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这头得知世子在外生死未卜亦是吃了一惊,回去便如实禀了洛王。
要说殷鹤晟此时的心情,也只有襄阳侯能感同身受,一样的又惊又怒。这好端端的没事跑到西山上作甚?!
殷鹤晟双眉紧蹙,思忱片刻,还未理出头绪。裴云一路急匆匆进了来,对他道:“殿下,方才宫里消息,说是涵王此时入宫去了,已回报了这回地动是密县,说是领了司天监监副一同去的。”
“他倒是腿快。”殷鹤晟一声冷笑,道,“不妨事。地动怎么回事不过是嘴皮一碰的事罢了,何况不过是个监副,不是还有个监正么?眼下最要紧的乃是赈灾一事!”
裴云听罢,精神一振,道:“是。属下知道了。”
“等等!你说这次地动的是密县?
这事不忙。让季庸先写个章程出来回头再说。你现在点几个人跟我出去一趟。”
密县离上京可不算远,不过在西山之西二十余里。温酌此时可不就是在西山么?
第157章 第 157 章
这回的地动离着京师颇近,上京之中亦有伤亡,街面上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往日的繁华。
洛王殿下毕竟不是毛头小子,先遣了人到侯府里去把世子爷那庄子打听清楚。温士郁这回是真心感念王爷,心说王爷对他这儿子如此挂心,他这个当爹的岂能不同去。温酬一听便急了,唯恐弟弟没回来,再搭了亲爹进去,道:“父亲,您是家里的主心骨,还是儿子去吧。”一旁荣杼却是抢着道:“事出突然,府里诸事还要姨丈费心操持,此刻实在不是出门的时候。阿酬,你也别去了,表弟妹一早受了惊吓,你岂能舍下她出去。还是我去罢,我脚程快,左右不过是带阿酌平安回来就是了。”
荣杼说话爽快,说走就走,温士郁哪里拦得住他。
倒是殷鹤晟等了一时,见侯府来人竟是个不认识的有些意外。荣杼不过带了丁宁同昨日温酌遣来报信的那个家人,对殷鹤晟一拱手道:“荣杼见过洛王殿下。”
殷鹤晟回了一礼,问了两句,便上了路。
他心中总有种急切不安,这让他想起许多往事,许多他不愿想起的事,可是越不愿想起,那些细节偏偏就浮现在眼前——成涛中毒身亡后被人抬走时淌在地上的血迹;又或者是母亲临死时憔悴惨白的面孔和她渐渐冷却的体温。这种感觉非常不好,以至于让他联想起在郎州时听说温酌遇袭时的那种震惊错愕,他不想再经历一次,这一次他总该把他牢牢抓在手里,让他安安稳稳地伴在自己身边。
往西山去的路差不多已废了一半,遍地乱石地陷,饶是殷鹤晟一行人轻骑简行,走这种路仍是为难。裴云不由劝道:“殿下,瞧这情形,上山的路恐是堵死了,咱们贸然上去恐是不妥。”
这倒是一句实话,山崩滚石地陷塌方可不是说笑的。荣杼亦是拧着眉瞧着,丁宁默不作声看了片刻上前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荣杼却是犹豫了,对他道:“兹事体大。你莫把自己命不当回事。”
丁宁听他这一句,却是轻轻一笑,横生媚态。
荣杼不免咳了两声,又嘱咐他道:“小心!”
说着对殷鹤晟道:“殿下,这山路不好走,须得先探一探路。”
殷鹤晟已见他二人嘀咕,便道:“也好。”亦是遣了手下一个轻功了得的手下与丁宁同行。
温酌在山上急归急,却也知道是干着急。一早上忙忙活活除了把人都聚到一处外又让人把物资清点一遍,垒了石灶做大锅饭分了众人吃。他这处山庄,位置巧得很虽不高也近山腰了,平日里乃是走盘山的路上来的,地方也空旷。只是如今虽暂时性命无忧,却是被困在此处了。他急着想跟家里通个消息,奈何毫无办法,派了几人出去,虽下不去,却是把上头绵云寺里的和尚书生救了好些个下来。
原来半山腰的绵云寺年久失修,地动一来便塌了半边,比之世子爷的庄子惨多了。不说和尚如何,便是寄身其中苦读的学子亦是死伤了好几个。温酌一瞧,只得将这些“难民”都收在“麾下”,继续派人出去看那破路该怎么折腾才好下山。
第158章 第 158 章
这场灾难看来虽可怖,庄子上的人却大都挺平静的,一来死伤的少,二来世子爷在就有了主心骨,何况大锅饭一吃,饱食的满足把对灾难的恐惧冲淡了。
是以丁宁上来找到这庄子时,里头的人精神都还不错,男人们正忙着加固建筑,妇孺则是在收拾打扫,并没有料想中的那么狼狈。而世子爷则被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缠着正说着什么。他表情淡定,负手而立,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但就丁宁看来,倒觉得这少年此刻的神情的的确确像极了襄阳侯。
不过等温酌见到丁宁之后,顿时判若两人,立时舍了那些个酸儒大步走过来,喜出望外道:“丁兄!你竟来了?!”
丁宁对他一拱手,道:“世子爷无恙便好。”
温酌却不跟他客套,亲热地去挽他,问:“自家人不说这些虚礼。这山上路都垮了,你是怎么上来的?”
丁宁见他没架子,便也不再拘礼,道:“是洛王殿下不放心。侯爷本也要来,被荣大哥拦住了。他们骑着马正在山脚,上不来。我就先来探个路。”
温酌一听简直以为自己幻听了,喃喃道:“是他…洛王来了?”
丁宁怎知他如何想的,这时便道:“山上不宜久留。世子还是跟我下山为妙。我这便给他们报个信。”说话间,便摸出一个短笛,凑到嘴边吹了几声,长长短短地跟说话一般,那山下不一会功夫竟也想起类似的哨声。
他见温酌一脸狐疑,解释道:“是约好的信号。洛王殿下还另遣了一个侍卫,总要跟他通个气。”
温酌转头看了眼庄子上拉拉杂杂的一伙人,皱了皱眉头,道:“上山不易,下山更难。你上来时可是做了标记?”
丁宁点头道:“正是如此。”
温酌犹豫片刻,道:“只我一个下山到底有些不放心。”一旁书勤却是插嘴劝他:“少爷,既然丁公子已寻了下山的法子,定是有办法的。您先回府去,咱们便是等过几日再回去也是一样的。这山上左右有吃有喝,一时半会准没事。何况还有方管事在此处,定会料理得妥妥帖帖,不用记挂咱们。”
白易道:“少爷,丁公子一人护着您下山,恐是不易。不若白易陪着您一块下去如何?”
温酌心想也是,便舍了家人在此处,带了白易跟丁宁下山。
丁宁轻功好,又身负南蛮子那些个奇技术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路上留了不少红色的痕迹,醒目得很,便是白易也摸不透他的武功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三人在山中艰难下行,过了不多时便遇着了殷鹤晟座下的那个侍卫。那人见着世子安然无恙也是大喜,只是天底下到底有一句:好事多磨。四人正走得艰险,孰料又是一阵颤动,温酌一惊,“不好,又震了。”
余震一来,许多要落不落的山石便纷纷滚下,几人顿时身陷险境。幸亏丁宁身手灵巧,危机之下一条软鞭勾了温酌腰身,将人卷到几棵大树下,山石擦着白易身边砸下去,把白大侠的一张俊脸蹭出了不少血。
温酌惊魂未定,几人都不敢贸然行动,只得先挨过这震动再说。
温酌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沮丧,他这时想起去年自己尚且还是陈锐,便是踩空了山石才会穿越成温酌,如今要是再摔了或是被砸了,这回的命岂不又没了?还累得许多人救自己一场,尤是对不住殷鹤晟。
第159章 第 159 章
几人此时俱是灰头土脸,却已顾不上这许多,心思全在脚下身侧头顶,唯恐上有巨石滚落,下有地动塌方。其实这余震不过一阵罢了,偏偏情形艰险,各人均是一身冷汗,尤觉漫长。
温酌手扒着身侧的树枝,只觉浑身酸软,口鼻之中都是灰,呛得他不住咳嗽。好不容易熬过了,几人才松了口气,四下打量已寻不到下山的标识。
丁宁微微皱眉,往前走了些许,总算寻了处地势略微平坦之处,这才掏出信号弹朝天发射。
温酌晓得他定是与山下联络,便也让白易扶着他过去。几人歇了好一会功夫,便听下面渐有人声,几人急忙出声招呼,便见一锦衣人从乱石杂木中一跃而上,温酌顿时一惊,张口唤道:“殿下!”
殷鹤晟抬眼一看,只见温酌被几人护着站在一棵松柏前,浑身蒙尘,几乎辨不出面目。他心中稍安,快步走上前,伸手握住温酌双手,道:“可受伤了?”
温酌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嘴上道:“我没事。”殷鹤晟盯着他,用衣袖给他面上揩了揩,又对一旁的三人点点头。容杼这时也上了来,见丁宁无碍也放了心。四人中只有白大侠最是点背,无端破相也是可怜。
既寻着人了,众人即刻动身下山。
说来也怪,温酌本已耗光了力气,连腿脚都软了,这时见着洛王,竟是全忘了。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这倒也不足为怪,任凭哪个人死里逃生乍然见着心上人,必也是一颗心七上八下难以名状。
殷鹤晟惯常是冷脸,此时见了他却也并不多言,只牢牢牵了温酌一路行走。他惯常使剑,手上薄茧蹭上温酌的手心并不让人舒服,却说不出的让人心安。
旁人自见了这情形亦是不敢多言,一个个莫不是眼观鼻,鼻观心,作出一派浑然不觉的样子来。荣杼心中暗暗吃惊,不过他到底也不是浮躁之辈,自然晓得其中利害,便缀在众人之后一齐回了城。
待到荣杼丁宁回了侯府,襄阳侯一瞧,仍是不见儿子的人影。荣杼眼角直抽,对他解释道:“姨丈,阿酌并无大碍。乃是洛王殿下有要事与他相商,已跟着回了王府。”
温士郁心中本也猜着了,听了此言究竟还是郁闷,道:“也罢。等人回来再说罢。你为姨丈走这一遭辛苦了,去歇着吧。”
荣杼见他神色郁郁,不免想起方才洛王与世子共乘一骑的情景,心下有数便退下了。
不说襄阳侯如何,便是温酌眼下亦是没好到哪儿去。
洛王殿下许久不动怒,此时一张脸简直赛过数九寒天。饶是如此他仍是没有发作。
于是,温酌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收拾干净后,这才来到暖阁。
殷鹤晟独个坐着,脸色阴沉,温酌才掀了帘子进门,见他如此竟犹豫着要不要再退出去。
“休要磨蹭。快进来。”
温酌只得进去。他瞧着殷鹤晟的脸色,虽觉得有些理亏,却谈不上害怕,脑子里想的竟是去年才到礼部当值时的见着洛王的场景,那会这个人也是如此冷着脸,让人不知所措。
殷鹤晟瞧着他这幅模样,心中那股愤懑之气渐消了些。
“你过来。”他说着,大手一伸,扯着温酌的手把人拉到罗汉塌上,“你到西山上作甚?”
温酌知他是担心自个儿,当下便将那庄子的事说了。
殷鹤晟沉吟不语,良久才道:“这事不怨你。可我就是有气,你可知我先时听说你在西山时是何感受?”
温酌顿时镇住了,忍不住凑上前亲了洛王一口。这可把洛王殿下彻底点着了,当下捉了人亲了半晌,他搂得死紧,又缠人得很,温酌不意他如此,险些厥过去。
好在王爷总算是冷静下来了。一边把人按在怀里,一边嘱咐道:“卿当谨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孰知温酌却不依,推开他道:“殿下此言差矣。何谓君子不立危墙?殿下在凉州时比之危墙何如?外患羌奴,内患国贼,仍是斩敌寇,扬国威。殿下固然堂堂英雄,酌亦非弱质女流!”
第160章 第 160 章
“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番话并没有让殷鹤晟迟疑,他伸手托起温酌的下颌,甚至还能感觉到那纤细脖颈下紧张搏动的脉搏。他不由眯起眼睛,沉迷地用手指反复描摹温酌的耳廓,随后凑近低语道:“阿酌,不要跟我玩心眼。说实话,你在怕什么?”
耳鬓厮磨的亲近让温酌背上一下子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他只觉眼底一热,再维持不了大义凛然的假象,一边捂着脸一边说:“我怕!我怕你今后会……”
“会如何?”
温酌咬咬牙,索性放下手,没出息的眼泪已糊了一脸,哽咽道:“往日我读到龙阳泣鱼,必要鄙薄龙阳君的品性。堂堂男儿依附男子,争风吃醋何其可笑!如今却是笑不出来了。我怕有朝一日也同此人一般,岂不遭人唾弃?!”
殷鹤晟却是一声嗤笑:“庸人自扰。”
洛王言辞讥诮,神情却反带着些愉悦,伸手给他揩泪,又忍不住在他唇上轻啄,道:“龙阳乃是魏王娈宠。你岂与此人同列?我早禀明父皇来日要为你请封阁君,名入宗谱,昭然天下,便是百年之后亦是同享香火供奉。”
这话却是洛王殿下第一次同他提起,实在令人震惊。可惜温酌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好转,反倒是更加纠结。
“你要封我做阁君?!”
殷鹤晟终究也不是蠢人,见他如此神色终于也瞧出不对劲来了。
“……你不愿么?”
温酌被他灼灼目光盯得不由一阵心虚,却是死撑着反问道:“恕我大胆,殿下若是阿酌,可愿意?”
难得殷鹤晟终于也有了被问住的时候。
方才的情热被这理智的三言两语拍了过来,顿时让王爷的脑子清醒了很多。
是了,他的阿酌可不是什么黎民百姓。好歹也是个有名有姓能继承侯爵的嫡子不是么?便是今上一生挚爱的霜君聂凝枫也不过是一介山野隐士罢了。历数历代殿君只有一位明凌君出身三甲,偏偏却是没能入朝却入了后宫,因厌恶君上自缢而死的,整个就是个皇室秘辛,超级大丑闻。
洛王不由蹙眉,心里觉得自己到底是有些心急莽撞了,又有些恼羞成怒。温酌原来竟是不愿意的?想到这里,他渐觉得心有些冷了,却是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你当真不愿?”
温酌被他看得心中直痛,却没有正面答他。
“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能说自己对殿下是真心实意。只是……”
殷鹤晟觉得自己简直快被温酌磨死了,不由催他道:“你既然心中有我。又犹豫些什么?”
温酌被他逼得,只得大着胆子悄声道:“殿下可想过他日身登大宝?诸侯夫人尚且有三宫之数,帝王又当何数?届时我又该当如何自处?温酌纵然寡德廉耻,也不愿与女子同列后宫。白乐天《宫词》有云: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我虽没有那等红颜,也自知心比针眼小,见不得……”
未等他把话说完,人已被洛王牢牢捉住,一只手捧了他后脑勺,狠狠亲了过来。
只听洛王恶狠狠道:“你真是我的魔障!父王既然能心系霜君一生,你竟是不信我?我殷鹤晟从今往后便只你一个,天地为证。”
第161章 第 161 章
在爱人面前发誓赌咒恐怕是全世界古往今来的通病,多情如罗密欧对月起誓,《上邪》有云“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成就一段千古绝叹。
要说俗套之能成为俗套,可见其有效。何况殷鹤晟是何人,不说“君无戏言”,最起码也是金口玉言。不过这一句“天地为证”,已让温酌怔住了,便轻而易举被洛王殿下按倒在榻上。
外头天色黯沉,眼看着要下雨,天地间仿佛蒙上一层粘腻的膜,网住芸芸众生。
屋里暗得紧,暖阁外头只邱志一个守着,笼着袖子靠在墙根边。老太监垂着眼,不知是睡是醒,或者假寐,一双耳朵微微向上立起,仿佛被人提着似的,时刻听着屋里的动静。
温酌抿着嘴,嘴里的声音还是间断的漏出来。他忍不住伸手想捂住嘴,才抬起手腕,又被那人捉去唇边啄吻。他身子早软了,此时几乎快成了一汪水要化在床笫上了。
天空滑过一道闪电,霎时将上京置于一片短暂的明亮之中,殷鹤晟俯视着温酌泪痕淋漓的脸,只见那双眼里只映着自己的身影。
“阿酌。”他说着,搂住身下人。
被翻红浪,云`雨不歇。
雨声潺潺,点点滴滴沿着檐瓦坠下来,打在石板上也不过是淅淅沥沥的声响。
这日正是大朝会,邱志才唤了声,殷鹤晟便醒了。一切仿佛都被黑暗吞噬了,像还在梦里,唯有他此时心头的甜蜜与满足是如此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