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长了一些两人都叫不出名字的花,却在夏天的阳光下散出醉人的清香。几名身着条纹囚服的仆人修剪着草坪,见到诺亚也只是压着头恭敬地问好。
再后来绕过庭院走向营地的路途上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诺亚先后抽了大概三四根烟,费恩在无意间发现,他后来吐烟圈时,总是向着对自己逆风的方向。
浅淡的烟圈随微风渐远消失在湛蓝的天空。
庭院中的花木却有一种从前不曾注意的芳香。
第13章 XIII.客厅
晚上的工作结束得还算早。多亏有费恩和其它人的努力,集中营那边一直维持着平静。尽管诺亚白天工作时,就算在办公室也能听到费恩那把克里格霍夫产的鲁格手\枪子弹嚣张地迸出膛中的声音。
他早就发现费恩对犹太人的仇视已经大到不可能是由政府和官方强行输入。他每次开枪都带着享受夹杂不屑的表情,而那张英俊冷傲的脸也会在打骂犹太人时变得残酷凶暴得几乎扭曲。而对待苏军俘虏、政治犯、吉普赛人、同性恋者等时却没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然而诺亚却从来都没有问过。从第一天他就敢断言费恩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这种事本来每个人都有,但往往越在外表注重坚强的人,内心的隐痛便越禁不住触碰。
较于他,自己对犹太人却并没有如此大的仇怨,“只为了国家”这个理由干净得纯粹。
抬眼望向被窗帘半掩着的窗。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由地平线向上,从耸立的烟囱侧边,紫色的天空一直渐变到靛青。半钩弦月在浅色天幕中若隐若现。
诺亚点上一支烟,正要坐上沙发时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窗外院中一辆车的角落。
是那辆漆黑的军车。平时费恩回营地时乘坐的那辆车。
诺亚紧了紧眉心,看了一眼腕上的表。离他工作结束让费恩离开已经隔了大约四十分钟,那辆车却还停在门外。他将烟头按入烟灰缸,然后走出门外。
无需下那几级台阶便能清晰地看见费恩沐浴在浅淡月光下的身影。这样的角度只要一转视线便能发现门口注视着自己的诺亚。然而他的视线却一直被其它所占据。
费恩站在汽车旁,庭院中除了他便没有其他人,只有远处守在大门两侧站岗的士兵,如同塑像,融入在静止的背景当中。
他低着头,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指尖。
那里,一缕嫣红的血流涓细地淌出。
费恩却像正在端详,或者欣赏着。捉摸不透的蓝色美丽眼眸紧锁住那条细微的伤口,对于自己体内向外沁出的猩红血液漠不关心,像是根本不知这血液来自自己。那样麻木的表情又似是根本感受不到痛感的存在。
诺亚悄无声息地倚上门框抱起手臂。天色渐沉,惨淡的月光投射在光洁漆黑的车辆上,然后照亮了费恩那张毫无血色和表情的脸。
不——并不是毫无表情。那精致的五官混杂了太多情感以至于将每一种都冲淡。然而诺亚敏锐的观察力自十几年前进入军校便经受过严苛训练,虽不至完全解读,但他眼中极力想掩藏的落寞、无助和软弱都被撕裂伪装的外衣裸\露在空气中。
看到这样的费恩,诺亚莫名地好像胸口遭撞了一记。
他不想做一个只会看着下属默默流血的所谓长官。然而当他正准备走下台阶鼓舞一下费恩时,他又看到了费恩眼中另一种眼神——像燃起的黑色火焰般,比诅咒更加恶毒的怨恨,全部贯注于缓缓沁出伤口的那一滴血。
对涌出于自己身体的血液,竟存在如此的痛恨。
却又更加的悲凉和无助。
诺亚忍住那一瞬冲下楼梯的想法,然而他的下一个动作便是转身走回房子里,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庭院里费恩听到这个故意的巨响才猛然从纷乱的万千思绪中惊起。循声望去只见钉着金属门牌的紧闭房门。苍白的英俊面容许久才恢复血色。
黄昏中的庭院仍酝酿着瘆人的死寂。
不经意间,伤口中溢出的血液已滴落脚边的泥土里,犹如植物疯长的根系迅速地渗透进这片大地。
第14章 XIV.办公室
擦过几遍鞋油,泛着黑光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刻意抑制下来的脚步声。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依旧看着手中的文件。
“长官,您的信。”费恩站定办公桌前,将信封双手递上。诺亚眼光一直盯着冗长的数据头也不抬:“是么,哪里寄过来的?”
“柏林。”似乎是已提前熟知过信封面上每一个角落,费恩脱口而出,“不过是私人信件,长官。”认为这个地点有必要进一步解释,费恩又补充道。诺亚放下钢笔,从费恩手中接过那封信件,快速扫了一眼发信的地址,以及表示经过军区审核并且通过的钢印。
诺亚没有马上拆开信件,只是转头对费恩道:“你先忙自己的事吧,费恩少尉。如果有空的话让人打扫一下楼上的客房。”“是,长官。”费恩点了点头,就算心有疑惑也是完全麻木地服从。
转身走出办公室然后小心翼翼地合上办公室的大门。
同时,诺亚撕开信封,抽出一张带有花边的彩色信纸。一行一行,久违的从熟悉变到渐渐陌生的字迹。一直到最后,却又被另一种稚嫩的,但又努力想写好的笔迹所代替。
一直看到最后一行,诺亚的脸上也出现了平日难以见到的笑意。
“爸爸,妈妈说下个月要去看爸爸,我真的好高兴哦,我一直都好想爸爸。”
第15章 XV.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似乎是为了照亮荒凉地平线上的道路,太阳从升起伊始便发着灿白的光芒,以致于外来者不会在这漫天的阴霾里迷失方1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向。
车子驶入戒备森严的军区,缓缓停在灰白建筑前的庭院。诺亚衣着整齐地站在台阶下,注视着那辆停在门前的车。门开的时候,阳光洒在了车厢内女人深色的发梢上。没有冶艳的妆容却从举止中散发出优雅的魅力。即使已为人母,在他人看来却依然不减当年的风姿。
女人缓缓从车上走下,望着几米外的诺亚。诺亚对她微微笑了一笑,女人也回以淡淡的笑容。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却已经进行了寂静的交流。
“爸爸!”
小女孩跳下车,提着小洋装的裙角飞快地跑到诺亚身边。诺亚将她抱起来,轻轻吻了一下女孩粉嫩的面颊然后将她放下。八岁的女孩依然娇小却充满活力。也许是因为终于能见到爸爸,所以换上了非常甜美漂亮的粉紫色洋装,胸前别了朵精致的水晶胸花,栗色的卷发分成两束扎在小脑袋两边,整齐的厚刘海下瞪着大大的褐色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兔子娃娃,从四岁生日时诺亚送给她这个娃娃,她就一直将它带在身边。虽然家里还有许多其它的娃娃,但这一只从来都是她的最爱。
“伊尔莎,”诺亚宠溺地揉了揉女孩的头顶,“新的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
“好棒,”伊尔莎眨着眼睛,“不过,我老是在想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诺亚的笑容淡下来,却依然和缓地道:“爸爸的事情很多哦,是因为元首信任爸爸,我不能对不起我们的国家对不对?”伊尔莎努力做出很沉重的样子点了点小脑袋表示理解父亲。诺亚笑了笑,将目光移向庭院中的女人。
“看到你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诺亚平静道。
“我也是。”女人走近,与诺亚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便离开。目光毫不避讳地对上对方的。
诺亚笑着一点头,回身打开房门道:“格莉塔,进来坐吧,你和我们的伊尔莎小姐坐这么久的车应该有点疲倦了?”
叫做格莉塔的女人垂下浓密的眼睫,从诺亚身边擦身进入房里。诺亚又向伊尔莎做了个“请”的动作。然而伊尔莎看着诺亚,晃了晃身体道:“嗯……爸爸,我可以在外面玩吗?我不太想到屋子里面去。”
那一瞬间诺亚几乎脱口而出严厉的拒绝却最终忍住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伊尔莎那双大眼睛里满怀期待的眼神,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道:“行。但是你要答应我,”低头看了看表,“十点钟之前要回这里来找我,而且只能够在这附近玩,不能跑太远,可以吗?”
“好的!”伊尔莎开心地晃了晃头上的两束卷发,紧紧将兔子娃娃抱在胸前。诺亚不大放心地看了她两眼,然而伊尔莎做出一种“完全没问题”的表情,诺亚这才转身进屋。
伊尔莎抱着兔子在庭院里面蹦了一会儿,太阳暖得如一张柔软的绒毛毯。修剪过的草地上,色泽鲜艳的花朵微微摇摆着。
总觉得爸爸现在在的地方很不舒服,肯定没有家里好。伊尔莎叉着腰,很严肃地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幢灰白色的大家伙。最后似乎觉得自己再怎么看也没法给它重新换个颜色,便无奈地学大人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却被一丛花吸引了目光。
将兔子夹在臂弯里,采下丛中最好看的一朵。
——这儿的花采一两朵应该不会被爸爸骂的吧。
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寻找着更多的花。不知不觉手上已经多出来一大束五彩缤纷的鲜花,然而抬头一看,已经离刚才的地方走了好远。这里的草地已趋荒凉,灌木丛也高得像从来没有修剪过,只是地上仍然有来来回回的脚印。
琢磨着要不要顺路往回走。自己明明答应了爸爸只在附近玩的。
——但是“附近”到底是多远呢。
突然爆炸一般的巨响冲进脑海。伊尔莎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捂住耳朵,然而这尖叫却被接下来一声巨响掩了过去。伊尔莎抱着小脑袋瑟瑟发抖,好一会儿才敢放开。这片地区又恢复到之前的安静,只有受惊的鸟雀扑棱翅膀飞走的声音。
换作其他女孩子可能早就一边抹眼泪一边逃走了,但伊尔莎和她们不一样。
也许是骨子里仍然继承了诺亚的那份坚韧,她踮起脚尖将花束放在旁边的窗台上。这些房子的颜色也一样很难看。伊尔莎心里默默给自己加了把劲,鼓足勇气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几乎被茂密的灌木丛所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很难发现,蜿蜒着前伸,不知道有多长,只走了几分钟就听见不远处的人声。听起来像是在骂人,而且声音很不友善。
伊尔莎有些担忧地放缓了脚步,仔细辨认那个说话的声音。
那些句子她大概只听懂一半,有一些词她从来没听过,还有一些词她不明白意思,但妈妈很严厉地告诉过自己绝对不准说。
她越走那个声音便越大,而且始终只有一个声音很没礼貌地大声讲话。伊尔莎不禁有些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在对空气讲,因为那些话是非常、非常不礼貌的,而那个他的“对话者”却一直没有反驳。
走到路的尽头,她很小心地拨开一根灌木的枝叶,这样她就能看到那边的情况。令她吃惊的是那里真的不只有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大部分穿着脏兮兮的蓝白条纹的衣服,好像很害怕地蹲在地上。只有一个人站着,似乎就是一直讲话的人,他背对着伊尔莎,身材高挑修长,穿着整齐的军装,帽子下面露出梳得整齐过分的短发,是纯净的金黄色。
他穿着光亮的高筒皮靴,在那几人面前踱来踱去,地上有两滩四溅的深红液体,闻起来很像公园里有几个秋千生锈了的味道。伊尔莎耸了耸小巧的鼻子,屏气看着那边。
那几个人背后是高大的铁丝网,长到伊尔莎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唯一的门那里有两个士兵守着,他们直挺挺地站着仿佛雕像一动不动,手上都端着漆黑的枪支。
伊尔莎咬起粉嫩的嘴唇,开始确信这并不是什么好地方。铁丝网那边一片荒芜,更远的地方还冒着一看就很脏的浓浓黑烟。
她正盘算着要溜,离开这个破地方,却没注意到声音已经消失。头顶上的枝叶一阵抖动,伊尔莎下意识抬起头,却正好看到了一双眼睛。
她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像是大海一般的蔚蓝清澈,天穹的光在眼中都倒映得无比清晰,像圆润的蓝宝石,似乎能从这双眼望下去贯穿他的内心。透亮如镜,浅色的眸中不需细看就能辨认出自己的身影。
然而眼睛的主人此时却是略带惊讶的。
——这里怎么会有小孩子啊。
在奥斯维辛这个地方小孩子(没穿着囚服的)就像是外星人一样。
费恩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伊尔莎。伊尔莎有些手足无措地晃了晃。但被那双眼睛盯着似乎连转身跑掉的机会都没有。
“嗯——你好,先生,”伊尔莎牢记着学过的礼仪轻轻提起裙角,她总觉得在外人面前要尽量显得有礼貌一些,尽管面前的男人似乎并不这么想。“我叫做伊尔莎,伊尔莎.冯.塞弗尔特。”
费恩听到这个姓氏后稍稍瞪大了眼睛,随机才想起面前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的确似曾相识。伊尔莎稍稍嘟起了嘴。好歹也回应一下吧,起码作为交换也应该说一下自己的名字啊。伊尔莎忽然想到,这里的人该不会都这样吧,于是暗暗开始为爸爸所处的环境感到担忧。
“你跟塞弗尔特中校是什么关系?”费恩努力对小孩子放缓语气,尽管他的声音仍然是冷冰冰的,让人很不舒服。
“呀!原来你认识我爸爸啊,大哥哥你好厉害。”伊尔莎瞪大了眼睛,这次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句话是否做到了“礼貌”。
费恩一时无言以对。心里想在这里要是谁不认识他才是最神奇的。
不过大哥哥这个称呼让人感觉怪怪的。
从小到大“费恩”这个名字后面加过很多后缀被无数次称呼过。或者其它的一些什么称谓,总之他从来没被叫过“大哥哥”。
但是为什么,心里会觉得有点热热的……
费恩沉默了一会儿,伊尔莎一直用那双澄明的浅褐色眸子盯着他。
“你跟我回去,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伊尔莎先是心中一沉,虽然爸爸从小就没有怎么训斥过自己,但依然很怕惹他生气。正想到这里,回过神来费恩已经在几步开外。伊尔莎立马抱紧兔子娃娃追上去。
费恩的步子不快,然而成年人的步伐让伊尔莎不得不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费恩,白皙俊美的脸上原本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直视着前面蜿蜒的道路,而在这一刻似是因感到了目光一般侧过浅蓝色的眼眸。
伊尔莎原本就红润的脸颊再次染上一层绯红,连鼻尖也变成了成熟苹果的那种颜色。下意识地抱紧胸前的兔子,怯怯地试探问道:“大哥哥……”
“嗯?”费恩略睁大眼,即使他仍然没有什么表情。金黄色的长睫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
伊尔莎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道:“那个,请您不要跟我爸爸讲我跑到这里来了好吗?虽然我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地方……”想到之前那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场面,伊尔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然而随后又大声道:“我爸爸不让我跑太远,他知道了会批评我……求求你了……”伊尔莎说完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
那一瞬间费恩的动作似乎是要停下脚步,却最终继续走了下去。形状薄而姣好的嘴唇张开的刹那,伊尔莎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就像小孩子盯着圣诞老人。
“再说吧。”
完了。
伊尔莎僵硬在原地,眼眶中盛满了泪花却始终没有涌出来。然而不远处费恩的身影却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伊尔莎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一眼被灌木丛挤得只剩一丝缝隙的小路,灿白的阳光被层叠的枝叶阻隔之后,犹如残兵败将微弱地缀在小路上。更深处来时的方向早已湮没于阴郁的浓绿之中。
伊尔莎感到一阵寒意,不经意地抖了抖,最终还是小跑追上前面的费恩。
诺亚在战场上训练出的敏锐听觉刹那捕捉到门外的脚步声,却仍默不作声地将格莉塔面前餐桌上精致的茶杯续满。瞬间白色水汽溢起,在空气中扭转飘逸成朦胧的纹理,最终堪堪隐去如纱帘初开露出背后平静如水的女人面容。
“谢谢。”格莉塔很优雅地抬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端着茶壶的诺亚背影顿住一下,半晌慢悠悠道:“你好像很久没有对我说过‘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