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酌因在外走动,这会已将两人神情看在眼中,心中便有了计较。
几人知杨学知病体未愈又坐了一时,便告辞出来了。
走到门口时,两人正要同世子告辞,温酌却笑道:“天色尚早,温某久仰师兄与柳兄高才,不知能否赏脸一同喝杯茶水?”
杨若茗听他口称师兄,便知这襄阳侯世子是有意同自己结交,对他也无甚恶感,便同柳生一齐应下了。
书勤伶俐,这厢听了世子安排便跑在前头替几人在茶楼订了雅间。是以几人到时,茶水点心便都预备好了。
几人从容坐定,寒暄起来。
温酌长相俊逸,又有几分少年人的灵动,杨柳不是迂腐之人,先前虽听说世子张扬顽劣,此时与他言谈都觉得可以一交。
饮了一壶茶,温酌问那柳生道:“柳兄此来,可是为的科举?”
柳承惆见他问了,答了一句确实如此。
温酌又问他所住何处,那柳承惆倒是个坦荡荡的,只说寄身绵云寺,温酌想了又想才记起来是西山的一间小庙。
杨若茗见他问得这些,不由奇怪,便听温酌笑道:“前日先生说我诗写得不好,我便苦读了几日,虽说没什么诗才,品读还是会的。观柳兄诗文,志在不小,自然是要考取功名的。”
柳生乃杨若茗至交好友,听温酌盛赞也是心喜,听他自谦,却道:“世子过谦。我听老师说起,前日世子在礼部夕照联句时亦有: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之佳句,我等听罢亦觉凄然,哪里是没有诗才呢?”
温酌心道剽窃果然要不得,这才几天功夫,已经传遍京师,连他亲爹兄长都夸了几句,这会又从杨若茗嘴里听见,脸上险些要烧起来,连连摆手道:“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又对柳承惆道:“绵云寺虽说清静,却是偏了些,柳兄不若住在京中便利。”
杨若茗心道:到底是世家子弟,说出话来便不知人间疾苦,生计艰难。
只是温酌神态自然,眼光清澈并无鄙视侮辱的意味,杨生自然也不愿跟他计较,只是好言道:“世子到底年轻,不知经济世情。这上京中虽风物繁华,花销也不比别处。”
温酌知道这两人俱是囊中羞涩,话说到此,不禁笑起来,道:“师兄未免迂腐!李太白有诗为证: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师兄与柳兄俱是大才,怎么为的这点小事说丧气话。”
杨生苦笑道:“话虽如此。只是谈何容易!”
“柳兄所言甚是。”温酌给二人斟了茶,道:“不瞒二位,我家里亦有亲戚做书画买卖。师兄与柳兄才学过人,不若写些扇面字画在店里寄卖,也算风雅生计。”
柳承惆沉默半晌,这时方答:“世子所言甚是,只是这字画扇面俱要上等文房用具,柳某不才没有这等本钱。”
温酌听他言语松动,笑吟吟道:“我倒有上等的文房用具,只是苦于没有柳兄这样的大才。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柳承惆知他要同自己结交,倒也不惺惺作态,便应下来了,杨若茗听了亦是欢喜,便对温酌也多了几分喜欢,觉着他古道衷肠实乃性情中人。
第34章 第 34 章
温酌快人快语将柳承惆之事同他庶兄说了,温酬听得是豫州柳承惆亦知道其人,自然应下了。听得他住在庙里,又叫人把南街铺子后头的一间屋子收拾了让他住下。
柳承惆得了温氏兄弟的帮衬,心中甚是感激,连杨若茗知道了也向自家先生夸赞。此事传到温士郁耳朵里,不知这儿子在盘算些什么,便把温酌叫去问话。
温酌在他爹面前如今却是实诚地紧,道:“咱们家向来同清流无甚交情。”
温士郁白他一眼,道:“些许穷酸光耍嘴皮子,有甚要同他们攀交情的?”
倒不是襄阳侯瞧不起人,这外戚向来不为清流所容,温士郁便是想要结交,那些个两袖清风的老大人们往往也是端着臭架子拿捏,没的恶心人,时间久了温士郁自对清流绝了念头,也没什么结交的心思了。
温酌笑道:“十年寒窗一朝得势,儿子若不是如今去结交一二,等人家上了朝堂,谁还会向着咱们?”
温士郁见这儿子打算的竟还长远,心里略略有些吃惊,道:“你倒是想着简单,只怕人家便是上了朝堂,也未必向着你。”
温酌道:“清流清流,既然自诩清流必然洁身自好,再不济也得装得洁身自好啊?
这柳承惆今日得我相助,哪怕他不知感激,旁人又岂会不知。只要人知,已是收获。
我先时名声差不也是这些个所谓清流四处传扬的?如今孩儿改过自新助人为乐,怎么着也能挽回些颜面,爹,您说是不?”
温士郁见他脑袋聪明能使,心道被人砸上一回居然还能开了这等心窍,难怪那至臻和尚说他脱胎换骨,脸上却不显出高兴,又叮嘱他道:“你如今在礼部供事,又是在洛王手底下,眼睛多看,脑子多想,别没事惹事就强胜你做十件好事了。”
温酌晓得温士郁唯恐他出了岔子,听了只管点头,眼珠子又是一转,又说如今出门在外只带着书勤不甚方便云云,温士郁只当他在官场行走好面子,又答应了给他几个人手才罢。
第35章 第 35 章
且说殷鹤晟这一日要去鸿胪寺。
温酌办公之所恰在近旁,洛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一日温酌凭栏轻声吟的诗句,那句话若是旁人道来也罢了,不过萧索而已,却出自温酌之口,洛王却道他被世人误解至深而无奈怅然,唯求一知己耳,忽而心中一软。
是以洛王殿下前脚刚踏出门去,转身又进了来。
却没料着遗世独立的郁郁少年此刻得了闲,正抱着坚果匣子磕着核桃一派闲适地看话本呢!
一时大眼瞪小眼,很有些尴尬。温酌只得放下坚果匣子,对这顶头上司躬身行礼。
殷鹤晟难得一片关怀之心没落到实处,脸色颇是冷冷的,问他几句,见这襄阳侯世子左右无事便把人带了出去。
洛王一行向来是骑马的,偏偏温酌不会。殷鹤晟原不知他竟无用至此,见他揪着马鬃一个劲地要往上爬险些让马尥蹶子踢了不由也惊出一身冷汗!只得过来查看,唯恐死了世子,不能向人家亲爹交代。
温酌不知轻重也被吓了一回,所幸那马倌是个老手,急忙稳住了马,方才惊魂未定地问温酌道:“公子,没伤着您吧?”
温酌傻了眼,只说了一声无事,便见殷鹤晟已骑了马过来居高临下地瞪他。
“不会骑马?”
温酌自然是摇头。
殷鹤晟见他一番折腾鬓发已有些乱了,脸上也染了尘土,不知为何就有些说不出的气闷,一伸手便把将人提上马。
温酌不意这洛王竟有如此彪悍的臂力,吓得差点叫出声来,等坐稳了,方听得殷鹤晟“驾”地一声拉了缰绳。
他坐在马上倒是害怕多于好奇,只觉马身上传来混着青草泥土和马粪的臭味,一上一下甚是颠簸,实在不是什么享受。殷鹤晟自板着脸不与他说话,温酌心道这洛王虽脸色冷冰冰的,倒是平易近人肯带着他共乘一骑,只是殷鹤晟胸口却热乎乎地贴着他的后背,温酌只觉别扭,却不好意思说。
倒不说温酌觉得别扭,便是跟在一旁的裴云亦是从未见自家主子同谁如此亲近,亦是别扭之极。
好在鸿胪寺却是不远,没一会功夫就到了。
殷鹤晟自己下了马,又把温酌抱下来,脸上亦无甚表情。
温酌同他道了谢,自拿出帕子擦脸,整了整仪容,这才跟着他进去。
第36章 第 36 章
殷鸿兆已等了多时,见二皇兄来了便来打了招呼。一眼瞅见站他身后的温酌也有些意外。
这涵王同洛王虽是兄弟,却长得不甚相似,气质雍容而不见锋芒,倒是十分的书卷气。温酌暗自腹诽,面上不慌不忙地同他见礼,随着两位皇子进屋。
兄弟两人商议半晌,谈的都是要事,温酌既插不上嘴也不愿多事,闷声不语只是喝茶。
过了片刻殷鸿兆倒说起宴飨之事。今上耳顺之年,大肆操办不说这宴飨格调之高更是难得。
温酌对这国宴兴趣颇大,襄阳侯府虽也算高门贵府,平时也是尽享珍馐美食,到底与宫廷国宴不能同日而语;且因襄阳侯乃皇亲,他贵为世子亦有一席之地,便仔细听起来。
温酌从前就对佛跳墙、开水白菜等垂涎已久,穿越至今还未见过。大歆尚甜,大略也是因为数代经营,一溜几个皇帝都不算昏庸,是以国力强盛藏富于民,民间也好宫廷也罢皆喜好甜食,各种羹汤糕点风味不一。
可惜于陈锐而言未免单调,他虽出生江南,寒暑假却在一家川菜馆里打工,口味也重。上京贵族精于保养,不喜刺激,美食虽精美别致,对他来说却很有些缺乏新意。
因而殷鸿兆说起这番邦贡品时,简直令他眼前一亮。
原来前些日子有外族商贾贩了海外珍品来京,上供了些番邦作物,只是这些东西无人见过,遑论制成佳肴。殷鸿兆无法,让府里的厨子取了些做了菜,滋味却很不如何,如今正为此事发愁。
殷鹤晟问:“既然是商贾贩来,何以倒不知这作物如何食用?”
殷鸿兆头疼道:“那商贾也是才得了这些东西。况且皇兄也知这蛮夷被发左衽本就粗野,烹制食物也忒粗野,如那般随意呈上去,成何体统。”
这话说得有理,洛王也来了兴趣。说着便让人把番邦作物呈上来。温酌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这时见底下人端了一篮东西过来,瞧了一眼差点笑出来。
原来竟是番茄、玉米与红薯。
那红薯尤其受涵王嫌弃,只道样子颇是不雅,滋味也不如何。
殷鹤晟见温酌面露促狭,问他道:“却是在偷乐什么?”
温酌笑道:“这些可是好东西。”
二王听他如此道很有些不信,殷鸿兆问:“你年纪轻轻,却有此等见识?”
温酌被他一问倒是脸色尴尬,只得不好意思道:“我以往沉迷游乐,好与三教九流结游,因此知晓。”
涵王顿时了然,只是殷鹤晟忍不住刺他一句道:“世子当真不凡,游戏人间尚不忘开拓眼界。”
这话却是讥讽,温酌心道也不知今日怎么触了洛王的霉头,好端端坐在屋里被这瘟神带到此处,还要受他冷嘲热讽。
他心中固然不乐,却不肯受这闲气,只是笑道:“洛王过誉,岂敢岂敢!”
殷鹤晟不意他还有这等脸皮,反倒无语也。
倒是涵王心切,道:“既然世子知道,但说无妨。”
第37章 第 37 章
温酌也不藏拙,道:“空口白牙无甚意思,不若殿下借我几个厨子,做得几道菜来有吃有喝才有意思。”
涵王顿时大喜过望,忙吩咐下去唤了人来。
倒是殷鹤晟有些出乎意料,瞧着温酌不说话。
不一时亲卫领了几个厨子来拜见,那几人惯常在后厨,哪里能上前院来同贵人说话,跪在地上无不是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涵王道:“你等只消听世子吩咐,若做得好,必有重赏!”
温酌亦是对二王一揖,让人领他至厨下,惊得一众厨子连连偷瞧他。寻常文士君子讲究个君子远庖厨,这位贵人倒是半点没这个忌讳。
这鸿胪寺的膳房甚大,收拾的也干净。
一众厨子围着温酌,众星捧月一般听他吩咐,旁人见了也颇是稀奇。连殷鹤晟都有点闹不清温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倒不是温酌卖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先前还是陈锐时因着家里过得节俭,逢着寒暑假就到饭馆里帮厨,倒的确会几手。
不一时底下人便按他所说做了一道玉米烙,掌心大金灿灿的一轮盛在碧色盘中,宛若一轮明月。
一道虾仁松子玉米,用高脚盏盛了,三色辉映甚是好看。
又有一道家常菜番茄炒蛋,同一道茄汁鲈鱼,鲈鱼两边被拉了花,抹了盐,沾了面粉,过了滚油,被当头淋下茄汁,只听滋滋响声。
又有那最不受瞩目的红薯,被温酌使人做了一道牛乳红薯羹。
这些菜被人送至前厅,两位皇子殿下一一品鉴了,不由也赞一句好。
殷鹤晟心中很是惊异,心道想不到这温酌倒还有如此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本事,面上却仍是淡淡的。
倒是殷鸿兆欣喜更甚,他原让人照着番人的吃法无非就是个烤红薯烤玉米生切番茄等上不得台面的做法,让温酌这番炮制几道菜看来别出心裁甚是别致,这时再品这些菜色简直堪比珍馐玉馔。
温酌少不得被他大加夸赞,又得了涵王的赏赐,几个厨子亦得了不少赏钱,简直皆大欢喜。殷鹤晟看在眼里,不知怎的更加气闷了。
第38章 第 38 章
温酌心情大好,哪怕被殷鹤晟再次提溜上马也没觉得太过抗拒。他满心满意想着那些菜——番茄、玉米、红薯,这可都是明朝才传入□□的作物。尤其是红薯!大明朝万历年间,陈氏商人行船南洋千辛万苦才弄回来的东西!这东西量产极大,又顶饿,直接解决了后世的饥饿问题,人口都不知道翻了几番,简直是历史上的奇迹。
见证了这一历史性的一刻,温酌兴奋极了,整个人喜滋滋的,跟吃了蜂蜜屎似的,正琢磨着怎么弄这些东西来回侯府,也好给他爹他哥开开眼,尝尝滋味。
殷鹤晟见他如此,却想不到这层。只见他手里握着了殷鸿兆赏赐的荷包,想起里头是一对足金制的笔锭如意,分量十足,花样也是时新精巧,只是料想如温酌的身份也不至于将这点子东西瞧在眼里,也不知他是乐个什么劲!
洛王殿下难得觉着自己与襄阳侯世子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代沟,把人送到侯府,也不与温酌道声别,便走了。
温酌倒不以为意,一则他觉得这个洛王脾性古怪,总挑着事难为自个儿,一会作诗,一会骑马,简直就是他天生的克星;二来他此刻心情大好,忙着要去跟他亲爹说他那一肚子的民生大计,也懒得跟这王爷一般见识了。
隔一日差事甚多,温酌埋头公务,等从房里出来已是傍晚,正要去唤书勤,却让殷鹤晟拦下了。
洛王面无表情递给他一个白玉把件,温酌接了一看,只见雕的端的新奇,乃是一头幼鹿嘴里衔着一株灵芝正蜷着睡觉,疑似取自“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之意。温酌忍不住捏了又捏,这把件虽不过鸡卵大小,然而玉色温润均匀无瑕,触手滑腻,乃是一块上等的美玉。
温酌不解道:“殿下这是何意?”
殷鹤晟瞥他一眼,道:“你平日协助孤亦算有功,赏你的。”
温酌莫名其妙,转念想到前日得了殷鸿兆赏的不过是一对金锞子,这洛王倒是阔气一出手就是这样的玉件,心道不愧是真土豪!若是让他来打赏可没这等气魄,平素打赏小厮丫鬟也不过给些零碎银钱,实在有愧世子的身份。
温酌得了洛王的赏,倒不好意思就走,想起昨日殷鹤晟面色沉静如水,只当是因他助了涵王惹了这位不满。有道是拿人手短,便想辩解一番分说一二,也省得顶头上司老看他不顺眼。
温酌气度闲雅,大大方方收了玉鹿对洛王作了揖,道:“昨日在鸿胪寺,在下实在失态,实乃是见物心喜使然。这其中关窍不便同涵王分说,今日恰要向殿下禀报。”
殷鹤晟见他这般作态,简直哭笑不得,心道恐怕还是因为这玉鹿,不然怕你这小子已跑了,还禀报个屁!不过他到底对温酌不同些,也没去揭他的谎,只道:“站在廊下不成样子,进屋说。”
第39章 第 39 章
两人分了主次坐定,洛王又让底下人上了茶。
温酌端着茶盏,嗅了嗅茶香,喝了口。装模作样完了,才慢慢道:“昨日在涵王殿下处见着的东西,实乃天下至宝!”
这话说得忒玄!
殷鹤晟听罢,嘴角一抽,好不容易忍了没骂他,耐着性子勉强听这世子如何扯淡。
孰料,温酌却放下杯子,站起身,双手执礼,正色道:“天下升平,无非社稷。虽我大歆风调雨顺,然民生未尝安定。我大歆子民,居北者以麦粟为食,居南者以稻米为粮,然耕作至苦,夏暑冬寒,旱涝无常,各地常有灾饥,生民何辜?盖因食粮不足难填民口,此亘古至难,然今有计也!”
饶是洛王,忽的被温酌一通之乎者也的大论说得也有些愣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