
阿魄一副了然的神色,又找出了那个瓶子,又在邱灵赋的阴狠的瞪视下点了他的哑学,然后矫健地从窗户跃出,投入夜色之中。
天光大亮,许碧川和邱小石早已吃好了早膳,才见邱灵赋眼圈黑黑无精打采从楼上下来。
邱小石惊讶道:“都已经日上三竿了,你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是不是昨晚又捣鬼了?”
昨夜阿魄走后便没有再回来,一个时辰学位自动解开,这时候天都快亮了,便昏呼呼又睡了一会儿。邱灵赋阴沉沉看这勾起他回想的邱小石一眼,话没说。
又看许碧川这一身齐整的打扮,便问道:“你要去哪?”
许碧川道:“紫江筑。”
一提起紫江筑,邱灵赋就想起昨夜阿魄的造访,不由得疑心起来,阿魄知道了那饭酒老儿是谁,而许碧川心眼这样多,他不会也知道了吧?又想到被阿魄发现也不过是因为他在跟踪自己,碰巧被抓了个现行。而许碧川单靠推测,自己和饭酒老儿天差地远,又怎么能推测得出来?
邱灵赋问:“你要找那饭酒老儿吗?我也去。”
许碧川摇头:“饭酒老儿那未必找得到,但是总是能看看,要找饭酒老儿的,都有些什么人。”
“没事,我有点儿崇拜那饭酒老儿了,看看同样崇拜他的人都长得什么样。”邱灵赋道。
许碧川叹道:“听你这话,我可不愿带你去。”
邱灵赋也叹了口气:“那我只能偷偷去了。”
这偷偷去还说出来,这不是明摆着说你拿他没办法么。许碧川摇摇头。
邱灵赋嘴里嚼着香软的流沙包子,心想这倒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自己费尽心思扮了饭酒老儿,在紫域透出这消息,不就是想看看有哪些人在关注着邱心素的去向吗?
他咽下那口包子,对许碧川道:“要去!一定要去。”
白日里的紫江筑比夜里客人往来得更多,无论是高雅之士还是粗鄙的农夫,来这喝杯茶听点书听点琴都是允许的。江海楼一向广纳天下,他容得下清雅韵致的古琴这般阳春白雪,也容得下的老少皆宜说书乱谈下里巴人,可谓雅俗共赏。
今天这来的人却比以往更多,远远走来便看到门口聚拢了好几拨人,堵在那宽敞大气的雕花门前,根本进不去。
邱灵赋许碧川对视了一眼,没想到关注邱心素去向的人还不少。邱心素不管江湖事已经有许多年,这些人难不成都是当年与她有瓜葛的人?
邱心素在退隐前一直效劳花雨叶,花雨叶好歹是个名门正派,邱心素作为右护法名声自然也差不到那里去。况且毕竟是大派的右护法,武功在许多人之上,本也是赫赫有名的侠女,可生的天仙一般出尘脱俗,那些赞美都放在了美貌上,如今江湖上对她的武功了解之人已然寥寥。
十七年过去,大多数人只记得她的绝代风姿,不记得她曾是当年那个与孙巧娘两人一举歼灭阴风寨的英雄少女。
那时阴风寨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嚣张一时,被欺凌的百姓苦不堪言。在阴风寨被铲除之后,附近老百姓还把村里一株千年梨花树赠予两人,这颗树如今依旧在花雨叶一处庭院中年年盛开。
这样的人,仇人都是非奸即盗的贼子,可这些名门正派凑在这,难不成也要打听打听邱心素,好瞻仰她的美名?
“丁宫主。”一个头束玉冠高贵华气却面色苍白的青年对湘水宫那边七八人揖了揖,不热不冷,不卑不亢,可看了丁宫主带着这一拨人人数最为壮观,不由得皱了皱眉。
丁宫主是一个大肚子的中年男子,满褶子恭维的微笑,也回了一句:“段二公子。”这位段二公子就是孔雀滨掌门段惊澜之弟,段惊蛰。
许碧川邱灵赋和邱小石走近了,还看到那边尚有两小撮人,许碧川小声道:“这边那执剑的是青山盟盟主陈巍,那边的白胡子老者是渔舟寨寨主翁一苇。”
邱灵赋看着那两人,巧记道:“左青山,右渔舟。剑男陈巍,鱼腥味儿翁一苇。”
才说完,那边丁宫主便看到许碧川,忙过来打了招呼:“许诸葛。”又看向身后一个肤色瓷白发色稍浅的小公子与另一人,问道,“这两位是?”
“是我的朋友邱公子与他的随从,邱公子与许某一道去花雨叶花朝会,便在许某陋舍暂住几日。”又睁眼说瞎话道,“我们方才闲逛,看众多人聚集于此,才来看看。”
丁宫主干笑,闲逛来到这里,这谁说的他都不相信,更何况是这老奸巨猾的许诸葛?
那边段惊蛰也是神色难测地看过来,他未曾与许碧川打过交道,经丁宫主介绍又彼此问了好。翁一苇和陈巍也过来,几人又是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邱灵赋掺了进来,唱戏一般与丁宫主说着久仰幸会,见着好玩,又逐一对每个人都说了,说得几人是神色尴尬。这未曾谋面俊俏夺目的小少爷一一久仰,套路走得太明显,这也就罢了,偏偏这声久仰说出来却毫无钦佩之意,连演都懒得再演一下。这让他们自己之间的那声问候,也好似虚假无意一般。
好在这时廖掌柜来了,他歉意地把这一大帮祖宗迎进了紫江筑内:“我紫江筑这样的小地方,一下子迎来这么多贵客,一时间腾不出位子,廖某可真是招待不周。”掌柜眼尖,又看到了许碧川三人,又对那伙计叫道:“再多拿两壶茶来。”
陈巍是个坐不住的,一看这掌柜又要招待又要端茶的,就不耐烦了:“廖掌柜,你也不用麻烦,我陈某开门见山,就想问一句,那饭酒老儿,现在在哪?”
这会客人看事大,都一一避让走了,这昔日热闹的江海楼,早空出来给这些大佛包了场。
四个门派的掌门和弟子一一在这茶楼内坐下,大家看这掌柜这么拖着,心里也担忧这掌柜扯东扯西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好有陈巍这个愿意第一个吃螃蟹的,这么直接就问了出来。
廖掌柜一看这架势,便苦笑道:“不是廖某不愿意说,只是这饭酒老儿从哪来,去了哪,我是真不知道。”
许碧川轻摇着扇,听闻此言便道:“廖掌柜有何苦处不妨一说?”
他道:“不瞒大家说,这个饭酒老儿是谁,不光是我,就连远在淮京的薛其大掌柜,恐怕也不知道是谁。这饭酒老儿怎么开始常驻江海楼说书,详细的我也不知。只是据说这饭酒老儿是一位高人,薛大掌柜偶遇此人,见他逍遥人世,奇人奇谈,对其钦佩,又见他居无定所,便收容他做了个说书的。”
“哈哈哈!”又是邱灵赋肆无忌惮的大笑声,众人目光射来,许碧川脸上的歉意已经不能用厚重来形容了。
“请问邱小公子,你又是因何大笑?”廖掌柜问道,倒是谦和有礼。
廖掌柜这番形容,让邱灵赋心里充盈着功成名就一般的大快之感,他适才笑得前俯后仰,一绺绒棕的头发就落在胸前,拂在脸颊上,他手说着耳边便把这发缕往后一撩,脸上眉眼灿烂,尽是与那出尘容颜不符的生动与肆意的愉悦。
邱灵赋道:“我只是听出了薛其掌柜和廖掌柜对饭酒老儿厚重的敬仰之情,为人与人之间天涯知交之情而欣慰大笑。”
邱灵赋说到这,忽然感到颈后有一股刺痛的目光,心里暗暗一惊。
廖掌柜干笑。方才他那大笑……是欣慰的笑吗?众人也是沉默不语,他们对这毫无规矩行为放肆的小公子自然又多多不满了几分。
陈巍更是脸色发黑:“廖掌柜还请继续说。”
众人便才从那大笑声中醒过来,又把目光放在廖掌柜身上。
邱灵赋看众人不再看他,这才悄悄回头看去,随即又忿恨地扭过头来。
“怎么了?”邱小石看了过来。
“没事,有苍蝇。”邱灵赋心情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