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只在于江湖上曾经声名显赫的自闲山庄,一夕之间被人灭门。而凶器,正是这把百胜刀。
传闻中,自闲山庄曾为大小姐叶沉香比武招亲,招来了一个仪表堂堂又武功高强的青年才俊。
没过多久,叶沉香便与这位青年双双坠入爱河,庄主叶问闲乐呵呵地给二人定下了亲事。
可是那场叶沉香期待了半个月的亲事,却成了叶家的灭顶之灾。
自闲山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三十六口人,全都死在了新郎官的手里。
包括叶沉香。
这些都是江湖上广为流传的事,方兰生多少也知道一点。可他不知道的是,原来晋磊就是那个青年。
他半蹲在原地,颤抖着手指把刀合上,忽然腿脚一阵无力,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百胜刀。
晋磊曾经娶过一个女人,然后在大婚当日灭掉了那个女人的满门,甚至连那个女人都不放过。
方兰生不自觉地将神经绷得极紧,无边的恐惧陡然袭来——晋磊的所作所为都太过荒诞。他从来没想过有人能偏执到这样疯狂的地步,也从来不敢想象,会对他笑会宠着他由着他性子胡来的晋磊,从始至终都是这样一个绝情狠毒的人。
可是、可是……
这样的一个人,对他从来都隐忍得过分,甚至连一丝凶狠的表情都不愿让他看到,不让他见到血腥,不让他碰见外头的人心险恶,不让他受伤,把手里的权力分给他一半,宠溺地看着他闯祸……
越是明显的对比,反倒让方兰生越是心寒,越是畏惧——他有什么好,值得晋磊这样对他?除非,他身上真的有利可图。
而晋磊当初入赘叶家,对叶沉香是否又是这样一番态度……
方兰生烦躁地抹了把脸,侧过脸大睁着眼望向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晋磊。他正安静地趴在桌上,一向冷硬的脸埋在臂弯里,肩头是难得一见的松懈,整个人看上去竟然有些突兀的柔和感。
方兰生的印象中,晋磊从来都不是柔和的,可他却又偏偏对他露出过那样柔和的笑。
鬼使神差地,方兰生很想现在见一见晋磊毫不设防的笑和蕴满星子的眼,好以此来安定自己的心,以此来把“晋磊是多么冷血”这件事驱逐出脑海。
可他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却是晋磊一声又一声的苦笑,是晋磊目中的荒凉与孤寂,还有带着煞气的汹涌恨意。
几度用力,方兰生才握紧了百胜刀,扶着箱子外壁站了起来。
“白豆,再拿壶酒来!”方兰生带着些醉意的声音从内室传进了外间。
白豆想着总归晋磊也在里面,既然让他拿酒,那必是经过晋磊许可的,于是没有犹豫,端着壶酒就往里走。
屏风后头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一掌劈在他肩颈,将他打昏在地。
方兰生眼疾手快地接住酒壶,生怕那酒壶摔了的动静惊动外头的侍卫。
方兰生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了白豆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又把自己的外衣穿着白豆身上,把白豆的身子搬到桌旁,让他与晋磊面对面地趴着。
随即,他低着头打开殿门,学着白豆的声音对门口的侍卫道:“少主和主子都醉了,我去给他们熬点醒酒汤来。你们好生守着啊,别打扰他们。”
醒酒汤这点小事本来只用吩咐一声,可这些侍卫都是见惯了方兰生大事小事都是白豆亲手操办的,故而半点疑心都没起。其中一个侍卫还笑着道:“知道了知道了,自从今儿上午那事之后,你都不知道提醒我们多少次了!说起来这个少主屁事真他妈多,累得我们还要为了他提心吊胆……”
“欸!”另一个侍卫推了推他,“你不要命了?”他指指里面,压低了声音,“那位还在里面呢!”
先前那侍卫耸了耸肩,讪讪道:“不是说都醉了吗……听不见吧……”
方兰生心头有些来气,故意哼道:“主子现在还没怎么醉,听得清楚着呢。”
那侍卫顿时跟吞了苍蝇似的,脸色扭曲得不像样,彻底僵在了原地。
方兰生痛快了些,埋着头快步走开了。
彼时,王元芳和贺小梅正被关押在居安司的暗室里。黑乎乎的暗室里什么也没有,唯一亮堂的地方却是外面窄小的长廊。
贺小梅几乎要把自己随身带的所有药都用上了,又给王元芳扎了几针,才换得王元芳暂时的清醒。
司马渊为了逼问出青玉令的下落,不知给王元芳使了什么邪术,竟像是能操控人心智一般。
若非王元芳死撑着,恐怕早一口吐出了青玉令的所在。
贺小梅却因之前中过沧澜花果的毒,又让慕容青解了一回毒,竟能不受司马渊邪术的蛊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小梅。”两人的呼吸之外,蓦地插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贺小梅心上微颤,伸手碰了碰靠在他膝上的王元芳的头,轻轻“嗯”了一声。
王元芳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却还是看不清贺小梅的脸,只能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地看见他的轮廓。光看那轮廓,就能明显地看出贺小梅瘦了不少。
“对不起……我不该意气用事。”王元芳摸索着伸手去摸贺小梅的脸。
贺小梅想起自己脸上被人打出来的伤,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你还知道你意气用事。你、你做什么就不能跟我商量一句?芳哥,你从来不是这种冲动的人。”
王元芳收回手,疲倦地合上眼,“我忍不住……我一听到司马渊还活着的消息就忍不住!我没想到,我想不到晋磊居然还留着司马渊……司马渊是最该死的人!他凭什么还能活着?我爹死了,屠龙堂堂主死了,可他司马渊还活着。”
贺小梅难忍心疼,抚了抚王元芳略显凌乱的头发,道:“那你也不该瞒着我就去动手啊。至少,你告诉我,你跟我商量,我们一起胜算也大得多。”
王元芳抓过他的手,哑声道:“小梅,我不想,我不想……因为我爹和屠龙堂的事,你已经吃了够多的苦了。我不想再把你牵扯进来……”
贺小梅挣出他的掌心,猛地一敲他额头,“那我现在还不是被你连累了?”
王元芳沉默下来,忽然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贺小梅鼻头一酸,“我们说好,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有隐瞒。”
王元芳又默然许久,一字一顿道:“我不能让司马渊活着。不管是为了我爹,还是为了天下百姓。”
贺小梅叹了口气,“我们一起想办法。他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不过,青玉令绝对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否则司马渊一进圣潭把内伤养好,再要对付就难了。他现在跟晋磊蛇鼠一窝,慕容白那边应该也会想法子断了他的后路。”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两人抬头,见外头昏暗的烛光中立着一个人影,看不清脸,却依稀能辨认那一身衣裳是以前水仙教的下人所穿的。
“什么人?”两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知这人是来救他们的,还是来带他们去审问的。
那人没说话,径直划开了火折子。而后他身后走来一个小侍卫,上前来掏出钥匙给二人开了门。
王元芳大睁着眼看向举着火折子的方兰生,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故作愤然道:“你们怎么逼问我们都不会说的!”
贺小梅跟方兰生对视了一眼,方兰生压低了嗓子冷哼道:“等会儿上了刑,由不得你们不说。”
方兰生手里拿着晋磊的令牌,不管进出哪里都轻而易举,于是带着元芳和小梅一路畅行无阻地出了宫。
临出宫前,王元芳却忽然不走了,转头就要往回冲。
贺小梅忙拉住他,低声道:“你干什么?!”
王元芳铁青着脸咬牙道:“我先去杀了司马渊。”
贺小梅死死拉着他往外拖,低吼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正是风口浪尖儿,守卫森严,你能不能近得了他身都是个问题!”
王元芳神色紧绷,跟贺小梅僵持在了原地。
方兰生回过头来,倒回到王元芳身边,低缓而又坚定道:“我会找机会杀了他,我一定不会让他安稳活着。”当年龚罄冬是怎么死的,他从没敢忘记。屠龙堂亡了,可司马渊还活着,晋磊手里还握着屠龙堂的势力,晋磊还做着……屠龙堂未做完的事。这一桩桩一件件,时刻都提醒着方兰生,龚罄冬的死。
贺小梅怔怔地看着方兰生在黑夜中显得异常明亮的眸子,忽然觉得方兰生身上是真的有些不一样了,却也说不出这种不一样是好是坏。
见两人都发着呆,方兰生伸手推了王元芳的胳膊一把,“你们先出去,去找慕容白。整个北都都被晋磊控制了,几大亲王的地盘上肯定乱了套,兵荒马乱的,哪里都不安全。”
贺小梅惊道:“你还是不跟我们一起走?”
方兰生咧出一个怪异的笑,“我还有很多事没弄清楚,也有很多事没做完。我不走。你们放心,我有能力自保。”
王元芳沉着脸道:“你有什么能力自保?你现在打得过谁?你斗得过谁?何况你连个自己人都没有……你一个人,我们怎么可能放心?”
贺小梅附和着点头。
方兰生看了两人一眼,眼眶蓦地就红了,“元芳,小梅,谢谢你们……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你们要是、要是经过琴川,帮我看看我二姐……”说着便再说不下去,哽咽一番,住了口。
贺小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样的场景就好像生离死别似的。他拍了拍方兰生的肩,柔声道:“我们先出去,先出去再说。你把我们送出去,你要回来我们也不管你,好不好?”怎么可能不管。贺小梅是想着,总得把人先弄出去,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商量这些也不迟。
三人出了宫,走出了好几十里才停下来。方兰生见差不多逃离了皇宫,把身上的银钱全给了贺小梅,贺小梅拽着方兰生的胳膊道:“兰生你想没想过,你给晋磊下药,偷了令牌放走我们,你要是回去,他会放过你?”
方兰生一呆。趁着他愣神的功夫,贺小梅拉着他就拐进片树林子,一边板上钉钉一般道:“你必须得跟我们一起走。你二姐还等着你呢,你别犯傻。”
王元芳走在二人前面,绕来绕去不知行的是什么步法,又像是在行什么阵法一般,最后停在一颗枝繁叶茂的树前。
方兰生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王元芳蹲身下去拿撇来的树枝去刨土。
贺小梅在他耳边低声道:“青玉令放谁身上都不安全,我们没招儿了,才在进宫前把这玩意儿埋在了这里。”
方兰生点点头,要是他们没想这么多,直接把青玉令带在身上,此刻恐怕早就被晋磊和司马渊搜去了。
只是还不等王元芳把青玉令取出来,几道风声疾呼而过,树林里瞬间跳出数个黑影。
原本应该趴在流云殿的晋磊,却在此时此刻,神智清明地出现在三人面前。
三人皆是大惊失色。尤其是方兰生,脸唰地一下白了。
“小兰,过来。”晋磊面色如常,就像是路过此处与他三人偶遇一般,对着方兰生半伸出手。
方兰生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面如死灰地瞪着晋磊,哆嗦着唇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眼里是寒彻骨髓的绝望。眼前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轻易就能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让他毫无翻身之力。他就是在这种时候,才深刻地体会到王元芳问的那句“你斗得过谁”的意思。晋磊的出现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扣下,寒意灌满了四肢百骸,刺得他疼痛难忍,连站直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晋磊唇角一抿,下巴的曲线紧绷着,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小兰,过来。”
“你又骗我?”方兰生脸上一片灰败,声色冷厉如地狱冤鬼,“你故意让我把他们放出来,就为了跟踪我们找到青玉令?你利用我。”
晋磊皱着眉看了他片刻,沉声道:“我早说过,你要救他们,最好的办法是帮我把青玉令找出来。”
心里的痛让他忍不住蜷了蜷背脊,方兰生艰难地咽了咽唾沫,面如寒霜道:“你拿到青玉令,就肯放他们安全离开?”
晋磊淡淡挪开了目光不再看他,沉默不语。
方兰生笑了一声。
那声音仿佛一把利刃扎进晋磊心上,刺得他心烦意乱,忍不住又瞟向方兰生,极力隐忍着情绪道:“过来,你给我下药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可我没办法把你所做的一切当做没发生过。晋磊,我看错你了。”方兰生伸手绕到背后拔出背在后腰的百胜刀,寒芒与树林枝叶间隙中洒下的斑驳月光交相呼应,衬得他面色越发惨白,“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看着吧。我哪怕是死在这里,死在你们随便哪个人手里,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晋磊面色微变,僵硬得生疼,“你要跟我动手?”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等他目光一转,看到方兰生手里的刀时,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就断开了,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脸上是死一般的阴沉,“这把刀你不该碰。”
方兰生紧抿住唇,握紧了手中的百胜刀。
一时之间,远到第二层包围圈的侍卫,近到正中间的晋磊方兰生、王元芳和贺小梅几人,无一不是屏气凝神,神色紧绷。
双方的僵持被一阵刺穿皮肉的声音打破,数个黑衣人被贺小梅的银镖打中,从周围的树上掉了下来,而他们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射出来的弓箭。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晋磊一声令下,第一层包围圈的黑衣人便遽然冲进来,王元芳和贺小梅几乎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念头在应战,可越来越缩小的包围圈根本不给他们任何逃出生天的希望。
一刹那躁动起来的场面中,只有方兰生还木然立在原地,两手握着百胜刀。
晋磊的目光就死死钉在他身上,情绪复杂地看着他微有些发颤的手。方兰生一抬头,就与晋磊的目光猛地一撞。
喘不过气一般张着嘴呼吸了几口,方兰生骤然大吼一声,提刀就砍,眼里像是被血浸过一般,“滚!滚!骗子!疯子!你们这些刽子手!”
那些人早得过晋磊命令,知道方兰生伤不得,故而不愿跟他纠缠,于是反倒有几个被方兰生逼得退开。王元芳和贺小梅往东南角杀过去,方兰生便给他们断后,几人欲追而不敢追。
晋磊双眉一拢,眼睁睁看着方兰生离自己越来越远,只觉心脏像是被人挖空了一块,急需些什么来填补惶恐的心情。他用了握了握拳,冷声道:“活捉方兰生。”
只说“活捉”,便是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重伤他,也要把他留下了。
暗卫们先前因着受命于晋磊的关系没办法对方兰生下手,处处被方兰生牵制,此刻得了此令,都像是要一雪前耻一样朝方兰生扑过去。方兰生隔着混乱的厮杀咬牙望了晋磊一眼,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痛。
人数差距太大,何况王元芳跟贺小梅都还有内伤未愈,三人很快就再次被钳制住,包围圈一再缩小。
晋磊抬步往这边走,脚下踩过的枝桠发出细细的咔擦声。
方兰生咬着唇,一把从王元芳手里抢过青玉令,高举在手中喊道:“谁再靠近一步,我立刻毁了它!”
暗卫们神色一惊,果然停下脚步。王元芳也侧过头诧异地盯着方兰生,似乎是没想到一向单纯不谙世事的方兰生居然想得出来这种招数。
晋磊走过来,站定在方兰生面前五六步的地方,“我放他们走,你把东西给我。”
方兰生收回百胜刀,两指划过腰间的青玉司南配,一簇青蓝色的火光立时在他指尖跳跃。他将那火对准了青玉令,哑声道:“还有我。等我跟他们一起离开之后,我再把——”
“我早说过,”晋磊目中阴鸷一倾如注,“你休想走。”
方兰生点点头,笑了两声,“是你的作风。可是晋磊,一个我换一个圣潭,你应该也不亏了……而且你看啊,我现在没那么蠢了,你不一定能像以前一样肆意诳着我好玩,留着我在你身边还有什么用啊?等你腻歪了我,我还能活多久?”
晋磊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眼里拉满了血丝,“你再说一遍?”
方兰生愣了愣,随即笑着道:“我在问你,等你腻歪了我,我还能活多久。”可他只笑了一下便再笑不下去了,硬扯出来笑简直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