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纪与楚岫差不多,这会儿脸上带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很有几分娇俏的味道。楚岫不经意间一扫,发现她竟与无天的初恋有几分神似,只是当初无天的后宫清一色的浓妆艳抹,红绡病得要死还不敢忘了带妆,方才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正暗自感叹着女子的化妆术堪比千峰阁的易容术,红绡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红绡现在这模样右护法倒不大好认了吧?没法子,在……山里的时候,那位非要底下人画个面目全非的大浓妆才行,稍稍淡一些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您说是不是怪异的紧?明明当初那位带我进山,看中的应该是我现在这样子才是……”
朝思暮想,刻骨铭心,可又不敢想,不敢见。邪肆狂妄如同无天,到底也一头栽进了名为爱情的网中,终身无法挣脱。
楚岫心里头有些感慨,又有些没劲。也不知是反感与无天相关的事,还是反感这事与自己有微妙的联系,只不过换了一些纠结的方式。他与红绡也不算相熟,脸上便自然而然地淡了下来,稍稍敷衍几句,希望对方能够知趣地离开。
谁知这姑娘仿佛不懂什么叫做察言观色,在原地踌躇了一番,忽然开口:“右护法……楚公子,现在那位……与您还好吗?”
这话问得实在太不合适。
楚岫本还礼貌性地挂在嘴角的一点笑意立刻敛了起来,原本随意地侧坐着的身体不动声色地全转向了红绡,像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的猎豹,双目如炬,紧紧地锁住了这位出现得有些太巧的女子,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红绡被他瞬间的变脸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差点绊倒:“右……右护法?”
楚岫面色很不好:“青衣坛主手下的人没告诉过你规矩吗?擅自探听教主之事者,死——”
本来按他的性子,是更喜欢一面打太极一面套话的,但今晚,他有些心浮气躁。而红绡的问题,耗完了他最后的一点耐心。
红绡简直被对方突然暴涨的气势吓得腿软,却愣是不敢在楚岫充满压迫感的逼视中瘫软下去,整张俏脸瞬间煞白。
楚岫的脑子里转过了无数阴谋论,但晚上实在没什么一查到底的心情,看红绡又吓得可怜,更是少了几分心思。转念一想,自己是被端木鸣鸿带出来“逛一逛”的,虽然逛得不大愉快,但好歹中秋未过,也算还在休假期间,用来处理公务实在太浪费了。
这么一寻思,就更提不起劲儿了,摆摆手:“……不管你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这次念你初犯,本护法便不追究了。只是若再有下次,可别怪我不客气。外头跟你在魔宫时不大一样,还是得处处小心着些,要知道,里头再平常不过的事到了外边都是绝密,一不小心泄露了就是杀身之祸。到时候,可怨不得旁人没提醒你……也别太信任什么人了,指不定都是别有心思的,到时候出了事,小心第一个被灭口的就是你……好了,夜要深了,赶紧回去吧。”
好歹相识一场,再提点两句吧。楚岫想,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
右护法大人自以为宽宏大量,又积了一点点德,心中颇为满意。
哪知这不知哪路牛鬼蛇神派来的小喽啰却有些不识好歹——红绡直愣愣地在原地站着,硬是不走。楚岫耐心终于告罄,觉得这一晚上什么都不顺,恨恨地打算换个清净地儿。正要起身,忽见红绡倔强地抬起了头,目光不闪不避地迎上了他。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眼角有晶亮的一道水迹一闪即逝。
楚岫吓了一跳,他活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过弄哭女人的经验。
红绡成功地捕捉到了楚岫眼中那一点无措,更加确信对方之前一番凶神恶煞的模样是装出来警戒自己的,实在是用心良苦,于是勉强止住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这次哭得更凶了。她一手抱着琴,一手胡乱地想要掏块帕子,却怎么也摸不出来,只得拿手背胡乱地擦。这么一来,脸上的淡妆便全花了,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转身背对着楚岫哭得生无可恋。
楚岫见过被揭穿了伪装死不承认的、恼羞成怒的、负隅顽抗的人,却没见过自己一吓唬便哭得稀里哗啦的人,一个头两个大:“红绡姑娘,别哭了。我刚才说的可是句句属实,哪怕不中听些,也是为了你好。”
红绡没有反应。
“……好了,就算楚某心急了些,难道有什么误会?唉,我说你先别哭了成不?”主动退一步可成了吧?
红绡还是背对着他,身子一抽一抽的。
“……你不是有话要说么?咱们继续?”听一个真真假假的故事也比这样好,说不定还能抽丝剥茧,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红绡好容易控制住情绪,掏啊掏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仔细抹了脸,这才遮遮掩掩地回过身:“……红绡只是,只是有些旧事想告诉右护法。右护法放,放心,见了旁的人,便是死也不会提一句……里头的事的。”
楚岫被姑娘这一打岔,之前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烂事暂时抛到了脑后,眼见她终于停下,赶紧心有余悸地点头:“好好,你说,楚某洗耳恭听。”
红绡隔着半张帕子看到他如释重负的模样,心里头又有些甜,赶紧敛了敛神,轻声道:“我在里头那会儿,有时在院子里头远远地看着,发现你和现在那位不论何时都是同进同出的。有时候陪在……身边,也偶尔会听到你们的名字……可是后来,后来好像看你们便很少在一起了。中间有个事与我还有些关系,犹豫了很久,一直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你……告诉了你吧,毕竟自己知道的也不全,怕耽误了你,不告诉你吧,又觉着不合适……现在终于等到那个位子换了人,我想着,这个时候告诉你或许是有些帮助的……”
这一串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还啰里啰嗦的,叨叨了半天也没进入正题,楚岫听得有些不耐烦。想到这位方才可怕的攻击力,又不敢立即催促,只得强打起精神听着。忽然,他发现有些不对劲。
红绡一面偷偷摸摸看楚岫的侧脸,一面要继续往下说,却忽然发现屋顶上的身影一瞬间消失了。正愕然间,就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肩窝轻轻一点,顿时全身都动不了了。
与此同时,七条人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同时袭向了楚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张小衡 姑娘的地雷~
感谢 大米 姑娘的营养液~
☆、白云山庄
七条人影的动作奇快无比,乍一现身,尚未见如何动作,已齐齐袭到了楚岫身后。三把长剑带着点点寒星,同时指向他的身后,其余四人倏然向两边分开,飞快地从侧面包抄过来,意欲封住他的去路。
森寒的剑气带着凌厉的风声。长街上的灯火似乎都被这凛冽的杀气扰动,稍稍黯淡了一下。
楚岫听到极细微的脚步声飞快靠近时,第一反应便是红绡的同伙到了。毕竟这姑娘出现的时机太巧,行止又有些古怪,若打着一方吸引注意力、一方趁机偷袭的主意,也十分顺理成章。干脆先下手为强,制住一个再说。
但对方一出手,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恐怕猜错了。
三剑分袭上中下三路,招招直指要害,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其余四人看似在旁掠阵,并不急于上前,实则一递一补间极为讲究,便似张开了一张大网,又不动声色地收缩,便要将猎物困死在当中。
相当厉害,也相当熟悉。
楚岫就曾将凌云剑谱后头的这个七人剑阵描绘下来,交给吟风他们刻苦专研,万一打探情报时不慎露了行迹,也能彼此配合着多几分生机。
竟然是白云山庄的人。魔教恐怕还没人能躲过楚岫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搭上他们。
身后的发丝被破空而来的剑气激得飞扬而起,楚岫听音辨位,飞快地把头一低,一道雪亮的剑光几乎擦着头皮过去了。他一手在红绡肩头一按,整个人腾身而起,双腿已无声无息地飞出,另一手腕子一翻,腰间的长剑铿然出鞘,叮地一声击在中间那把剑上,借势向上一撩,堪堪架住上头走空后立即下压的那把剑。
两剑相交,发出清脆的一声鸣响。
对方反应也极快,眼见楚岫半个身子腾空,身前又有一个姑娘挡着,身后两翼全都是自己这边的人,根本无处转圜,当即手、肘、肩同时一沉,全力灌注在剑上,便要将楚岫压趴在地上。到时候,几柄剑往脖子上一架,绝对插翅难飞。
哪知才一使力,便觉剑身一沉,楚岫手中的剑竟不知何时转了半圈,反压到了他上头,本身的力道顿时落空,又加了楚岫的重量,那人顿时收势不及,向前栽了下去。
楚岫一手将红绡远远推开,听到被他腿法逼开了两步的那人又已转回,出剑带风,已呼啸着冲着他的双腿斩下,当即不再犹豫,借前头那人露出的一点空隙,整个人猛然一缩,便似一根压缩到极致的弹簧,轻轻巧巧地从那缝隙中跃了出去,到了半空中才舒展开来,落在了先前待着的房顶上。
七人立即紧随而上,错落有致地落在了房顶,如临大敌地将楚岫围在当中。
红绡被点了穴道又立即被解开,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脸色煞白。不过她也算见过世面的,至少在魔宫时听了不少真真假假的江湖事,倒也没有乱了方寸,只是趁着那些人不注意,小心翼翼地挪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算是执行了楚岫“找个地方躲一躲”的命令。
借着月光,楚岫在七人中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方才抢花灯时瞥到过一眼。只不过当时那人在围观的人群中,没有加入抢夺,他没太在意。
心中顿时愈发警惕了几分。他素来谨慎,在外头使的招式往往一变再变,乍一看去不过是个所学甚杂的野路子,若是普通的白云山庄弟子,恐怕不管看他抢多少个花灯都看不出端倪来。
现在却有人尾随而来,要么是真正的行家,方才的试探中没有使出全力,要么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就等着堵死了他。不论哪种,都不好对付。
楚岫全神戒备,面上却丝毫不显,剑尖一转冲着地下,大大方方地抱了抱拳,笑道:“这位大侠,在下不过趁着这月色正好出来逛逛,却不知哪里冲撞了几位?若是有什么误会,可容在下解释一番?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说不得还能交个朋友。”
他的外表和气质颇具欺骗性,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七人中顿时有那么两三个人动摇了那么一下,犹犹豫豫地看向楚岫搭话的对象。那人已过中年,相貌平平无奇,听了楚岫的话却是毫不动容,哼了一声:“花言巧语。”
有人不安地唤道:“三师叔……”声音颇为年轻。
楚岫立刻对上号,恐怕是白云山庄的三把手方守道。
方守道貌不惊人,这会儿眼皮子一掀,却是精光四射,语气平平地开口:“既然阁下这么说了,倒有几点还要请教一番。方才抢花灯时,阁下从远处落到花灯架子上那一招,初看与你那同伴并无二致,不过身法轻灵飘逸些,实际上腾身半空时身法还轻微地变了数变,随时能改变方向,不似另一人一般全凭绵长的内力一纵到底……看起来,倒有些像我白云山庄绝技‘飞云逐月’的变式。更有后头闪避那抢灯的两人,直到夺了头彩,猛一看去均不见多么高妙,却好巧不巧,与我庄‘绕花穿树’‘探月入怀’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这才冒昧小试一番,阁下更是对这七人剑阵极为熟悉……”
说到这里狠狠地睃了楚岫一眼,猛然间厉声喝道:“这接二连三的巧合,阁下要如何解释?白云山庄的凌云剑谱从不外传,阁下与许多年前大闹我庄的人,到底有何干系?还是说,那便是阁下本人?”
楚岫听他口气,似乎对自己和端木鸣鸿的身份一无所知,倒是松了口气。白云山庄离风柳城很远,方才一试之间也发现几人功夫高低不等,恐怕是方守道带着几名晚辈偶然间路过,还有厉害后援的可能性不大。
只是他和端木难得出一次潜清山,更难得到一趟风柳城,这样都能遇到以武痴著称的方守道,被人一眼看穿了老底,这到底是怎么样的狗屎运啊?楚岫嘴角抽了抽,流年不利,霉星高照。
如果那个坚持不带其他手下出门、坚持要去抢花灯的教主大人在身边,他一定要冲那个始作俑者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吐槽归吐槽,楚岫心里头有了底,既然对方没有后手,自己也没什么顾忌,那么现在最好的应对法子是——风紧扯呼。
魔教的人不在意那些丢不丢人的虚名,实惠才是硬道理。打定了主意,楚岫一脸理直气壮外加莫名其妙地盯着方守道,缓慢开口:“你……”
话未说完,整个人已突然弹起,斜斜地撞向了方守道的相反方向。
他那不错的皮相很有几分迷惑性,众人本还以为真有什么隐情,都竖着耳朵等解释,哪知楚岫说翻两就翻脸,一看他的去向,立刻条件反射地启动了剑阵。正对着的那人举剑来刺,左右两人立刻抢身过来,方守道四人也随即跟上。
方守道是老江湖了,一动便知有些不太对。这古怪的年轻人既知剑阵的厉害之处,会这般硬闯?果然,楚岫看似横冲直撞毫无保留的身法到了一半,竟倏然转了个向,手中的剑左右一拨,整个人跟张纸片一般轻飘飘地不着力,却借着前三人的剑势一下子滑出老远,堪堪从方守道的剑下避开。
方守道冷哼一声,当即也不顾那几个学艺不精的后生,低喝一声,整个人随着剑化为一道淡淡的影子,追着楚岫的后心直奔而去。
他内力精纯,又是凌云剑谱的正经传人,这一全力出手非同小可,楚岫去势刚刚缓了一缓,后心便袭来一阵寒意,仓促间侧身举剑一挡,刚一接触便感到虎口剧震,几乎要脱手而去。这时候,其他人也配合着追了上来,最近一人的剑已递了出来,本要封他的后路,这会儿楚岫一侧身,正指向他的左肩。
这人正是方才出声的年轻人。白云山庄以轻功著称,于其他方面却是平平,年轻人学到一定程度往往便开始互相配合着困人的剑阵,每日里不知要练多少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踏错步子。
然而这毕竟与实战有所区别。这后生封了一剑本该立即后退,为其他两人空出位置,但这会儿楚岫大半个后背都暴露在他的剑下,实在太有诱惑力,剑尖便不由自主地又向前递了几分,意欲一举成擒。
楚岫不闪不避。待到剑尖刺破了衣服、马上就要陷入皮肉,对方觉得十拿九稳时,忽然一矮身,那人的剑顿时落了空,刺啦带下一片白衣直奔方守道而去。后头两人的路被他阻断,楚岫好整以暇地不了上去,还不忘用尽力气将方守道的剑一荡,喉头虽然微微一甜,却也成功将后者的剑引向了那年轻人。
他出身魔宫,最擅长的便是钻空子。
趁着对方微乱之际,他成功脱离了剑阵,清啸一声便飞快地跑远了。这一声,既是确认端木那边有没有事,也是提醒红绡赶紧离开。
方守道气得面皮直颤,一脚踹开自家的倒霉孩子便追了上来。楚岫时时变换身法,又用上些魔教的歪招,竟也没成功将他甩脱。
更奇怪的是,端木鸣鸿也没有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张小衡、即墨卿 姑娘的地雷~
感谢 萧焚初、即墨卿、“”姑娘的营养液~
☆、护城河畔
虽然比较确定与白云山庄的人相遇纯粹出于巧合,方守道应当是尾随了两人一阵,看到他落单了才动的手,目的也只是为了堵住他一人,但保险起见,楚岫还是沿着长街飞快地赶回了与端木鸣鸿分开的地方。
万一那边也有强敌,可够端木受的。毕竟他那一下……估计能让人疼上一阵子。
楚岫有些心虚。万一明天的江湖八卦疯传,堂堂魔教新任教主,在风柳城揩油不成反遭撩X腿,导致行动不便、躲闪不及被人当街乱刀砍死什么的,实在有坠魔教威名。自己作为罪魁祸首,绝对的责任人,恐怕会被教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所以冲回去看一番是非常有必要的。万一端木正遭遇攻击,说不定还能搭把手,虽然自己身后也跟着一长串尾巴,但两人配合的效果还是可以翻倍的。万一端木已经挂了,自己还能收个尸的同时想法子把知情人灭个口,务必让八卦扑朔迷离一点,不要那么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