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虞大吃一惊,连忙同唐秋期趴伏在地上,冲他们高声喊道:“远思,唐涵宇!”
从峭壁下传来叶长笺的声音,“你们先把这惹祸精拉上去!”
燕无虞探出一截身子往下看,两人攀着峭壁上横斜生长的枝丫,那枝丫细弱,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燕无虞回头冲唐秋期道:“你拉着我。”
说着便竭力探出身子拽唐涵宇,两人手忙脚乱得将后者拽了上来,待欲拉叶长笺时,只听“啪”得一声响,燕无虞心下大叫:“不好!”
随之而来的便是叶长笺中气十足的尖叫声。
“啊啊啊——”
燕无虞“刷”得一下脸色惨白,心胆俱裂,扒着悬崖边缘,大声冲着下面喊道:“远思——!”
第56章 唐门游学4
叶长笺听得耳边风声呼啸, 心里不免想到, 他才刚想着做坏事,报应就来了。此去前山路途遥远,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曾照彩云归设有高阶防御结界,应龙灵力被缚, 无法擅自闯入,这下他真是不死也得残。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脑中猛然浮现了唐将离的身影,叶长笺腹中提气, 朝天奋力大吼, “唐将离——!”
只听得“叮”一声, “刷刷刷”几下, 从天边飞来一颗流星。
还不待他眯起眼细看, 眼前便已是唐将离放大的俊脸,下降之势瞬间停滞,他被后者牢牢地抱在怀里。
叶长笺惊叹一声,“哇,你是顺风耳么?”
他的神色没有半分慌乱, 反观唐将离, 俊美的脸上覆霜含雪,眉头紧蹙, 淡金色的眼眸亮得出奇, 眼里满载着痛苦之意。
他这幅纠结的模样连向来自诩没心没肺第一的叶长笺也看不下去, 正欲出声安抚他,只听他道:“以后……”
“以后不论你做什么……”
“我都不会……”
他的声音低沉涩然,神情萧索,似是含有无限伤心。
叶长笺竖起耳朵道:“不会什么?”
唐将离却闭了嘴不语,只紧紧抱着他,御剑往上。
叶长笺道:“该不会是以后我杀人放火,无法无天,你都不再管着我了吧。唐将离,这可不行啊,你都是要做宗主的人了,得拿出点一派之主的威风来呀。”
“你可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晓我真实身份还敢管着我的人哦,要再接再厉呀。”
唐将离喃喃道:“只要你没事……只要你没事……”
叶长笺心想,他确是不止一次对唐涵宇动了杀心,后者虽然有错,可罪不至死。
他前世将这些修仙弟子想得太好,今生却将他们想得太坏。
叶长笺道:“唐将离,你罚我绕着曾照彩云归跑上几百圈儿也行,要不你罚我游水吧,我从这儿游到云水之遥好不好。我告诉你,我还有个绰号,叫浪里小白龙,我游水游得可快了!”他洋洋自得。
前世野渡舟老没少罚他绕着整个风铃夜渡游水,他时长与沈默情、晏无常、白夜心比试,每每都是他得第一。
回答他的是唐将离在雨夜里,轻柔地印在他额间的一吻。
叶长笺怔了一怔,随即幽幽叹道:“唐将离,你都是要做宗主的人了,怎么能在断袖子的路上一去不返呢。”
两人经过方才跌落的地方,地面上掉落着一盏白色灯笼,幽幽地发着昏黄的光芒。
原来唐将离与唐若依同来送饭,正巧见到这一幕,唐涵宇等人已经被唐若依带了回去。
叶长笺道:“唐秋期生性跳脱,天赋异禀;唐涵宇虽然莽撞骄纵,但不失骨气。两人年岁尚小,仍可雕琢,你好好管教他们。”
他想到澄湖边以死相迫,唐涵宇仍旧不愿对他求饶。
两人都是可塑之才,唐门也不算后继无人。
他前世身死过早,若说遗憾,便是未继承野渡舟老的志愿,将风铃夜渡发扬光大。
唐将离径自驭使飞剑到了“已然琴瑟起”的竹苑。
叶长笺忽然出声道:“唐将离,我跟你说件事,你别训我。”
“何事?”
唐将离御剑往下。
叶长笺道:“我骨头好像断了。” 他脸上若无其事,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方才两人跌落山崖之际,叶长笺临危拽紧了唐涵宇,致使自己的右臂脱臼。
唐将离这才细看他,叶长笺的右手臂无力地垂着,小臂与胳膊呈诡异的角度,已然错位。
唐将离岂不知断骨相互挫轧的剧痛有多无法忍受,可眼前之人的神情却没有一丝痛苦。
唐将离的脸上犹如覆了一层千年不化的寒霜,抱着他踢开了竹苑的大门,将他轻轻地放在床上,低声道:“我帮你复位,你忍一忍。”
“哦。”
嘎——
“嗯!”
叶长笺闷哼一声,随即轻轻吁出一口气,断骨已经接正,疼痛稍缓,已没有初时那般剧痛。
唐将离迅速出门离去,片刻间折返,手上拿着支架,绑布,轻轻地将他的手臂固定好。
叶长笺的衣衫被划破一道道口子,脸和手背皆是干涸的泥水,狼狈不堪。
唐将离打了温水,蹲在他身前,一点点擦拭他脸颊上、手背上的泥浆。
叶长笺低头正好能看到他的发旋,笑道:“唐将离,原来你有两个发旋,我娘说有两个发旋的人天生就很聪明。”
唐将离默默不语,只温柔地替他擦手。
叶长笺看了一眼绑着的胳膊,“要是徒山医宗的弟子在就好啦,手轻轻一挥,骨头便能长好。”
唐将离站了起来,端起脸盆走出去,不一会又端来一盆新的热水。
他走到床边,放下面盆,伸手解开叶长笺的修服,后者一把按住他的手,道:“这个……我自己来吧,呵呵呵。”
“实不相瞒,我是个左撇子,右手原本就与废手没两样。”
唐将离抬头看了他半晌,淡金色的眼眸里藏着浓重的哀伤,叶长笺甚至有一刹那间的错觉,眼前冷傲无双的青年,泪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叶长笺伸手摸上他的脸颊,淡淡道:“唐将离,你别这么难过,男人吗,受伤是常有的事。”
唐将离放下手中的布巾,站起身坐到他身旁,注意不碰到他的伤臂,伸手抱住了他。
顾念晴这幅肉身骨架纤细,是以唐将离将他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叶长笺靠在他肩上,昏昏欲睡,“唐将离,你身上暖烘烘的,和我的小虎一样。”
曾照彩云归聚集了四季的美景,而叶长笺所处的竹苑正属春景,因此夜晚并不寒冷。
唐将离环抱着他,一手轻轻得抚摸着他的背脊。
在他有节奏的安抚下,叶长笺困意上涌,意识模糊,渐渐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待得天明,鸡啼声四起,叶长笺睁开了眼,正欲伸个懒腰,右臂传来一阵钝痛,恍然间记起自己骨折的事。
他撇撇嘴,下了床,身上的脏衣服已经被唐将离换下来,床头放着一套崭新的修服,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膳食。
宗主交接之事应在近期,是以唐将离十分忙碌。
风铃夜渡都是左撇子,与他们修习的咒法相关,是以叶长笺也并无觉得有所不便,他打了一个响指,脸盆底部汨汨生出水来,觉得自己的御雨术似乎愈发炉火纯青。
匆匆洗漱过后,用完桌上的膳食,他这才静下心来打量这幢竹苑。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间屋子里头的陈设与他前世住的屋子一模一样,连摆放的方位也相似,黄花梨铜镜台,雕花大软床,檀木橱柜……他推门而出,驻足观赏,周围雅致深远的景色也大同小异。
他心头一震,看着竹林间悠走的公鸡,蹦跶的白兔,听着不远处瀑布的潺潺流水声,恍若隔世。
唐门中的人去过风铃夜渡吗?为何要在曾照彩云归也设置这么一处地方?
一定是觉得他们风铃夜渡的景致清幽无比,极富情调,才依样画葫芦建了这一处世外桃源。
言念及此,他心中豁然开朗,脚下迈开步子,往竹苑外走去。
顺着山阶往上,满地落英,穿过梅林、紫藤花架,一路缤纷潇潇而下,美不胜收。
“远思!”
身后传来燕无虞惊喜的声音,他转了头去,唐秋期两人匆匆跑将上来。
唐秋期吐了吐舌头,“你小子命可真大!”
燕无虞松了一口气,“你掉下去的时候,大师兄跟着跳了下去,连剑也忘记御了,幸亏你们都没事。”
叶长笺道:“唐涵宇呢?”
唐秋期道:“高热退了,只是仍旧昏睡不醒,副宗主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他一夜。”
叶长笺随口道:“唐若依这是当自己儿子在养呢。”
话一出口,他蓦地明白过来。
唐若依与唐唐绝对不可能会有子嗣,唐将离又是个断袖,唐门嫡系香火的延续责任全在唐涵宇身上,而他昨日还险些溺死他。
他虽不对唐涵宇有同情心,却也知他昨日对所做之事对唐将离的影响有多恶劣,可后者却丝毫不怪他。
只是没想到唐将离与唐若依,看上去都是冷清冷心的模样,却比谁都温柔。
他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连唐秋期喊他都没听到。
“顾念晴,顾念晴?”
“啊?”
唐秋期见他心不在焉,问道:“你怎么了,伤口痛?”
叶长笺摇了摇头,听他又问道:“你昨日住在哪呢,都没在寝舍里见到你。”
燕无虞道:“我昨夜和秋期住一屋,还以为你也会来呢,难道你和大师兄住一起了?”
叶长笺道:“已然琴瑟起。”
唐秋期“咦”了一声,神色古怪。
“怎么了?”
燕无虞道:“我赌赢啦,我就说嘛,肯定是住一块儿了!”
唐秋期道:“那是大师兄的独立院落,平日里不许我们进去。”
他说着又低声嘀咕,“没想到你们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那大师兄的初恋仙子……啧,这可怎么办?”
叶长笺好笑道:“你一个人叽歪什么呢。”
唐秋期摇了摇头,“走吧,上课快迟到了。”
唐秋期带着他们走进学堂,迎接众小弟子的注目礼。
这些宗亲子弟身上穿着的都是绿纹家服,只有叶长笺与燕无虞穿着蓝白修服,是以他们知晓这两人是云水之遥的学子,皆带了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们。
燕无虞羞涩腼腆地对他们笑了一笑。
叶长笺嘿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我跟个猴子似的。”
唐秋期晃一眼他的断臂,调侃道:“他们应在猜测你与唐涵宇经历了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场恶战吧。”
叮铃铃——
上课风铃响了,他们三人坐在最后头,两只袖口带着清风的唐逸走将进来。
众弟子起立躬身,齐声说道:“先生好。”
“好,坐下吧。”
唐逸拿起桌上的书籍,念道:“今日教授的是君子之道。”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之间的交情,并不因利益驱使,也不因无利益而不互相关心;小人之间的交往,却多因利益驱使,因利益关系而互相勾结,利益过后,人与人若过眼云烟。”
唐秋期笑道:“先生,那我们就是贫贱之交吧。”
唐逸微微皱了眉头,道:“为何这么说?”
唐秋期随口道:“你贫我贱呗。”
“呵呵呵呵……”
哄堂大笑。
叶长笺拍案笑个不停,笑得手臂上的伤口裂开,疼得“斯哈斯哈”直抽冷气。
唐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出去站着!”
“哦。”
唐秋期懒懒地应了,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叶长笺连忙也站了起来,唐逸叫住他,问道:“顾念晴,你往何处去?”
叶长笺认真道:“弟子方才嘲笑先生了,实属大不敬,理当受罚!”
说着也不等唐逸应答,脚底抹油,逃了出去。
唐秋期听到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转头去看,嘿嘿一笑,“你也觉得读书闷吗。”
叶长笺摆摆手,“生平最恨死读书。”
唐秋期半蹲下来,拔了地上一根杂草,叼在嘴里,“唐门讲究德才兼备,必须念这些。”
瞧他这幅地痞流氓的蹲姿,哪里有半点唐门子弟的模样?
叶长笺也叼了一根杂草,问:“唐秋期,你的散魄剑法学得如何了?”
唐门本家的子弟皆是从小便学习散魄剑法。
唐秋期站了起来,抽出腰间悬着的桃木剑,手腕一抖,刷得一声,剑光点点,舞起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剑法来。
他虽然玩世不恭,身法却矫健利落,已隐隐有名士之姿的风采。
叶长笺左手轻拍右手手背,象征性地鼓了鼓掌,随即问道:“唐秋期,你觉得唐门的散魄剑法如何?”
唐秋期道:“自然是举世无双。”他言语里有着不可磨灭的骄傲自豪。
叶长笺嗤笑一声,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来,我们不用灵力,只比剑招。”
唐秋期对散魄剑法成竹在胸,况且他原本便桀骜不羁,是以也不畏惧,只道:“虽然我拿着的是桃木剑,但是与真剑无异哦。”
叶长笺笑道:“我拿着的也是剑。”
第57章 唐门游学5
话音一落, 陡然间他便挺起树枝直刺唐秋期的胸膛。
他手中虽然拿着一根树枝, 却好似如一柄利刃,锋芒闪烁,直向唐秋期逼去!
唐秋期连忙提剑格挡,叶长笺又是簌簌连出两剑,全是从刁钻的角度刺削而至, 凶猛而又诡异,他虽然断了一条手臂,动作依然迅捷无比,往往唐秋期还未使出散魄剑法, 便已出了另一招。
唐门散魄剑的确名不虚传, 前世他与剑宗弟子野外初遇时, 打斗一天一夜仍未分出胜负。凭他当时的灵力, 撂倒那些修仙弟子不过片刻之事, 只他将其当做切磋,并未与他们拼死相斗,却在不知不觉间,记下了散魄剑法。
随后他回到风铃夜渡苦思冥想,终于创出一套破解散魄剑的剑法, 看似杂乱无章, 毫无规律可寻,却剑剑藏了杀意, 招招皆是杀招!
唐秋期越打越心惊, 越打越心凉, 眼前之人居然只凭一根小小的树枝,毫不费力地化解他的剑法。
唐门散魄剑法向来以凌厉玄奥著称,而叶长笺所使出的剑法似乎愈加精妙无比。
叶长笺向来霸道,是以他的剑法也只攻不守,直打得唐秋期转攻为守,手忙脚乱,堪堪接住他的剑招,
他自恃天赋异禀,不甘输人一等,咬牙收剑,旋转,猛地反手向叶长笺肩膀直刺,叶长笺微微侧身躲过这擦肩的桃木剑,树枝一挑,斜刺对方胸口。
树枝已然刺进唐秋期的家服,而他却没有碰到叶长笺衣角一分。
“我输了。”
唐秋期长剑下垂,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叶长笺一挑眉,“打击到你了?”
唐秋期沉默半晌,忽然眼中迸发热切的视线,上前抓住叶长笺的手,道:“你教我吧?刚才那种剑法!”
叶长笺道:“这种剑法叫做落花惊雨。”
他说着又迅速地舞起剑招,寒芒森森,刷刷直响,“唐秋期,做人也好,修道也罢,切勿固步自封,一叶障目。这是我师父生前经常对我说的话,我铭记在心,希望你也能记住。”
最后一招舞毕,他收起树枝。
“我方才教你的剑法,休与旁人提起。”
他是风铃夜渡的门人,却教了四大世家的弟子,已是有悖师门,若不是见唐秋期与他年少时相似,不愿见他误入歧途,也不会出言提醒。
唐秋期道:“你放心吧,那我私底下能喊你师父吗?师父,你肯定有许多干货,都教给我好不好?”
这是典型的打蛇随棍上,叶长笺哭笑不得,抬手敲了他一个暴栗,“欲速则不达,等你将这套剑法练到意随心至的地步再说吧。”
他说完见唐秋期脸上一喜,明白过来,忙道:“瞎叫什么师父,我可没答应。我这些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比得上唐将离,你若是想学一些纯正的修仙法术,需要请教他才是。”
唐秋期道:“剑宗剑宗,以剑为宗,首要的当然是先练好绝世剑法,再辅以纯正的修仙心法,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师父,你说对吧。”
叶长笺丝毫不上当,叼了杂草,悠悠道:“我不是你师父。”
唐秋期还欲死缠烂打,抬了头却一呆,喃喃道:“大师兄。”
叶长笺抬眼看去,唐将离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不远处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