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格莉塔开口之前,费恩出现在门厅中。依然如旧站得笔直,却在站定的一刻望向手里拿着茶壶的诺亚,而这个动作让他的眉心不自觉紧了紧,身上沉睡已久的伤疤似乎再次隐隐作痛。
然而所有的感受,都被费恩用冷淡的表情,强制压入不见天日的心底。
诺亚刚转过身想开口说话,却见费恩身后蹦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摇晃着脑袋上两束卷曲的头发。只是表情怯怯的,总有种随时要哭出来的感觉。
“你们?……”感觉是整个奥斯维辛最不和谐的两个人站在了一起,就像灿烂的小火苗和坚冰。诺亚低头看了一眼表,明明还有二十分钟才到约定的十点钟,“费恩少尉,你们怎么会一起回来的?”
伊尔莎紧张地瞟了费恩一眼,令人绝望的是费恩澄蓝的眼睛一直直视着前方,从未感受到这种充满热切盼望的目光。
“我在房子后面的草坪上看到了她,长官。但是我觉得小孩子一个人在这里玩不太好,所以我让她和我一起回来。”
伊尔莎惊讶地抬头盯着费恩依旧寒如清霜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就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偏移。
哎,原来大哥哥撒谎——
——也那么厉害啊。
第16章 XVI.军营宿舍
“嘿,兄弟们,快看有人给我送了一束花!”马库斯一边大声嚷着一边冲进宿舍,手中挥舞着一束色彩鲜艳的小花,“帅气的马库斯.施米德终于有人爱了,欢呼吧战友们!”
坐在费恩下铺,为长靴擦着鞋油的罗尔夫头也不抬便应声回道:“是么那真是恭喜你啊,是哪个男人送的?”
马库斯在其他人憋笑声中瞥他一眼:“只有你这么恶心的男人才送别人花好么?不过你要是送的话我说不定还是会考虑接受的。”罗尔夫放下手里的靴子,拿起另一只的同时示意般地将眼睛向上方一翻道:“得了吧。我要喜欢男人的话我就送花给费恩,人家比你漂亮。”
下铺马库斯和罗尔夫狂笑作一团。费恩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手中书本上的字句。才洗完澡之后身上有种水汽,湿润但是不闷。身上穿着白色紧身背心,尽管时值盛夏,由于夜晚偏凉还是在肩上披了件白衬衫。
自从认识了马库斯和罗尔夫后,他们两个就不遗余力地利用身边每一个人开着涮。相处这么久费恩已经习惯了,非但不反感,心情好时还会插两句嘴。
毕竟集中营的生活太无聊了。
“你看人家费恩嫌弃你。”马库斯用手肘去捅罗尔夫。罗尔夫一个反手将他摁倒在床上。最终一边厮打一边狂笑着扭在一起滚来滚去。
费恩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将书轻轻翻到下一页。
宿舍中另一名成员约纳斯回来的时候,一眼望去,罗尔夫与马库斯以常人难以办到,类似《拉奥孔》一样极其扭曲的姿势纠结在一起。地上还有一束鲜花被可怜地遗弃了。
不过因为平日见惯了这种光景,约纳斯愣了一会儿便恢复正常走进门,手中拿着一摞彩色的广告类似物。
“嘿,约纳斯,”罗尔夫那张带有小胡子的脸从扭曲的胳膊与腿中间挤出来,“你不在的时候你男朋友给你打了电话。”
约纳斯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捏了捏手中的纸,轻声道:“噢……谢谢。我会给他打回去,或者写信什么的……”“啧,太娇羞了。”罗尔夫感慨道。约纳斯抬起眼刚想反驳却又看到了那束花:“这是谁的?”企图岔开话题。
“别的男人送给马库斯的。”罗尔夫抢白道,然而马库斯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道:“滚蛋吧,那是我在窗台上捡到的!”
约纳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将手中的纸拿起来挥了挥,煞有介事地走到寝室中间道:“我这有一些广告……关于订牛奶的,如果有需要在下面这里签字就好了。”
“我需要。”马库斯吃力地从罗尔夫的膝盖下面伸出一只手,在约纳斯耐心的帮助下艰难地完成了签字。之后正在打牌的另外两个人,卡恩和鲁迪也陆续签了字。
约纳斯刚想出去的时候才意识这房间里到还有一个人。于是他走到罗尔夫的床边,踮起脚尖,趴在费恩床边的栏杆上问:“费恩,你呢?”
费恩的目光在手中那本书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来,开口之前却听约纳斯道:“好吧……我知道你对这个不感兴趣。”说罢站稳回地上。
“你知道么,约纳斯,”罗尔夫严肃地道,“我们刚刚有十秒钟时间把裤子从你那可爱的屁股上扯下来。”
约纳斯很窘迫地瞪了罗尔夫一眼,抱住几个人的签字头也不回地冲出宿舍。罗尔夫和马库斯又开始发出雷震一般的狂笑。
上铺的费恩眨了眨眼,将视线挪回书页上。
“其实……还是很想订的。”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
第17章 XVII.?
绵密的浅色雨幕笼罩在乳白色大理石台阶上。白色房子在烟雨中朦胧,如同美好却脆弱的梦境,经不得一点惊扰。
没有惊雷。但对开的实木大门被冲开的一瞬间,却是梦境中比雷霆更震撼的破裂。
表情冷峻的少年疾步冲出门。背着巨大背包的身形在雨雾中异常单薄。金色的短发被雨水凝成缕紧贴在白皙的脸上。尚未成熟的精致五官却带着与他年龄大为违和的冷酷。
一名男人紧跟着少年冲进雨中,大声唤了他的名字,少年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减缓,男人箭步上去捉住少年纤弱的胳膊才让他停住,然而少年却一直赌气般没有回过头来。
“你让他走!”女人的声音从洞开的大门中传出。
男人皱了皱眉,低声道:“听我说,儿子,再忍忍就好了,你不能去参军,不然一切都完了……”少年依旧没回头,毫无感情道:“松手。我就算死在军营里也不想待在这破地方。”
大敞着门的华丽建筑在雨雾中氤氲成灰色的一片。
“别听你母亲说的……快跟我回去……”男人以近乎哀求的口气道。
“你劝他干什么!他要是铁了心你就让他去好了!”女人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听到了?”少年微偏过的侧脸泛起嘲讽的笑意,却似是强忍着咬牙道,“松手。”
男人的心一凉,还是小声开口,即便声音已有颤抖:“儿子,你太冲动了……”
“松手。”
“儿子……?”
“放开我,懦夫!”
少年大声吼道,轻而易举地挣开了男人变得无力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
费恩.亚尼克猛然睁开眼,视力很快适应了黑暗,渐渐描摹出天花板角落的轮廓。
有微弱的光从下面传来,应该是约纳斯躲在被子里打手电筒给他那位在柏林工作的男朋友写信。其它人都已入睡。辨不出属于谁的鼾声打得很响。
费恩翻了个身,拉好被子。闭上眼却又想起那个梦。
频繁地侵扰,令他对这样的梦境感到厌烦。
同时恶心。
第18章 XVIII.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费恩下车后抬眼便看见坐在台阶上的伊尔莎。她抱着那只心爱的小兔子玩偶,却似百无聊赖地撑着肉嘟嘟的小脸。见到费恩的瞬间仿佛才稍稍来了些精神。
“大哥哥。”伊尔莎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费恩走到台阶下便不再往前,垂眼看着她。被那双美丽的蓝色眸子盯着很有压迫感,伊尔莎抿了抿嘴小声道:“大哥哥,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费恩内心一愣,从来没人这么问,也少有人愿意主动跟他讲话。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怎么了?”伊尔莎把另一只手也撑在脸上,闷声道:“好不容易来看爸爸,可是爸爸的工作真的好忙,都没什么时间陪我说话。而且这个地方也不好玩,感觉好多东西都奇奇怪怪的,很不舒服。”
“呃,”费恩刚开口发现自己不会也从来没有安慰过人,“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当然也包括你爸爸……嗯……他所做的事服务于这个帝国的伟大事业,你应该理解他。”说罢眨了眨眼,颇不放心地道:“你听明白了么?”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伊尔莎学着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眼道:“那,大哥哥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做完事情回家么?”
“不。”费恩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心里宁愿自己能在奥斯维辛干一辈子。因为一旦离开了这里他便无所去留。而集中营比他那所谓的“家”要好得多。更何况他的家,那在大房子中仿佛虚无的存在早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噗。”伊尔莎瘪着嘴叹了口气,显得有些蔫。
“也许仗打完了他就可以回去陪你了。”费恩下意识脱口而出,瞬间自己的心脏像被摁下了水一样有些沉闷。
打完仗他还能去哪里?
在他印象中,只有诺亚是唯一关心过他的人,还有军营里的战友,虽然与费恩的交流不是那么多,平时相处也算愉快。倘若德国一旦走出硝烟,军队裁撤,他便失去了唯一的归宿。
因为恐惧与生俱来的孤独,所以费恩自从意识到这恐惧的那日,便学会了用热爱孤独来麻痹自己。
但用冷漠的眼看向世界时,世界终究也是冷漠的。
澄蓝的眼眸黯淡下去。
然而伊尔莎并未注意到费恩表情的变化,她将下巴抵在兔子娃娃的头顶道:“打完仗大哥哥也可以回家了吧?”
费恩怔住,沉默地绕开伊尔莎走上台阶,站在门前却没有敲门,冷漠地道:
“我没有家。”
他顿了顿,抬手去敲门,然而手触到门的前一瞬,身后的伊尔莎小声道:“那,大哥哥打完仗了来找我爸爸吧。”
费恩惊异地转头,正对伊尔莎脸上真诚的表情。像努力解释一般,伊尔莎瞪大了眼睛认真道:“没有家的话大哥哥太可怜了啊。我爸爸很厉害的,肯定能帮大哥哥找到房子住下来的。”
费恩听到如此幼稚的话语忍不住嗤笑一声。然而接下来想说什么都觉得心酸到说不出来。
伊尔莎盯着他的脸,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
“不可能的。”
费恩僵硬地笑了笑,转身敲响了厚重的木门。
第19章 XIX.办公室
冒着热气的咖啡装在精致的白瓷杯中,被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甚至都没发出碰撞的声响。半块方糖和很少的奶精,这是诺亚习惯的口味。这样连厨房女佣都不知道的事情被费恩记得清清楚楚。当然费恩并不怎么喝过咖啡,仅有的几次让他觉得奶精多一些比较能接受。
“谢谢。”虽然费恩不知道有什么可谢的,毕竟他是他的副官,但诺亚还是一如既往地这么说。费恩立定站好道:“后天会有车送夫人小姐去车站。再隔几天会有一列火车过来,按您的意思,安排正好避开他们。”
“嗯,辛苦了。”诺亚喝了一口还在冒着热气的咖啡。白色的水汽飘荡在杯上像咖啡里加多了奶精——不对,不要去想奶精。费恩用力眨了眨眼,防止自己又进入快要睡觉的状态然后开始乱想。诺亚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拿着咖啡好像思索着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格莉塔,她不是我夫人。”诺亚道,“我们离婚了。”
费恩有些吃惊,不过也只表现为转瞬即逝的惊讶表情。诺亚却似陷入深思完全没有察觉,淡淡地继续道:“费恩你完全看不出来对不对?不过确实我和格莉塔从来没有争吵过,但她的善良让她自始至终无法接受我的工作。
“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别跟我说什么帝国的荣光。在这里只有弱肉强食,流血和杀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很享受这种杀戮,对于我而言,留在这里仅是因为这个国家需要我,我义不容辞。”
听到“享受”这个词的时候,费恩猛然感觉心脏紧缩一下,他迅速回忆起看到犯人鲜血涌出时那种扭曲的快感。但同时也伴随着莫名空虚的阵痛。
也许用享受来形容是恰当的。因为费恩也无法具体说出自己那种感受。他只是在一条路上用残忍孤独地堆砌成壁垒,至于想去守护,或是掩藏什么便无人知晓。
借着晚餐时红酒的酒力,诺亚继续道:“我甘愿为值得的事业贡献一切,但格莉塔不能理解这条路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生命来奠基。我告诉过她那些道理,但她只是虔诚地祈祷,所以,我来这里之前的一个月,我们离婚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没有权利干涉她的信仰。”
诺亚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费恩想说点什么表示自己在听,张了张口却发现根本不知说什么。诺亚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样深邃的目光每次都让费恩觉得有点不自在。但诺亚只是笑了笑:“我好像讲得太多了。”便低下头去继续办公。
寂静之后挂钟走动的声音又变得更加清晰。
随着“嗒、嗒”的钟声,费恩竟忍不住又想打哈欠,甚至注意力都无法集中。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瓶可口可乐提神就好了,不行的话加了奶精的咖啡也行……
不要再去想奶精了!费恩在内心恶狠狠地对自己道。
第20章 XX.军营宿舍
没过几天费恩就记不清楚送走格莉塔和伊尔莎时的细节了,甚至记不清楚自己是开着车陪诺亚把她们送出了营地还是只在门口挥了挥手。因为要“迎接新的客人”,他和他的长官最近都忙得焦头烂额,却都没有什么怨言。
费恩一如既往坐在床上看书。刚洗过的金黄色头发发梢还挂着晶莹的小水珠,有时会滴到脖子后面但他并不在意。
洗完澡回来的时候听说约纳斯的口琴被摔坏了,所以这几个小时约纳斯一直闷闷不乐。那只银色口琴据说是约纳斯那位在柏林的男朋友送给他的,约纳斯有时候会在寝室里演奏一些军歌,民谣,甚至是买不到谱子的小情歌之类。大家也并不反感这些音乐,听到熟悉的还会跟着哼哼。
但当约纳斯坚持用摔得五音不全的口琴演奏时,欣赏乐曲就不怎么愉快了。尤其是当他努力吹出一声却得到一个巨大的破音时,费恩觉得自己翻书的手指都在颤抖。
“我说,”马库斯从床板上跳下来,约纳斯随即就不吹了,以致于罗尔夫和鲁迪像看救世主一样看着马库斯,“我最近好像听说,前些日子来的那个女人不是指挥官的老婆,他们离婚有一段日子了。”
寝室中的人纷纷表示讶异的同时,费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他们的后知后觉还是仅为了自己知道真相的那一点优越。
罗尔夫转了转浅色的眼珠,突然恍然大悟似地道:“难道说指挥官其实也喜欢男人?”
“噗。”费恩这次终于没忍住。只是这浅浅的声音并未被任何人注意到。
第21章 XXI.奥斯维辛火车站
由于前一天休息得较早,凌晨三点起床时费恩并没有感到什么疲倦。穿戴整齐后开车去接了诺亚,感觉没过多久就站在了这里。
空气里隐约的臭味让费恩觉得有点烦躁。那列正开往终点的“死亡列车”还未到来,站台边却已肃立着犹如黑色堡垒一般整齐的党卫军军队。枪械辉映着冰冷的寒光,寂静中夏日的温度仿佛降至冰点。只有黑背军犬偶尔狂躁的吠叫划破沉静然后响彻整个站台。
费恩老是从囚徒口中听到“死亡列车”这个称呼。当然他不必像那些人一样心存对地狱般的畏惧谈起列车。他使用这个称呼,仅当是戏谑。
身边的诺亚笔直地站在离轨道较远处,尽管他坚毅凛然的神态让人不禁怀疑是否真的需要有人保护他的安全,甚至是否有人能够伤害他。
胸口闪耀着经年岁洗濯的勋章,让他威严如同披坚执锐的神祇。
列车进站时,比那股焦黑的浓烟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扑面而来的那种恶臭。费恩无意识地皱了皱精致的鼻子,而身旁的诺亚却如钢板一样一动不动。
他有从硝烟中洗练出的毅力,可以让他直接忽略掉这气味。
紧接着,哭号、吼叫等嘈杂的声音从几乎密不透风的车厢中骤起,却立即被粗鲁的声音喝止,又传来被痛打的哀号和呻\吟。折腾了一会儿,那些车中运来的人才排成整齐的两列走下来,脸上带着悲哀、满然,甚至扭曲的痛苦。
费恩的眸子仍然如同平静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依他的经验,这些不必要的表情最终只能剩下清一色麻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