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徐目光如炬,声音稳得几无波澜,“队长,我也要待命!”
“你待什么命?”齐格尔吼道:“星期天你就要出发了,瞎参合什么!”
秦徐没说话,薄唇绷成一条线。
齐格尔眼窝很深,看人的时候有种古怪的严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改口道:“不对,你还是明天就走,早去早适应。你回去等着,我和另外几名队员的队长商量一下,让你们明天上午统一走!”
秦徐突然说:“队长,我已经想好了,正式比武是5月底,还有一周多的时间,我要跟大家一同执行任务,完了应该能赶上比武。”
齐格尔暴喝:“你懂个屁!万一赶不上呢!”
秦徐眸光像一柄锋利的寒剑,一字一顿道:“赶不上,那就赶不上吧。”
“你!”齐格尔猛地推了他一把,他却站在原地动也没动。齐格尔食指在他胸口戳了戳,“我现在就去找其他几位队长,时间定下来由不得你不走!”
“队长!”秦徐大喊一声,“我现在是南疆的军人,我有责任保护这里的人民!”
齐格尔愣了愣,浓眉紧锁,转身头也不回道:“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就出发去成都!”
秦徐只身回到宿舍,将下午收拾的行李拿出来叠好放进柜子里。同寝的战友一半是维族,惊讶的时候表情和外国人一样夸张,睡他上铺的克哈米吊着半个身子喊:“队长不让你去比武了?怎么能这样?”
喊完跟耍杂技似的从上铺一个筋斗翻下来,右手一招,“兄弟们!咱们给秦徐讨个说法去!”
秦徐连忙拦住这帮战友,平静地说:“是我自己想留下来,和队长没关系。”
“啊?”克哈米眼睛瞪得跟灯泡一样大,“不能吧!那比武耽误了怎么办?”
“不会耽误。”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还有小半个月呢,我掐着时间赶过去就行。”
“你怎么知道不会耽误?”克哈米不依不饶,“你能确定维稳任务能在比武之前结束?而且别人都在成都进行适应训练,你和我们一起维稳,到时候比不过人家怎么办?还有还有!万一真遇上恐袭怎么办?你受伤了怎么办?”
汉族战士肖刚往克哈米后脑上推了一把,“别瞎鸡巴说!”
“我哪瞎鸡巴说了?”克哈米学会的第一个脏话用词就是“鸡巴”,说得已经跟秦徐一样溜了,“我他妈是担心秦徐好不好!”
“谢谢。”秦徐叹了口气,将战友们都赶回宿舍,坐在下铺道:“队长已经劝过我了,你们不用再劝。待命期间如果形势稳定下来了最好,我会赶在比武之前去成都,这阵子我也尽力了,比成什么样就看现场发挥吧,能进50人大名单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能……我,我也没有什么好遗憾。”
“扯淡!”肖刚说,“你现在说不遗憾,到时挂在51名上后悔得想撞墙,咱们都没办法飞去成都拦住你!”
“就是!”克哈米说,“你肯定会后悔。”
秦徐低着头笑,“能后悔多久?今年不行,大不了下次再拼。”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章,“我已经是士官了,年底又不会退伍。不过如果这次我没有留下来,而最后咱们队真扛了什么要紧的任务,我大概会后悔一辈子。”
克哈米嘀咕道:“有什么好后悔?”
“后悔在身为守卫南疆的军人时,没有拼尽全力,保护这里的人民。”秦徐抬起头,目光清冽,“既然是这里的子弟兵,我就有责任为它挺身而出。”
宿舍里没人说话,半晌肖刚重重出了口气,“随便你。”
克哈米揪了揪他的脸,“秦徐,你真了不起。”
他笑起来,“‘你真了不起’这种话很土啊,能别用来形容我吗?”
“我学汉语才几年,没那么大的词汇量好么!”克哈米咧嘴,“那你说一说‘了不起’的不土说法是什么?”
肖刚转过身,与秦徐异口同声道:“牛逼。”
夜里,宿舍里全是辗转反侧的声音,没人睡着,所有人都枕戈待旦。
天亮时,出发的命令仍未下达,但齐格尔也没再提让秦徐提前去成都的事。
因为另外7名参加比武的战士全部留了下来,其中的5位已经跟随各自中队前往灾区。
待命的第3天,反恐任务突然下达,预备队将与六中队一同前往发生武装暴乱的库舒。
直升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缓缓上升,秦徐全副武装坐在折椅上,靠在窗边看着越来越小的喀巴尔大营,突然想起韩孟钱包里那张泛黄的照片。
以及照片上那笑得温柔的军人。
4年前,当舟乡因为地震而爆发泥石流时,柯幸义无反顾地奔向灾区——即便他已经通过了猎鹰的考核,已经算猎鹰的特种兵。
4年后,当库舒因为地震而引发暴恐事件时,秦徐做出与他一模一样的抉择——哪怕代价是失去比武、选训的机会,甚至是付出生命。
至此,秦徐才终于理解到韩孟在小黑屋里复述过的那句话。
“只要我还在队上,还穿着这身军装,还是人民子弟兵,就不可能不去。”
第79章
余震接连不断,昔日宁静的村落已是满目疮痍。
韩孟抱着小男孩往边防连跑,助理原原浑身泥灰从营房的方向跑来,头上脸上满是血污,惊慌失措地喊:“孟哥!房子塌了!”
“什么?”韩孟眼神一暗,抬眼向营房望去。然而烟尘太大,几乎形成了一片灰黑色的屏障,人站在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原原不住地哆嗦,眼底的恐惧具化成夺眶而出的眼泪,抓着韩孟的手臂喊:“营房塌了,很多战士都在里面!没逃出来!”
韩孟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的烟尘,2秒后将小男孩放在地上,拔脚就跑。
原原牵着小男孩喊:“孟哥!你别去!”
韩孟胸口上像压了一块极沉的重物,闯入漫天的烟雾中时,鼻腔酸涩难忍,眼睛被刺激得接连流泪。他捂着口鼻,虚着双眼向更深的地方跑去。突然,余震再次袭来,他踉跄倒地,听见天旋地转的声响。
烟尘的尽头,营房的砖瓦就像一堆被推倒的积木,横七竖八倒塌在地上。
韩孟倒吸一口凉气。
除了外出巡逻的战士,边防连的大多数队员都在营房里,节目组的成员可能也在营房里!
他抿着沾满灰尘的唇,心脏狂跳不止,脚像被粘连在地上,一寸也挪不动。
海啸般的声响持续从地底传来,叫人背脊生寒。
忽然,他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身一看,是摄影师。
摄影师一瘸一拐地走来,身后跟着驾驶员小梁。他赶忙冲过去扶住摄影师,“其他人呢?”
“不知道。”摄影师的裤腿上全是血,一边喘气一边道:“你走没多久,陈哥他们就一起出去看场地了,我和小梁在院子里试镜头,突然就震起来了……你有没受伤?看到原原了吗?他刚才跑出去找你。”
“我没事。”韩孟望向营房,“有多少战士在里面?”
摄影师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营房后方,“黄连长在里面,只有几个战士跑出来了,都在那边救人。”
韩孟看了看摄影师的腿,神情凝重道:“我去看看,李哥,你现在和小梁一起去守着咱们的车。救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如果路被震毁,救灾队员多半只能空降,食物药品都可能出现短缺。咱们车上的东西一定要守好,必要时定量发给灾民,千万不能被抢走!”
交待完,他转身就往营房后方跑。
而绕过废墟,看到的一幕却让他心疼至极。
6名战士一边哭一边用双手搬开压住自己战友的砖石。他们没有挖掘工具,双手全破了,脸上全是灰尘,泪水一冲刷,画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
一个小战士哭着喊:“班长!班长!”
韩孟跑过去抱住他吼道:“里面有多少人?”
小战士咬着牙,似乎想强忍住泪水,整个身子抖得如同筛糠,“我们班只有……只有我跑出来了……班,班长他们全压在最下面!”
韩孟脑子嗡地一声,剪得极短的头发似乎正用力抓扯着头皮,太阳穴钝痛发麻,嗓子也像着火一般。
“帕木!”撕心裂肺的吼声从右边传来,韩孟转身一看,瞳孔顿时紧紧收缩。
一名维族战士被抱了出来,他面目青紫,双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色,他的队友抱着他痛哭流涕,另一名战友跪在一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又一名战士被抬出来,双腿已经折断,头部与胸腹遭受重创,虽然还有一口气,但如果无法及时得到治疗,活下去的几率将微乎其微。
“连长!”一声沙哑的喊声直刺韩孟的神经,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声音的方向冲去。
黄酬被压在几块预制板下,头部被砸,此时意识已经不太清晰。他整张脸都是青灰色的,严重充血的眼球不规则地转动,嘴唇颤抖,费力地张着嘴,似乎想向刨开砖石的战士说些什么。
战士跪在地上,将耳朵凑到他嘴边,边听边哭,喊道:“不!连长!我一定要救你出来!”
黄酬似乎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不住地喘气,眼角滑出一滴眼泪。
韩孟强忍着泪水,推开哭喊着的战士,跪在黄酬脸侧,吼道:“黄哥,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我一定为你办到!”
黄酬再次张开嘴,用最后剩下的一点气道:“你,你们不要管我了……我骨头都,断了,内脏也……我已经没,没救了……”
韩孟紧紧咬着后槽牙,想仰头将眼泪逼回去,却不敢抬起头。
一旦抬头,就没有办法听清黄酬的话。
“兄弟,你们现在,赶,赶快去把枪械和弹药箱,抢……出来。”
“我,我害怕有人……有恐怖,分子会盯,盯上这里。”
“还有,食物和药品也,也要抢出来……兄弟们,你们就,委屈一,下……多分给,村民一些……”
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上,韩孟不住地点头,“是!黄哥你放心!”
黄酬扯了扯嘴角,不知是不是想笑。他的眼珠晃动得更加明显,过了几秒又道:“快去,快去把枪和子弹,抢,出来。”
韩孟抬起头,颤声道:“我马上去!”
他站起身,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他快步朝枪械库的方向跑去,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悲怆的哭声。
他停下脚步,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20年的人生里,这是头一次有人向他交待遗言。
无关乎自身,无关乎家人。
无关乎荣辱,无关乎财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黄酬在意识已经溃散的情况下,仍然近乎固执地念着守卫的人民。
这是一名军人的遗言。
天上成排的地震云化作倾盆大雨,洒落在这并不常被雨水眷顾的地方。
隆隆余震中,韩孟与逃出来的战士们一道,从垮塌的枪械库中抢出5把自动步枪、1把狙击步枪和1箱子弹。
瓦汗事件之后,南疆各边防部队严格控制弹药储备,库舒前不久才上缴了一批,韩孟找到的已经是连里的全部枪械与子弹。
天渐渐黑了,外出巡逻的队员还未归来,整个库舒确认生还的战士仅10名,其中只有6人有行动能力。
而这6人,偏偏还是几乎没有战斗力的一年兵,最大的不到19岁,最小的刚满17岁。
韩孟背上1把自动步枪,将唯一的狙击步枪攥在手里,问:“谁枪法较好?”
6人互相看了看,全部低下头。
韩孟双眉紧锁,不敢将枪交给他们,但如果真出什么事,他一个人也处理不过来,只好换了个问题,“谁会射击?”
2人抬起头,花着脸道:“我会。”
韩孟将2把自动步枪和几个弹匣交给他们,嘱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开枪。
2名一年兵1人叫阿木勒,1人叫张骏,接过步枪时手都在发抖。
节目组的成员没有大碍,原原和小梁将装有物资的车开到营房外的院坝里。韩孟带着阿木勒与张骏去查看村子里的情况,离开之前叫节目组和剩下的4名战士一起,尽量多救几名队员出来。
一场大雨之后,烟尘被冲入泥土中。村里的房子塌了大半,但是因为地震发生时,村民们大多在院坝里休息,所以伤亡没有边防连严重。
韩孟挨家挨户做记录,确定死亡3人,重伤5人。
惊慌失措的村民们将他围起来,闹闹嚷嚷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忍着心头的烦躁,放慢语速说:“救援马上就到,大家请耐心等待。救灾人员赶到之前,伤员由我们照顾。”
村民们还是大声闹着,阿木勒低声说:“他们问你要怎么负责。”
张骏补充道:“让咱们给食物和水。”
韩孟拧着眉,脸色非常难看,目光阴沉地看着吵闹的村民,一想起黄酬临终时的样子,心脏就阵阵发痛。
片刻,他拍了拍阿木勒的肩膀,“跟他们说,食物和水我们会定时定量供给,谁家有食物也都拿出来,大家相互帮助一下,救援人员和物资一定很快就会到达。”
阿木勒只有17岁,被村民一围,就紧张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好在张骏也会简单的维语,但没想到刚将韩孟的意思传达给村民,村民就闹得更加厉害。
韩孟拼命控制着情绪,“他们说什么?”
“他们……”阿木勒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他们责备我们为什么没有及时施救,为什么要让他们把食物交出来,为什么不立即去救跑走的家畜……”
阿木勒捂着眼睛,声音带上了哭腔,“但不是我们不想及时施救啊!我们的战友现在还被压在房子底下!”
韩孟一把将他拉过来,揉了揉他全是灰的头发,什么也没说。
当晚8点,第一批救援官兵赶到。
但是因为进出库舒的公路多处山体塌方,装有物资与大型挖掘设备的车辆暂时无法驶入,他们居然是背着手工挖掘设备、药品与少量食物,靠双腿走到库舒。
他们中多是工兵,5名医护人员中竟然还有1名女性。
受伤的村民被抬到临时搭建的救护帐篷里,工兵们在确认倒塌的房屋里不再有村民之后,才赶往边防连实施救援。
韩孟担心村民闹事,一直端着步枪守在救护帐篷外。
半夜,又一批救援官兵赶到,但就在此时,2名重伤的村民抢救无效死亡。
村民们群情激愤,围在帐篷外讨要说法。那唯一的女军医刚从帐篷出来,就被一名满脸褶子的大汉揪住头发,几名战士立即冲上去拉大汉,跟上的村民突然亮出砍刀。
韩孟眸光冷得像从冰窖里穿过,当即就对着夜空开了一枪,暴喝道:“把刀给我交出来!”
救援队长这才注意到他虽然穿着军装,但肩上没有军衔,看外表也不像边防战士。
他脸色阴沉,眉间似乎燃着一簇火,“我再说一遍,把刀全部给我交出来!”
阿木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跟着开了一枪,用维语将他的话重复了3遍。
一些人极不情愿地交出砍刀,韩孟让张骏将砍刀全部带回边防连,自己继续守在村子里。
黎明,塌方的路经过一夜抢修,终于能供车辆通行,然而运输物资的卡车抵达之前,又一个坏消息传来——巡逻的战士地震时正在最危险的一截山路,当场就被埋在山下,已经全部牺牲。
同一时刻,战士们用血肉抢救出来的2位战友因为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边防连彻底被悲怆笼罩。
韩孟按着阿木勒和张骏的肩膀,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连长昨天说的话你们还记得吗?”
2人忍着泪咬牙点头。
“好!”韩孟厉声道:“咱们现在不仅要提防恐怖分子钻空子,还要控制住村民,千万不能让他们闹事!”
阿木勒死死抓着枪,颤声道:“他们怎么能这样?我们是保护他们的呀!”
“别想了!”韩孟冷漠地打断,“坚持一下,你们也看到了,现在赶来的都是医生、工兵、后勤兵,只有手枪,连步枪都没带,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必须上去顶着。”
中午,死亡士兵的遗体被统一抬往村外。此时已是5月,就算是高原,温度也接连攀升,遗体如果长时间不处理,极有可能造成疾病肆虐。
韩孟看着黄酬被放进裹尸袋,眼眶胀得难忍。
仅仅是2天前,这位官二代连长还自嘲般地说起自己的理想与英雄情结。韩孟不知道在生命的火光彻底熄灭的时候,他是如何评价自己短暂的一生,会不会将自己看做英雄,后不后悔,如果能回到4年前,还会不会因为这“自以为是”的理想离开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