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取道一排工厂往回走。当时也正值囚犯下班的时间,无数参差嶙峋的光秃头颅、脏兮兮的条纹囚服从大门中涌出,还带着难以忍受的刺鼻气味。他们也正赶着抢晚饭,即便那些只是一勺与水无异,没有什么资格被叫做“汤”的液体。
费恩曾经偶然看到过他们派发汤的过程。那锅东西比营地里填满了骨灰和尸骸的河沟还要清澈,表面飘着零零星星的,不知名的野菜。其实有切得乱七八糟的土豆块沉在最底下,但是普通犯人也只能得到上面的部分,然后捧着如获至宝般躲到一旁去狼吞虎咽。要是比大部分人晚一点点结束用餐,都会受到囚犯看守的打骂。
就连争抢这样一锅汤,都能牵扯出无数的利益关系。除去费恩他们这样的守卫军,和不时游荡在四周监视着他们一举一动的盖世太保(即秘密警察)不算,再下级便是营地中的囚犯看守。
说来有些好笑。在德国,犯了普通偷窃罪的犯人会被充军送往战斗前线,而这些杀人放火之流却能够在集中营中作威作福。
由于囚犯看守是来自德国本地的日耳曼裔罪犯,不会遭到如同那些“重点关押对象”一般惨无人道的待遇。正相反,他们的福利几乎在整个营地中数一数二,他们听从党卫队的指挥,直接管理囚犯,这意味着也可以直接收取来自囚犯的贿赂,下发的物资配给到了他们手里也是想贪多少就能拿多少。
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会参与瓜分这锅东西。他们吃的可能比费恩还好。
再下一层是特遣队。他们是从犯人中挑选出来的,负责执行一些脏活累活,或者有特殊技能的,例如医生会被调去协助营地医生。这些人可以穿着自己的衣服,待遇相对较好,领饭的时候可以捞到汤底下的那层土豆。
但是所有特遣队员都明白,当进入特遣队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寿命便只剩下四个月。四个月之后他们会被安排到一起,排着队从颈后被射入6毫米口径的软铅子弹。然后新一批的特遣队过来完成他们上岗的第一项任务,扛走先辈的尸体把它们焚化。往复循环,一直如此。
有趣的是,尽管他们再明白不过这样的下场,为了这四个月中那些稍微人道一点的待遇,还是义无反顾地做着被分派到的工作。四个月对于他们来说也许还太过于漫长。
费恩领着队,刻意向墙边靠,给那些犯人让路的同时又避免被撞到。但他们这么做,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必要。因为当他们出现的那一刻,以那几身军装为轴心,方圆三米之内都没有人敢靠近。道路比较窄,那些犯人便都贴着另一侧的墙壁走,以免惹下什么大祸,比如让他们闻到臭味之类的。
“唉。”罗尔夫有些不明以为意味地叹了口气。
自从那愚蠢透了的“无效劳动”制度——即一帮人用一上午挖坑,再花一下午把坑填回去,或是将石头在固定地点之间搬来搬去——被诺亚强制勒令废除了之后,那些尚“有药可救”的犯人便一起编入了劳动生产行列,在工厂里进行生产、加工活动,所以那之后工厂规模也不得不再扩张。
费恩机械地向前走,眼神却定定地望向前面这群人。当初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如今便也是其中的一员了。被粗暴地推掉头发,穿着肮脏的囚服进行苦得变态的劳动,稍不注意便会引来杀身之祸,面前除了死亡,别无他路。
这难道才是他原本的宿命?他原本应有的轨迹?
可是这样的命运,本来就不应当属于任何一个人。现在却切实地发生了,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小角落,欧洲、波兰、华沙,聚集着这样一群身穿蓝白色条纹的人,和那样一群穿军装的人。那么不和谐,偏偏又被强制塞到了一处。泾渭分明地,一边压迫着另一边,但若脱掉衣服,又只会混杂在一起。
好绕,头好痛。
费恩想起诺亚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恍惚感到缺氧、无力的窒息。
忽然他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心里难受的感觉,而是他下意识的一瞥之中,发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两个胸前缝着粉色三角形,挨得很近并肩走着的男人。他们只顾埋头走路,不敢乱盯,所以一直没有注意到费恩正盯着他们。
费恩也不清楚,可能那时候就有发烧头昏的迹象,所以他为了泄愤,把那个男人揍到几乎半残废了的时候突然就停了手。把那个男人从雪地上拎了起来掉头就走。
穿过工厂区到了路口时,其中一个男人才在转头间看见了费恩,目光在半空中相接的一瞬他眼中闪过惶恐,而费恩则是有些尴尬。他本想就此装作没看见,谁知另一个男人此时也发现了自己。
费恩蓦地发现他的眼神中没有自己所料想的那种仇恨与愤怒,而是空洞,无尽的空洞与深处那一丝抓不住的悲哀。是为了他们自己,在费恩看来又像是为了他,为了他在浑浑噩噩中亲手犯下的罪孽。那一刻,身边涌动的蓝白条纹都仿佛化作横无际涯的蓝天阔海,泛着白色的泡沫,而自己才是身陷囹圄的囚徒,永远都脱不开这堂皇的华贵枷锁。
无论在他们自己所创造的公理下,还是在这体系外之人的眼光中,自己都是带罪之身,本应该受到他应承担的惩戒。
基督教中存在“救赎”的教义。他自小听惯了家里人拿着圣经福音书用希伯来语念诵,告诫他这是他此生所要去追寻的终极目标。救赎,即耶稣基督拯救世人之道,亦是“神爱世人”的直接体现,以自己的血液与肉体换取人类灵魂“得救”。
但是自己这样的人,怎么会得到上帝的眷顾。神怎么会屈尊去碰他那沾满了他人鲜血同时又残破不堪的躯体。
从内心涌上的一股无力感将费恩淹没。在外人看来,他仍是带着那副明明非常精致俊美却有些机械得缺乏人性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幅度,不被别人察觉地冲那两个男人颔了下首,然后便转回头不顾他们眼中一瞬的惊诧,在路口同他的同伴们一起拐向了与那群放工的犯人相反的方向。
他又想起诺亚的话,每一个单词仿佛都灌注了酒精,麻痹着自己。
为了生存,仅此而已。
第66章 XIV.军营宿舍
约纳斯这次特别听话,但也归功于费恩私底下的各种威逼利诱,他一直守口如瓶,将费恩和诺亚的事生生咽进了肚子里,没有在任何人面前乱讲。
虽然他自己在来到这个宿舍报道的第一天就向大家出了柜,毫不在意暴露自己的取向,但他知道费恩一直隐瞒肯定有什么理由,也再明白不过这个时期的敏感性,所以就算他的八卦欲再强,为了好兄弟也冒着憋死的生命危险忍住。
尽管如此,也不能阻止他每天在费恩解散回寝室后对他使个意味深长的颜色。
“够了。”罗尔夫忽然义愤填膺地拍桌站起,“你在对别的男人抛媚眼时不会考虑一下你男朋友的感受吗!”
约纳斯没想到他的小动作会被罗尔夫看到,有些窘迫却嘴硬道:“关你鸟事。”
“哟呵?你小子别忘了还有求于我呢。”罗尔夫挑了挑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嘴上虽是这么说,却还是很细心地做着约纳斯配枪的维护与保养工作,“费恩,你那把枪需不需要我也帮你检修一下?”
费恩将枪从枪套中取出来,正反看了看:“不用了,我觉得还好,而且我每天都擦。”他步履有些慢悠悠的,踱到一张空椅子前坐下,脑袋里一直斟酌着怎么开口。下一场便是决赛,由于代表整个小队的荣誉,大家的热情都特别高,一天到晚三句话不离这事儿。
但,无论如何还是要说的。费恩无奈地叹了口气:“嘿,伙计们。”一瞬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他有些尴尬,又不得不开口:“决赛我参加不了了。那个……”他脸上有一丝窘迫,“抱歉。”
“什么啊?”五个人几乎同时从位置上站起来围到他身边,好像手术台边的大夫围着快要咽气的病危病人。
“这样子很可惜啊!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的赔率又低了两个点!怎么就不去了?”罗尔夫一边说一10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边挥舞着才组装好、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约纳斯的配枪,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给崩掉。
“我知道,我在公示板上看到了。”只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时,心里的失落更大于兴奋,“我也很想去,可是决赛日子和指挥官安排的访问达豪集中营的时间刚好撞上,我不得不……”
“那好办,我去跟组委会说,让他们改时间!”约纳斯正撒开腿朝外跑,便听马库斯道:“得了吧,那帮狗崽子早就跟盘口的勾搭上了,巴不得我们少赢。”
约纳斯气鼓鼓地又走回来。费恩见他们这般消沉的模样,心里过意不去,忙道:“没什么,以后还有机会的。况且,无论我走不走,冠军都非咱们队莫属,是不是?”他看了一眼约纳斯和马库斯,他有信心,虽然这俩人平时用步\\枪多于手\\枪,但无论哪种射击精准度绝对都是在营中数一数二。
“……好吧。”马库斯点了点头,“不过我是真的很看不惯弗里德里希那帮人啊!要是我们仨一起把他们虐杀至死不知道有多爽!想起他那张耀武扬威的猪脸我就想揍垮他的鼻子。”
费恩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浅笑道:“好啦,我相信你们有那个能力。有的人表现得越不可一世,或许正表明他们十分心虚……不管怎么样,我们队里所有的人都有共同的信念,将大家的心聚集在一起,而这也就是我们的实力所在。所以,等我回来的时候,千万别让我失望。”
第67章 XV.诺亚卧室
对于达豪集中营,费恩绝不陌生。
无论是诺亚派给他的出差工作,还是出于他自己的目的,他已经好几次前往那里。也是借着一次办公的机会,他才看到了自己生母雅思敏.亚尼克已经去世的消息。他本来没必要也没什么兴趣知道,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偷偷调出了她的档案。还好上面没有详细到写出其家庭成员,如果有,不知道自己当初登记的假证明会不会将他从中除去。
他还记得,那张资料卡上写着“死因:猩红热”,并于当日及时焚化。至于真正的死因是什么,他估计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
不过这么正式,以副官身份跟随诺亚“出访”倒还是第一次。想起那次诺亚说的话,便本能地往身边诺亚的怀里靠了靠。
“怎么了小家伙,还不睡?”诺亚的声音比平时更含混些,夹杂着倦意,似是刚刚被费恩弄醒。但这样的声音,让费恩觉得比世界上最腻味的情话加在一起,更令人觉得幸福还有安心。
因为这个时候,他不是自己的长官,不是掌控整个集中营的塞弗尔特中校,不是埋头在文件中的工作狂人,只是那个搂着自己、将手臂垫在自己颈下睡着了的诺亚,他此生唯一的男人。
今天由于要提前安排好几周后出访期间营地里的工作,又加班到很晚,所以费恩理所应当地被诺亚扣了下来,再换了个地点继续加班直到半夜。
“怎么了,还觉得不够?”诺亚凑近他的耳边,声音清晰了许多。即便在黑暗中费恩也能依稀看到诺亚挑动眉毛的小动作。
“不是。”费恩轻声道,“在想,达豪集中营的事。”
“嗯?”诺亚搂住他的那只手又紧了紧。费恩埋在他颈侧的脑袋不安地动了动:“我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这样的地方。”
诺亚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到:“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觉得奥斯维辛,这儿如何?”
费恩踌躇了一阵,没有立即答话。诺亚安慰他道:“没关系,在我面前,想说什么都可以。”
“好吧。”费恩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他的脑海中倏然泛起一片赤色,似是跳动的火舌,又似是漫无边际的血沼,无数骷髅般的消瘦身影被吞噬殆尽,卷起带血腥气的漩涡,中央的黑洞中传出尖利如鬼哭般的嘶吼,却又转瞬即逝。
“地狱。”他答道。
诺亚笑了笑,声音却深沉听不出一丁点儿笑意:“你小时候是不是看过但丁那本书?这答案很好。但是你也要记得书里所写的,他最初进入了地狱,在见识了地狱的一切罪恶之后,历经炼狱中的百般忏悔和洗练,最终才升入了天堂。”
费恩咬了咬唇,刚想说什么便听诺亚放松了语气:“不过那不是你应该想的,至少现在不是,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好,嗯?现在,快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混……预告一下 明天有新角色出场啦
第68章 XVI.客厅
自从那晚过后,费恩想去达豪的热情便消减了几分。其实他也不是有多想去那破地方,只是觉得就算不能以那种身份,能陪同他站在别人面前也会感到一丝欣喜与满足。
眼看出发的日子要到,他又想开了。只要站在他身边,这个其他人不会拥有的位置就足够了。
这天诺亚突然对他说,晚上要来一位客人。
费恩有些慌张,因为这客人的到来委实跟突击检查似的,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而且餐厅的灯泡坏了一个,还没有修好。诺亚看着他有些焦躁的样子,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没事,不是什么贵客,而且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认识认识。”
费恩正在盘算自己找梯子动手把灯泡换掉,听他这么一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谁?”“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诺亚道。
对于诺亚的过去,费恩特别敏感。尽管上次诺亚给他讲过过去的事,依旧难以填补那段曾经缺乏自己身影,对自己来说一片空白的岁月。更让他揪心的是他还曾经有个算得上和谐的家庭,要是中间任何一秒稍微出现什么差池,现在都有可能会是另一种结局。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打了个小小的寒颤,尽管那个被重重战火洗练过的人,如今已并肩站在了自己身边。他有些胆怯,却又无比渴望去接触他的从前。
“是战友?”费恩问道。
“嗯……是在战地上认识的。”诺亚回答。
一直到晚饭准备好了有一阵,客人才姗姗来迟。一开始费恩去开门时还以为那人是走错了,因为面前这个男人体型虽然还算不上瘦弱,但完全不能跟普通的军人相比。姜红色的头发因为鬈曲看上去有些蓬乱,男人的右眼前戴着比玻璃瓶底更厚的夹鼻式单片眼镜,边上一条骚包的金色帘子一直快垂到肩头。
更让费恩怀疑“客人”身份的是,他以为即便不是礼服,也至少会穿正式一点的衣服。而门口的男人穿着很鲜亮的、带着明显巴伐利亚风格的红白细格子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天知道有多少个口袋的浅色皮夹克,上面还有一片深色污渍,散发着浓浓的刺鼻机油气味。
费恩的手还握在门把上,就保持着这个开门的动作愣在门框里,一时让他进来也不是驱赶他走也不是,明明心里尴尬得要死却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嘭!”
眼前忽然爆起一片白光,没有防备的费恩被惊得一抖,眨了眨眼。等镁光暗下去,那个男人很高兴道:“噢!很棒,很自然,而且长得也挺好看。”说罢还用没端着照相机的那只手冲费恩竖了个大拇指。
费恩搞不清状况正要带着被愚弄般的怒气发作时,从身后的门廊中响起诺亚的声音:“保罗!别吓着我的副官。”
脚步身踱近,费恩侧身退了一步给诺亚让道。
“诺亚冯塞弗尔特!你个老鬼,大难不死还能活这么风光!”男人咧开嘴笑,旋即诺亚一贯严肃的脸上也露出浅笑:“托各位的福。”他招呼费恩退后,看了一眼男人皮夹克上的油渍,“不过,我可没想和你拥抱。”
男人脱下外套,从那沉甸甸的质感看便不知道那些口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得了吧,我还怕你弄坏了我的小宝贝儿呢。”他胡乱把衣服折了两折把油渍折在了里面,夹在腋下,端着相机走进门中。三个人往餐厅步去,诺亚与那男人在前,费恩紧随其后。
“我给你介绍一下。费恩亚尼克中尉,我的副官。”“您好。”费恩扭动嘴角,努力弯出一个也许看上去不那么僵硬的微笑。男人倒是很热情地握住他伸来的手:“我是保罗施耐德,可以直接叫我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