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胸膛几番剧烈起伏,最终只叹了口气,揉着眉心道:“小兰,你现在脑子不清醒,我不怪你。你和东西都留下,我放他们走。”抬眼见方兰生似是又要反驳,晋磊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让他痛心的话,铁青着脸威胁道:“否则,今晚一个都别想走。”
方兰生露出一个嘲弄的表情,随后便真的认真考虑起来。
贺小梅连忙拉住他胳膊道:“兰生,他骗了你这么多次,你还敢信吗?!”
方兰生直勾勾地盯着晋磊半隐在树荫下的脸,坚定道:“我不能看着他害你们。”
贺小梅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番,咬了咬唇,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等着,我们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随后他拉过还在愣神的王元芳,疾步往树林深处跑去。
方兰生就这么一直站在原地,指尖的火光明明灭灭。夏末的风已经带了些秋意,凉凉的像是在安抚人心。
过了许久,晋磊朝他伸手,“跟我回去。”
方兰生没动,仍然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着。
晋磊不耐烦地往前迈了一步。
方兰生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往后跳开,大叫道:“别过来!别过来……再等等,等他们再走远一点,我就跟你回去。”
晋磊脸色绷得极难看,那目光就跟刀子一样恨不能把方兰生盯出两个洞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久到晋磊终于临近爆发边缘,想要直接把方兰生扛回去的时候,方兰生忽然对着晋磊扯唇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还来不及反应他那笑是什么意思,晋磊就觉得眼皮猛地一跳,不详的预感极为强烈。就在他一颗心直往下沉的时候,方兰生指尖的火光瞬间大涨,霎时便要蔓延到青玉令上。
晋磊冲上去阻止,一掌荡开了方兰生施术的右手,伸手去抢他左手里举着的青玉令,岂料方兰生右手拔出百胜刀就朝他砍来。
晋磊闪躲不及,拽住青玉令的同时,左肩传来一阵锐利的疼痛。
他不敢置信地低头,脑子里仿佛空了一刹。
方兰生手一抖,百胜刀擦过他肩上伤口掉了地。
方兰生直愣愣地看着他慢慢被血色染红的肩头,眼圈也如那肩头一样的红了,血色褪尽的双唇不住地发颤。
晋磊大睁的眸子里是无法掩饰的心痛,嗤笑一声道:“方兰生,你可真厉害。”
方兰生已经完全不知作何反应了,红着眼看了晋磊肩上汩汩渗血的伤口半晌,眼前忽然闪过很久很久之前就烙印在脑海里的一幕——他想起晋磊胸前那道丑陋的伤痕。
晋磊受过多少的伤,吃过多少的苦,背负着怎样忘不掉的血海深仇,是怎么在孤身一人的沼泽里挣扎,怎么在仇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变成现在的样子,变得隐忍、偏执、残忍。
方兰生不知道,通通都不知道。
那一瞬他突然有种感觉——他其实是比晋磊更残忍的人。
他明知道晋磊对他并非毫无感情,明知道晋磊因为各种原因不会动他,所以肆无忌惮地与他对抗。虽然再不愿细究、不愿承认,但他一开始,确实是抱着某种阴暗的想法行事,他就是要借着晋磊对他还有几分不舍,以此来作为自己的筹码,威胁晋磊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王元芳说得对,他哪里斗得过晋磊呢,无非是仗着晋磊对他的几分喜欢。他怨晋磊利用他,可连他自己都在利用自己。
就在不久前,释安大师还曾问过他,如果有一天,他们两人注定要拔刀相向,他希望谁去谁留。
他那样笃定地说“不拔”。那个时候他还是笑着的,笑得像十五六岁的时候跟着水仙教上峰们的屁股后头插科打诨,说到兴起之处就在人群里四处乱窜,晋磊就微微回头望着他,直到他没留神一脑袋撞上他胸前,他就抬起头来看着晋磊笑。
可是他们怎么会到这一天呢?面对着彼此,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方兰生强自镇定下来,两只手却不受大脑控制一般死死捂住晋磊肩上的伤,血水从指缝间冒出来,他就紧紧盯着自己的手背,语无伦次地说着:“你快回去……我们……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最后他就只会这一句话了,反复问着“痛不痛”。
直到晋磊满头大汗地拨开他的手,眼底灰暗一片,冷眼瞥过他一眼,转头对身侧的一个黑衣人低声说了句话,便在众暗卫的簇拥中打道回府了。
方兰生呆立着,浑身血液都凉透了似的。
身后的两个暗卫见他没动,上前来架住了他的胳膊,什么话也没说,像押犯人一样将他押了回去。
从宫外回来之后,方兰生闯进晋磊休息的殿内,失魂落魄地看着太医给他诊治肩上的刀伤。从头至尾,晋磊连一个正眼都没给过他。
直到太医退下后,他双目沉沉地盯着晋磊肩头外翻的皮肉,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低得不能再低,“我对不起你……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先皇早就死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仇恨呢?”
晋磊却像根本没听见他后面那句话似的,嘲讽地笑开,“以前?我以前什么样?你了解吗?你方兰生关心过吗?”
方兰生难受地扭过头,眼圈已经微微红了,硬邦邦地道:“你从来不告诉我。”
晋磊看着他的眼里只剩了一片冷漠,“我告诉你?告诉你有?3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寐穑磕愀静还匦牟辉谝獾氖虑椋伪啬兀磕训酪夷谜庑├床┠愕耐槁穑』故撬担阋镂冶ǔ穑炕故撬的惴嚼忌嵋蛭庑┎还艘磺械馗盼遥 ?br /> 方兰生呼吸一滞,心里已经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晋磊突然站起身,捏着他的下巴迫他转过脸来,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似笑似哭道:“你方兰生能吗?不管多远都跟着我一起走,你能吗?”
方兰生闭了闭眼,“只要你放下仇恨,只要你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你要走多远,我都陪你。”
晋磊悲凉地笑了一声,凉薄的气息散在他耳边,“晚了。方兰生,不是多远的问题,而是我们——路不同。”晋磊右手一抬,两指夹着青玉令拍了拍方兰生的脸,冰凉的触感让方兰生忍不住微微颤栗,“可是你记着,我不会放手。你方兰生,还有我师门的仇,我一个都不会放下。你看不惯就尽管骂吧。这些日子,我也已经忍够你了。”
方兰生强忍住泪意,睁开湿润的眼看着他,被他眼里的狠厉与冰冷刺得心脏一缩,禁不住又移开目光,微瞥了眼他拍在自己脸上的青玉令,眼底越发黯淡。
晋磊嗤笑地看着他的眼神,将青玉令收进怀中,转而拿起桌上的百胜刀,“你不是想知道吗?这把刀当初灭了自闲山庄,不久前屠龙堂堂主也死在它刃上——可真是把好刀。”他拔出百胜刀,霜雪一样的刀光映在他沉沉的眉眼之上。他伸手,缓缓摩挲着刀身,眼里如同藏了万千风雨,“当年中原武林上曾有一个贺家,名声不大不小,鲜少有人知道贺家家主贺凛就是曾经名震中原的魔刀怪客的关门弟子。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个根本算不上秘密的秘密被揭开了,贺家惹来了杀身之祸。一夕之间,贺家所有人全没了……”他的肩膀颤了颤,微垂的眼已是风霜累累,“你能想象吗——昨日还跟我一起练刀习武、跟我一起夜饮闲话的人,却在我陪师妹下山寻医回来之后就血淋淋地躺在地上!我的师父师娘,我的师兄弟们,他们全部都躺在那儿!躺在血泊里!”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他乍然抬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盯住方兰生,像是身处绝境的人企盼救命稻草那样,企盼着对方哪怕一丁点儿的理解。尽管他知道,没有人可以不需要体验任何就切实地理解另一个人惨痛的经历。
但方兰生是能理解的。前一天还在跟自己喝酒聊天的人,第二天就骤然死去,这种经历,方兰生也有。
龚罄冬刚去那会儿,方兰生也觉得像是天都塌了。一个把音容笑貌都一一刻在你脑子里的人,一个时时刻刻活在你眼里心里的人,突然就这么完全抽离你,抽离整个世界,孤孤单单地去了。直到现在,方兰生光是回忆起龚罄冬的死,心里仍然难受得像在滴血。
他的确难以想象,如果是他所有的亲人朋友全都在一夕之间尽数死去,一直赖以生存的家园也在瞬间变成修罗场,他会是什么滋味——最大的可能是,他会崩溃,他会发疯,也可能,他连活都活不下去。
如此一来,方兰生似乎也并不奇怪为什么晋磊会这么疯狂、这么偏执。
因为晋磊也曾活不下去。
连活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贺文君也病逝之后,他就已经了无生趣了,活着的唯一目的变成了报仇,似乎只要大仇得报,他就会立刻下去跟贺家老少团聚一般。所以他用几乎丧心病狂的方式灭了自闲山庄满门,还残忍地伤害了那个对他痴心一片的叶沉香。可是他却从叶沉香的嘴里知道了更大的秘密——自闲山庄只是朝廷用来平衡江湖和庙堂的一颗棋子,打着江湖人的名号,行朝廷鹰犬之事。
“自闲山庄不过是吕齐盛的狗,他们血洗贺家为的只是一本刀谱。”晋磊丢了刀,抬手半遮住湿了一大片的眼,字字泣血般道:“可是一个皇帝,要一本刀谱做什么呢?”
方兰生心中也正有此问,可却不敢多看晋磊一眼,他害怕从晋磊脸上看到痛苦到极致的表情,更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走上去拥抱他。
晋磊单手抹了抹脸,收敛了一切情绪,微侧过身垂眼看着桌上的刀,“吕齐盛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贺家刀谱里藏着长生不老的秘诀……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秘诀,为了他所谓的长生不老,贺家满门就要下地狱吗!”
方兰生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了。他完全想不到,这种事竟会是一个皇帝所为,可一思及那个皇帝是曾妄图用童男童女炼丹的吕齐盛,似乎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吕齐盛刚上位时不可谓不是一个好皇帝,减免赋税徭役,收复失地,平息内乱,各方面都做得无可挑剔。可到了中晚年,却受妖人蛊惑痴迷于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为了长生不老,吕齐盛几乎什么都做得出来。宫中众人为了讨好吕齐盛,也用尽了谄媚的法子,更是搅得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朝野震动。
当今的皇帝吕承志也深受他父亲的迫害,故而皇权不稳,凡事都只能忍气吞声。
可为了一本刀谱找人灭人满门这种事,实在是太过残忍毒辣。
难怪……难怪晋磊会如此愤恨。
方兰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心脏一缩一缩的疼,为晋磊,也为许许多多与这件事本无关联的人。
他费力地吞咽下安慰的话语,现在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他只能劝晋磊回头,他不能让晋磊越陷越深。
他伸手拍了拍晋磊的肩,叹道:“我大概明白了。仇恨真的会把人逼疯。可是晋磊,贺家毁了,你就要毁了更多的家庭吗?一个自闲山庄,还不够平息你的仇恨吗?晋磊,到此为止吧,自闲山庄已经没了,甚至与你成过亲的叶姑娘也死在了你手里……还有先皇,先皇早就入土了,现今只怕成了一堆白骨。我知道你恨你痛,可是别再让更多的人因为这件事丧命了,就到此为止吧,好不好?”
晋磊转过身,挑开方兰生的手,讥讽道:“龚罄冬死的时候,你不也想着要报仇吗?怎么现在反倒忘了?”
方兰生面色一沉,“我从没忘记。他的死,足够我记一辈子。”
晋磊苍凉地笑出了声。一辈子,方兰生轻易就许给别人的一辈子,却怎么也不肯用在他身上一次。
“那你也给我听清楚了,贺家的仇,我也会记一辈子。”晋磊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死再多的人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不在乎他们。”
“那我呢?”方兰生眼眶彻彻底底地红了,鼻头酸涩不堪,“你也不在乎我吗?”
晋磊眸底闪过一抹异色,转身握住了方兰生的肩,沉着嗓子道:“你不会有事的。”他轻叹了一声,面上浮现出挣扎之色,终是道:“小兰,只要你别再胡闹,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方兰生眼也不眨地望着晋磊深不见底的眸子,肃容道:“我要司马渊的命,给肥冬报仇。你给吗?”
晋磊脸色变了,眼里仿佛成了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任何涟漪,就那么毫无温度地盯着方兰生赤红的眼圈。
方兰生牵了牵嘴角,却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指着晋磊的胸口道:“我还要青玉令,我要水仙教教主的位置和绝对的权力,你给吗?”
晋磊整个人都如覆寒霜,静静看了方兰生半刻,握着他肩膀的手一寸寸松开,提起百胜刀,一脚踹翻了桌子,转身走了。
晋磊夺门而出的那瞬间,方兰生虚脱一样倒下去,坐在一地狼藉中怔怔无言。
方兰生没想到的是,自那一晚起,晋磊便再没见他一面。
流云殿依旧守卫森严,有重兵把守。流云殿里晋磊的东西,全都被人尽数搬走了。皇宫这么大,方兰生甚至不知道晋磊究竟搬去了哪里。
好几次方兰生都找白豆问话,白豆始终避而不谈。
方兰生想走,却连流云殿的门都踏不出去——殿外的侍卫只会恭恭敬敬地将他“请”回来。
之前两次他还不疑有他,只当晋磊被他砍了一刀故而有所防备,后来他就明白过来了——晋磊这是在软禁他。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秋雨延绵下了几日,虽然仍然被关在流云殿内,但自从晋磊夜夜来流云殿与他同眠之后,大约是怕他闷出病来,晋磊吩咐了人每日带他出去逛个把时辰。
方兰生其实是想拒绝的,宫里也不是外面,再怎么逛也不见得有什么意思,反倒给自己添堵。但他仍是乖乖由人领着出去。
有时候,方兰生就想,现在这个样子,晋磊就真的像是个皇帝。而自己就如同他的男宠,白日里见不着他人,夜里便得一丁点宠幸。
这么一想,方兰生就有些作呕。
又一日近黄昏时分,难得无风无雨,天上显出淡淡的霞光。白豆兴冲冲地奔进来,朝方兰生笑道:“连着几日的雨,竟把秋菊给冲开了!今年菊花花期来得早,今早就现了好多花骨朵,还有两三株绽开了的,你去看吗?”
方兰生抿着唇笑了一下,嘀咕了一句自己不喜欢菊花,但看白豆一脸新奇欣喜的模样,也不好泼人家冷水,就点点头随他去了。
其实白豆想得简单,只是想找个事情逗一逗方兰生,免得他整日死气沉沉的,实则自己也并不喜欢看花啊草啊的。
是以两人一到菊苑,气氛就冷清得有些尴尬。
万万没想到的是,打破僵硬气氛的是回廊处传来的一个女声:“方兰生?”
方兰生转回头,看见李芙妆正往这边过来。
他对李芙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既不厌恶也不喜欢,只是因她折磨元芳和小梅一事,觉得她心肠不好,故而没多少好感。
李芙妆走近了,见方兰生一脸的苍白,不知想到了什么,愣了愣,随即讽道:“那么金贵的人,可别净站在这风口吹风,吹坏了不晓得遭殃的又是谁,还是你又要用苦肉计放走什么人?”
方兰生皱着眉,心中微有怒意,但隐忍不发,反而笑道:“苦肉计不仅能救人走,也能害人呢。李姑娘想见识一下吗?”
李芙妆想起地道里方兰生割破手背嫁祸给自己的事情,恨得牙痒痒,咬牙切齿道:“我已经见识过了。只是不知,你一个男人,处处依附着别人,不觉得恶心,不觉得羞耻吗?”
方兰生毫无血色的唇微微蠕动了一下,到底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更白了几分。
白豆听出这话的尖锐,忙上前一步道:“李姑娘莫要出言不逊!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李姑娘该去安抚萧统领才是。”
李芙妆没理会白豆,直直盯着方兰生,一字一句道:“你们有违阴阳,天理不容,迟早会遭报应的。”说完这句话,她也不等白豆来赶她,自己就拂袖离开了。
白豆急忙转头对方兰生道:“少主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她就是个落魄小姐,什么都不懂……”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近方兰生道:“主子现在正在安排除掉萧翎禁军统领的位置,等我们不需要萧翎了,李芙妆就更不需要了。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