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恩点了点头,此时有仆人过来帮忙拉开椅子,三人落座。
诺亚道:“他当时可是最出色的摄影师,在《人民观察家日报》里都堪列首席。”
费恩这才明白过来保罗并不是什么战友,有可能是他刚好随诺亚的部队行军的时候认识的。
保罗小心翼翼地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在长桌空出来的一侧:“都是过去喽,现在他们把我给炒了。”
“什么?”诺亚的吃惊仅限于手上的动作顿了半秒,“但你是最好的摄影师。”
“唉,也是我自己不想干了。”保罗耸耸肩,“本来战地记者这差事就够危险,到了后来我连拍什么照片都要听那个瘸脚小魔鬼的。我自己递辞呈没人干,于是我就消极怠工,他们就把我给炒了。现在我是自由工作者,宁愿把照片卖给那些小报社也不想连焦对在哪里都要听人指手画脚。”
“那也好。”诺亚点点头。这时候主食被陆陆续续端上来,还有好几扎黑啤。诺亚端起酒杯:“都是老熟人,不拿葡萄酒跟你客套了,干杯。”
保罗也举起酒杯与他碰杯:“得了吧你,就是抠。干杯。”
费恩被冷落在一边,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倒也没怎么不高兴,只是看见面前满满当当的一扎黑啤酒,“咕”地咽了口唾沫。当然这一切都被诺亚看在了眼里。
“我的副官,他不是很喜欢酒精。”他对保罗道,
“是么?”保罗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镜片旁的金链子一抖一抖的,他转头对费恩笑了笑,“那你跟着你们指挥官可有的受了。”
说完他低下头去思考着要从哪边下刀切牛排。趁此机会诺亚偏过头去看了费恩一眼,不出声地用口型重读了一遍保罗那句“有的受了”。费恩望着他的微笑一愣,感觉自己明明一口都还没喝,便上头了。
灯光映在费恩海蓝宝石一般的眸子中,聚成两个明亮的光点。
洗了之后还有些湿润的金发不像平时那样服帖在头皮上,而是自然地垂在仍泛着红晕的脸两侧。为了不让诺亚和他的朋友扫兴,他还是尽自己所能喝下了那一扎啤酒。以至于目送仆人把保罗送回客房之后,他还是在诺亚的搀扶下才得以安全地回到了三楼的主卧室。
连洗澡的时候,诺亚都在外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话,生怕他洗着洗着瘫倒在浴室里似的。
今天他料到会待到很晚,果不其然诺亚和保罗一直叙旧直到九点多。所以费恩抽空给罗尔夫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今晚不回去。现在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水声,他也是难得不用担心寝室那群人会怎么意淫,放松地靠在床头。只是心里仍乱糟糟的。
他听到水声停歇,一会儿后脚步靠近。诺亚穿着宽松的汗衫,外面披着浴袍,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走过来坐在床沿。费恩正在深思,并未抬头看他,许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诺亚把毛巾搁在床头柜上,坐上床将费恩一把捞过来抱在怀里。
明明对方是个帅气的小伙子,比自己矮不了多少,想必在外面也受了不少女性的青睐,可是就这么抱在怀里,只是觉得很软,很小,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揉那头柔顺的金黄色头发。
诺亚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莫名其妙地,义无反顾地,一去不返地弯了。
“在想些什么?”他凑近费恩的耳朵轻声道。费恩很放心地把身体重心交给他,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开口道:“你说,战争结束了,这里还会不会继续运作下去?”
“我没有办法给你准确的答案。”诺亚道,“这里,比起被吹破天际的那些功用来说,只是个维护统治的工具罢了。但,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为了保持人民的热情,这个谎也许会被继续下去。但你放心,只要我在,我会尽我全部能力不让任何人动你。”
“不。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费恩忍不住,挣开诺亚的手臂,盘起腿与他相对而坐,“我们这样的人,也会一直被国家被所有人唾弃么?我在光天化日下,这辈子就只能是一个跟着你的副官?”
诺亚难得地愣了一愣,他没料到费恩会问这样的问题。果然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从前他总带着那副冰雕一样的表情,仿佛对世间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而现在居然在乎起这个。
他不忍心说,却还是说出了口。平生第一次不敢直视某个人的眼睛,竟然是他的,那双足够让自己余生数十年都魂牵梦萦的蓝色眼眸。
“因为在外人眼里,我们是罪人。”
迟了两秒,他才抬头去看费恩。没有看到失望的神情,只见他笑着叹了口气。他很少那样出于心底淡淡地笑,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宛如春天到来时照在粼粼的莱茵河上的第一束光。但这样的笑,让诺亚的胸腔内泛起隐隐的酸涩。“我知道啊,感觉好像,戴着枷锁一样。这一世都得戴着,做永生永世的囚徒。”
话才说完,他又被诺亚拉过来紧紧抱住。力气比之前更大,像是怕一松手就会失去,所以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他留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不会说那些情话。他用这样的办法来告诉他,我在你身边。
费恩闭上眼,就这么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是罪人又怎么样?再浑的水,他都淌过来了。
况且,他再也不像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是孤身一人。
“你是因为今天我向保罗介绍的那些,才不高兴的么?”诺亚问道。感觉他手的力道稍轻了一些,费恩直起身,先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又点点头:“因为这样才开始想的,不过你别误会,我可没有不高兴啊。”
诺亚倾身握住他的手,褐色的瞳中闪着真挚的光芒:“相信我,我也很不满——不能告诉其他人我有你这么优秀的爱人。”
“无所谓。”费恩笑笑,主动吻住了诺亚。诺亚继续加深这个吻,拦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拉近。从嘴唇吻到耳垂,一路蔓延到颈侧和精致的喉结。一只手缓缓爱抚着他腰腹上紧实的肌肉,同时将他身上那件白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
酒后身体变得更加敏感,只经过简单的触碰便陷入深深的渴求之中,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接受诺亚占据自己的身体。
当诺亚翻身把费恩压在身下的时候,费恩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手挡住诺亚正要落在自己胸膛上的吻:“等一下!施耐德先生的话,不会听到么!”
“这个嘛。”诺亚拨开费恩的手,眼中尽是蓬勃的情\\欲,却还是装作深思熟虑了一下,“你可以直接叫他保罗,他的睡眠质量我再了解不过,当年就因为这个,错过了许多次拍摄半夜冲锋突袭场面的机会。所以,就算我们现在到他的床上去做,他也不会醒过来的。”说罢,他伸手把费恩身上仅剩的那条内裤脱了下来。
第69章 XVII.诺亚卧室
听着楼下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费恩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探出头越过栏杆去望,却什么也看不到,而且曲折的楼梯让他觉得有点儿晕。
一早上醒来就只发现身边有一团凌乱的被子,没见着诺亚。费恩猜到他是在和保罗说事情,心里虽然没什么太大的意见却还是掠过一阵暗暗的不爽。
昨天晚上说到九点多还不够?
他拽了拽衬衫领子。所幸诺亚很贴心,衣柜里已经挂着好几套才采购来,符合费恩身材的内衣物。他很快跑回房间里把拖鞋换成军靴走下楼去。尽管有克制过脚步声,那双硬底的军靴还是在木地板上留下了嘭嘭嘭的响动,所以坐在沙发上的诺亚和保罗不得不终止对话转头看着他。
费恩一时有些窘迫,硬着头皮走到诺亚身前,“砰”的一声并起脚敬了个礼:“万岁,希特勒。早安长官。”
诺亚还没开口说话,便听保罗“哈”地笑了出来。费恩被他这一笑笑懵了,不明白自己到了做了什么蠢事情,又听保罗道:“我要是你啊,每天这么相处早晚得疯掉,可够辛苦你们的。”
费恩更搞不清楚状况,突然被诺亚一拉坐到他旁边。诺亚笑了笑:“只是有外人在的时候这样而已。迫不得已,没办法。”
费恩的脑子转得很快,没一会儿就想到是诺亚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了保罗,一脸惊诧地盯着诺亚半天没说得出来话。毕竟先前是他先告诉自己别到处张扬的,除了约纳斯是自己满怀热情地猜出来的以外,他的确谁也没告诉。
不是羞于启齿,而是在这个时空条件下,说出去太危险。
“啧。”保罗笑着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老兄,有眼光。”“是。”诺亚毫不否认,对费恩笑了笑。费恩不知道该不该理解为这是在夸自己,一句“谢谢”憋了半天也没出口。
天啊。面对诺亚的朋友他居然表现得那么糟糕。糟得像一团淤泥。
“费恩?”意识到保罗在叫自己,他立马回过神来。“你不用太紧张啦,你老公把事儿都告诉我了,放心,我可知道什么事情适合被放在报纸上。”他眨了眨藏在镜片后面的那只眼睛。
“对了,原来的朋友那边也暂时别说。”诺亚道,“时期太敏感。”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费恩,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莫非是因为昨天晚上他对诺亚说过的那些话,所以诺亚才想到这么做来安慰自己?可是明明自己说过不在意的。
这个男人啊,一遍遍用自己的行动证明着自己不会说出的那些话。
保罗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诺亚笑着颔首,这时有个囚衣上缝着一红一黄两个重叠三角的仆人端来了三份茶点,诺亚接过时稍微点了点头,费恩没吃早饭,昨天晚上体力消耗又特别大,此时饿得不行,破天荒地小声对那人说了句“谢谢”。
“犹太人,嗯?”在见到那人走远到听不见他们对话的距离后,保罗问道。“是的。”诺亚喝了一口茶。
“倒是跟外面的传言不太一样?我以为你们都很……”保罗还没找好措辞,诺亚便道:“歧视他们?也许大多数和你所听到的一样,这小家伙以前也是。”他搂了搂费恩的腰。费恩嘴里塞了一口白面包,没办法回答,便含混地发出了一声表示他有些害羞的承认。
“你怎么看这事儿?”诺亚问道。
“噢,上帝。别提了。”保罗一拍手,看起来有些泄气地倒靠在沙发背上,“不是因为这破事,我可能还在那该死的帝国宣传部里。”说完“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手放在一边的相机上,“对了,我想起来,我给你们两个拍张照吧。当结婚照好了,正式一点。”
“啊?”费恩还沉浸在之前被偷拍了的惊吓中,倒是诺亚一口答应了下来:“有意思。”
听诺亚都发话了,费恩只好也点了点头。看诺亚整理了领子与袖口,他有些手足无措,便理了下头发,把手放在膝上僵硬地坐直。
保罗看到他们两个在沙发上并排严肃地坐着,举着相机哭笑不得:“你俩还真当照金婚纪念照啊。”
“那……”费恩皱起眉头,他一贯不是很喜欢被拍。保罗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挠了挠鼻尖儿道:“你,站沙发后边去。”
“好。”费恩站起来照着做。
金婚啊……当真五十年过去,都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
他不再年轻,不再热血,不再冲动。
他的目光不再锐利,行动不再迅捷。
如果真的能活过这五十年,活到那一天。
“手扶着靠背上,放松点,稍微倾下身子……好好好,别动,老伙计你也放松,别板着脸,你在跟费恩照相又不是跟元首……别动!别动别动别动……好极了,那么现在,看我——”
砰的一声,镁光灯发出强烈的白色光芒。费恩有些激动,却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手下面沙发的布料。
第70章 XVIII.奥斯维辛集中营
两边是人工种植的整齐的白桦树,在这条营中的主干道上,两个人影朝营区的方向走着。一个制服笔挺,是党卫军的军官无误。另一个人倒是一身休闲的打扮,与集中营的氛围极不和谐。
但仅凭那穿着深绿色军装的一人,便让其他人莫敢靠近。
“他们看起来都很小心嘛,哼?”保罗问道。费恩的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因为他们不想被烧成灰,这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最简单的事。”他转头看着保罗,眼神中有些无奈,“也是这里的规矩。”
保罗点点头,随即陷入了思考。直到走到犯人营区的大门下,费恩突然停下脚步。保罗顺势抬头望去,见巨大的金属门上挂着一行字。
“劳动即自由”。
“你真的想要进去?”费恩转过身看着保罗。再走一步,他们便将进入那个荒诞的世界。
不,其实他们早已深陷于这个荒诞的世界。
他在这一刹那,并不希望保罗决意要进到里面去:“你要知道,这里的秘密不亚于那些军事机密。”
“这么说,那些传言是真的喽?”保罗挑了挑眉,显然是早已料到,并未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费恩叹了口气,环视一圈,带着保罗往一边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确保没有哨兵或者盖世太保可以听到:“你如果亲眼看到就会相信了。比起外界宣传的劳动工厂,这个区域简直就是整个第三帝国最肮脏的藏污纳垢之所。除了我们以外,所有知道这秘密的人,都必须死。”他顿了顿,冷漠的脸上最终化出一个苦笑,“不,也许,到最后我们也逃不掉。”
“那么我更要进去。”保罗一脸坚定,这时费恩才发现,无论是不是军人身份都不重要,从战场上回来,历经过战火洗练的男人都有那种硬朗的坚毅眼神,“你老公都同意了。”
“我是站在我自己理解的角度,”费恩不耐烦地一摊手,对他搬出诺亚来压自己有些恼火,“保罗,你想过没有,之前有摄影师来时,都有人命令犯人专门摆出愉快工作生活的样子。你的照片一旦发出去,会引起多大的轰动——不,我不在意有多轰动,充其量治我个管理不严的罪。但是你,将会变成众矢之的。盖世太保有多恐怖,不用我解释吧。”
保罗端着相机,一脸严肃:“听着小伙子,我是个记者,而且是个被帝国炒了的、自由的记者。我觉得,即便没有任何政治倾向,我也应该做到最起码记录的是真实的东西。你说的我也考虑到了,我会暂时保存好这些东西不去发表,但总有一天,哪怕我死了,哪怕我死了很多年,我也要把它们公之于众。”
听了保罗的话,费恩呆愣了一两秒,随即脸上的惊愕消失:“好,我带你进去。”
“谢谢你。”保罗拍了拍费恩的肩。
走出两步,保罗突然扭头对费恩道:“不知道他和你说过没有,我们是那个年代,最不怕死的一帮人。”他笑了笑,跨进营地的大门。
因为诺亚安排费恩带领,保罗一路上没有受到什么别人的刁难,费恩也懒得跟他们过多解释。两边黑压压的营房紧密地连成一道低矮的连绵山川,压抑得像即将合拢的乌云。
相对其他人来说,德国本国籍雅利安裔犯人的条件好得多,甚至可以说是优越。这些有杀人放火罪行的人,或是政治犯多数会充当党卫军的助手来牟取更多的利益。这个营区过去,还有战俘营、吉卜赛营、妇女营……犹太营。
费恩沉重的皮靴脚步声停在那里。侧身站在一边,似乎是为了让保罗更清晰地看到里面的状况。这时候,保罗已经忘记了他的首要任务,迟迟举不起相机。
明显不合身的、散发着恶臭的破烂囚服挂在一副副包着灰白皮肤的骨架上,那股臭味混合了汗酸、腐臭、潮湿的气息与排泄物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墙壁、地面,亦或是暗淡的天空,一切都是灰白的,除了偶尔掠过的飞鸟,再无任何生机。
一瞬间安静得可怖,甚至令人质疑是否仍处于人间。那一张张枯瘦得骨骼都嶙峋地突出的脸上,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盯着突然到来的费恩。他们再明白不过,那身军装为自己带来的,无非折磨和死亡。某种时候他们又宁愿选择后者。
他们大多数人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从密不透风的火车中下来,初到此地时的惊异、担忧与恐惧。每一个人,都深知自己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在一步步走向那个终点的路途中,眼里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都已经被消磨殆尽。即便是在挣扎的人,也是在绝望中苟且偷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