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将面巾挂在架子上,眼神轻飘飘地移到窗外,看着大亮的天光,冷哼道:“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李马的功夫跟他应该不相上下。四年前的武林大会,李马还是第一新秀。即便晋磊隐瞒了真实武功,可真要杀了身为左护法的李马还是有难度的,更何况他还要分神来防备和追踪老教主。至于元芳和小梅,你可能是犯蠢了——当初是元芳自己看出局势不对,才带着小梅借养伤之说回了尚书府避嫌。晋磊手伸得再长,也不至于能入尚书府杀了尚书大人的儿子。”
换言之,一切都是因为晋磊能力不够才没铲除他们,而不是因为他顾念所谓的情谊。
白豆愕然地看着方兰生的侧脸,一双眉拧成“川”字,愤愤道:“您真是……”
方兰生转回头来对着他笑,“至于我,他可能就好这口吧——养只没什么攻击力的小动物,时不时说两句好听的情话哄一哄,看见小动物朝他摇尾巴,他就得意得不得了。可是我觉得他好像搞错了一点。”
白豆疑惑地盯着方兰生,越发琢磨不透方兰生在想什么。
方兰生看出白豆目中的疑问,渐渐收了笑,眼中寒光一闪而过,“人总是会成长的。”
白豆被他眼里的狠意吓得一怔,冲口而出:“主子已经够苦了,少主就不要折磨他了!”
方兰生被他吼得一愣,莞尔笑道:“白豆,以前还没看出你是个这么忠心的人。”
“我要跟少主说的不是我忠不忠心的问题,是……是……”白豆一张脸憋得通红,似是在苦苦挣扎到底说还是不说。
“是什么?”方兰生沉了脸,直觉白豆一定还知道什么有关晋磊的秘密。
白豆闭了闭眼,一副上刑场的模样,道:“主子身上背着二十四口人的血海深仇!他做这些不是为了要当什么皇帝,只是……只是想报仇。你只知他对付吕承志,又可知他也亲手杀了屠龙堂堂主,因为——他们都姓吕。”
“什么意思?”方兰生蹙眉,喉头不自觉地滚动。
“当年庄子里来了一群人,杀尽了主子的亲人。主子费尽千辛万苦才查到真正的凶手是先帝,所以……所以……”
“所以他就要叛乱杀了吕承志?”方兰生耳边又开始嗡嗡地响,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脑子里乱飞一样,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过了好半天,方兰生才涩然开口道:“可是如果凶手是先帝,与吕承志又有什么关系?先帝已经归天,仇恨也该入土,他还做这些干什么?”
白豆抿着嘴,刚要开口,却听外头隐约传来几声恭敬的问好,接着有人从层层叠叠的屏风处进来。
晋磊一步步靠近,眉心微微攒着,看向白豆,语调带着丝冷意:“我听人说,这里面有争执声传来?”
白豆额上冷汗如豆,垂首立在前头,大气都不敢出。
方兰生此时看着晋磊,只觉陌生得不能再陌生——原来他有那么多事都瞒着自己。
白豆不答话,晋磊眉头更紧,转眼看向方兰生,却意外地与方兰生的目光对上。
“我想找你聊聊,白豆说你忙不让我找,所以我发了脾气,不是什么大事。”方兰生撒谎似是已经轻车熟路,连眼都不带眨一下。
晋磊面色这才缓和下来,白豆也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晋磊朝白豆摆摆手让他退下,转头对方兰生笑:“聊什么?”一边问着一边坐到长榻上。
方兰生刚要脱口而出问他关于报仇的事,可想到之前晋磊提到报仇时避开话题的举动,以及方才白豆欲言又止还被吓得两腿打颤的样子,他隐约明白过来——这件事晋磊必是不许人说出去的,他要是现在问了,晋磊铁定会怪罪到白豆头上。于是将心里的话咽回去,方兰生胡扯道:“我就是想问问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晋磊眸中一亮,脸上却没什么大的表情,只抿了抿唇道:“还好。”
还好是多好?这答了跟没答也没什么两样!方兰生在心里直翻白眼,嘴里却还是不咸不淡地道:“那你多注意些,夏季闷热,可别发炎了。”
只这两句话,晋磊心中便像滚了蜜似的,脸上不自觉地带了浅浅的笑意,点着头应了。
方兰生看着他的笑,心中没由来地一紧,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般。
两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会儿,方兰生实在觉得气氛僵硬,开口道:“你要不先去忙吧?昨天不是说有刺客么,你忙你的,我去找元芳和小梅玩,顺便就在那里用早膳了。”
晋磊动作一顿,道:“今日不算很忙,你若无聊,我也可以陪你。”
方兰生不自在地笑了笑,最后却缓缓沉了眉目,正色道:“晋磊,我在试着像以前一样……可我没那么厉害,我做不到马上就跟你当做什么都发生过,我需要时间,而且……我最近才发现,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你。”
晋磊微垂眼睫,面上神情隐隐约约让人看不分明,忽又抬眸道:“我记得你之前本来打算去看龚罄冬的,龚罄冬的衣冠冢和骨灰都还在尘微山上,不如趁今日你亲自去将他带过来罢。”
方兰生这下彻底懵了——他早就想提这件事,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而且当时一心想着自己要出宫去,也不必将龚罄冬的骨灰带到皇宫里面来,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晋磊居然会主动提起龚罄冬。
方兰生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晋磊就已经吩咐了下去开始安排方兰生回尘微山的事。
方兰生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不知什么地方不对,只好由着他吩咐下去。
早膳仍是在流云殿用的,晋磊一直陪着。
方兰生心不在焉地吃着早点,心中想的却是白豆那番话。晋磊若真是为了报仇才做出这些事,倒也情有可原,可仇人早就已经死了,他还执着于要杀他的子子孙孙,这就说不过去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
听着对面一声模糊的叹息,晋磊诧异地拧眉看向方兰生,只见方兰生塞了满嘴的早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目光幽远地望着窗外。
以为方兰生是在想着龚罄冬,晋磊眼神一暗,心中冷嘲道:这便已等不及了,一个死人都能得他如此挂心……
用过早膳,晋磊安排的人马已到,在殿外候着方兰生。
方兰生站在门口一望——哟,阵仗还不小。
“一个个这么整装待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要带兵打仗呢。”方兰生不知怎么又觉得心情烦躁,尤其在看见为首那人是飞鹰之后。
晋磊听出他话里的不满,道:“你放心,还有一半的人都是便衣,已经先去开路了,不会吵着你。”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方兰生哪里怕吵,他自己就是最吵的那一个。
晋磊这样说,无非是变着法儿地警告方兰生,让他不要耍花招,不要在路上给他搞什么幺蛾子。
方兰生本来还不曾想过这些,此时却被晋磊提了个醒,想到这是个逃出宫的好机会!
他自己倒是不急着出宫,可这个时候让元芳和小梅出去可是再好不过,路上还能做个伴。
这么想着,方兰生连连点头,想方设法地催着晋磊快走。
晋磊本想看着他上路再走,可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晋磊面色一沉,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飞鹰上前对方兰生抱拳道:“少主,请。”
方兰生面色瞬间一变,冷哼一声,忽然冷不丁踹了他一脚,恶狠狠道:“走狗!”
飞鹰眉头微皱,却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方兰生知道现在还不是撒泼的时候,便踩着小太监的背上了轿辇。步辇一颠一颠地经过昭明宫偏殿时,方兰生抬手叫停:“我去上个茅房。”
飞鹰面露难色,躬身道:“少主,这偏殿有人居住,少主还是再稍等一会儿,到了前面再解决得好。”
方兰生连连冷笑,“我当然知道这里面有人住!我就是要去看看元芳和小梅怎么了?怎么着?皇宫里连个茅房都不让人上?”
飞鹰沉默片刻,眉目一肃,挥手让抬轿辇的太监继续,自己则退后一步行礼道:“请少主再等等。”
轿辇再次被抬起,电光火石间,方兰生忽然一个激灵,极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奈何不管方兰生怎么命令,抬轿辇的太监们都雷打不动地继续前进。
方兰生急了,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半站起身子,似是要往下跳。飞鹰吓得急忙叫停,几个太监也被方兰生折腾得体力不济,忙不迭地停下来。
岂料方兰生先他们一刻跳了下去,竟出人意料地落稳了脚,拔腿就朝偏殿奔去。
飞鹰急忙去追,立时便挡在了方兰生身前,伸手欲要抓他,却陡然瞪大了双眼,不敢再有任何动作——方兰生手里捏着一枚银镖,正抵在自己脖子上。
飞鹰皱着眉,“少主,您这是做什么?”
方兰生气喘吁吁地冷笑道:“我轻功一直不好,跑不过你我认了。你现在要么放我进去,要么老实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否则——”手腕一抬,银镖的镖尖已经紧挨住颈间肌肤,“我看看你怎么跟晋磊交待。”
飞鹰与他僵持了一会子,终于退开一步,让了路。
方兰生心道这招还真是屡试不爽,转身朝里面小跑而去。
“元芳!小梅!”方兰生一边叫着一边一间房一间房地找。
可找遍了整个偏殿也没见着两人的人影,方兰生心里发慌,抬手揪起一个看门太监的衣领,凶神恶煞道:“人呢?!住里面的两个人呢?!”
那太监瘦瘦小小的,被方兰生这么一吓吓得面色扭曲,语无伦次道:“哪、哪里有什么人呐……昨儿就没了……”
方兰生横眉冷目,手上揪得更紧,“什么叫没了?!”
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小太监欲哭未哭地道:“他、他们是刺客啊……昨儿行刺司马大人……夜里就被押走了啊……”
仿似被雷劈中一般,方兰生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当场,手上一松,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方兰生的思绪飞速转动,脑子里闪过许多混乱的东西,却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子里徘徊——司马渊。晋磊还留着司马渊。
如果是司马渊的话,元芳和小梅必定危险得多……
方兰生马不停蹄地返回。
飞鹰早在他进入偏殿的那一刻就知道会这样,拦也拦不住他,本想派人去通知晋磊,可晋磊正在含元殿处理要事,什么人都不见。
方兰生刚赶到含元殿外,便被门口的侍卫堵在外头,进去不得。
一个公公道:“这位少爷,里头议的可是国事,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
方兰生又急又气,忽地笑了出来,咬着牙道:“你倒是去问问晋磊,我是不是闲杂人等!”
那公公本就是宫里的,也没见过方兰生,但方兰生身后的飞鹰他却是知道的,明白方兰生的身份必定不寻常,可也不敢放行。
公公这头正为难着,飞鹰劝道:“少主,先回吧,待教主处理完事情之后自会来找您。”
方兰生斜乜他一眼,狞笑道:“我偏要硬闯呢?”说罢就要朝门口的侍卫动手。
哪知这些侍卫并不是水仙教的直属教徒,而是北衙禁军和南衙府兵的分支,根本不看方兰生是谁,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见方兰生动手,最前面的四个侍卫们齐齐拔刀,一看便是要动真格的。
飞鹰立即上前挑开几人的刀,蹙眉道:“这是水仙教的少主,伤了他,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侍卫冷哼道:“擅闯者,杀无赦,这是上头的命令。”
飞鹰知道这些人都是只按命令办事的,一点人情都不会讲,于是也不再搭腔,转头准备再劝方兰生回去。他人还没动,方兰生已经祭出青玉司南配,青光大盛,映出方兰生唇边的冷笑。
这一下子不止前头四个侍卫,整个一排的侍卫都警觉地戒备起来,一旦方兰生动手,他们便也会毫不留情地下杀手。
飞鹰急得满头大汗,一把拉住方兰生的手,极快地道:“你这样闹起来,坏了教主的事,教主免不了生气!他若动了怒,那两人还好过得了么?!”
方兰生终于被他这话惊醒,皱着眉松了结印的手,青玉司南配落回腰间,侍卫们的刀也入了鞘。
飞鹰见劝说有效,继续道:“少主,您就回去等一等?”
方兰生抿着唇低头,不知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他又抬起头来,冷漠地扫视了排成铁门一样的几个侍卫一眼,转头往回走。
飞鹰大松一口气,立即跟在他身后。
跟了一半却觉得不对劲,方兰生一路见着人便抓过来问话,问的都是司马渊在哪里。
终于在方兰生问了第二十八个人的时候,飞鹰忍不住问:“你怎么不问我?”
方兰生瞥他一眼,“你如果想说,早就告诉我了。”说罢抬脚又要走。
飞鹰伸臂拦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少主,不管什么事,等教主回来再说行吗?您这样做,我们所有人都很为难。”
“为难什么?你直接让我——”话音一顿,方兰生直勾勾地盯着飞鹰背后,眉头一松,一把推开飞鹰冲上去扯住了李芙妆的胳膊。
李芙妆本是路过这处,从一道小门过来还没察觉到什么,手肘就被人捏住了。她转眼一看,见是方兰生,面上瞬间便浮现出怒意来。
方兰生笑嘻嘻地看着她发怒,手里却捏得更紧,摆明了欺负她不会武功,“你好好告诉我,司马渊在哪里?”
李芙妆一愣,嗤道:“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我也不认识什么司马渊。”
方兰生笑得更欢,左手还捏着她胳膊,右手从袖中滑出一支银镖,比在她颈项,凶狠道:“你之前那么恨元芳和小梅,如今他们被抓,你难道不会去看戏?我可不信。少跟我装糊涂!司马渊在哪儿?!”
李芙妆见他怒发冲冠的模样,忽地眸光一闪,勾着唇明艳一笑,红唇轻启:“景福殿。”
方兰生收了银镖,一把将她身子扭到前面,“带路!”
飞鹰眼睁睁看着方兰生往景福殿的方向去,忙拉住一个路过的太监,吩咐了几句之后急急追着方兰生后头去了。
李芙妆这一路在飞鹰面前表现得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实则心里隐隐期盼着方兰生跟司马渊发生冲突,甚至越激烈越好。她知道,司马渊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最好让司马渊把她上次在方兰生那里受的气全找回来才好!
方兰生推着李芙妆,东拐西拐地终于找到位于东南一隅的景福殿。
“司马渊!你滚出来!”方兰生一把拨开李芙妆,同时推开上前来阻拦他的飞鹰,站在殿门口大喝一声。
说着人便往里闯,门口的侍卫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立时拔刀拦住他,“什么人!敢在此大吼大叫!”
方兰生冷笑一声,指着自己的脸对那几个侍卫咬牙切齿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是水仙教的少主!识相的赶紧让开,不要挡了我的路,否则——你们都得死!”以前少有说这么凶狠的话的时候,此刻配上这副表情这种状况,倒真有点一派少主的气势,让他心头暗爽了一把。
飞鹰见势不妙,忙上前去给几个侍卫使了眼色,让他们退下。
方兰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撩衣摆大踏步进去。
司马渊恰好迎了出来,一身玄衣衣衫松散地穿在身上,似是才睡醒的样子。
“哟,少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司马渊满面春风地看着方兰生和他身后紧跟着的飞鹰。
方兰生开门见山道:“你不要跟我废话,王元芳和贺小梅呢?”
司马渊浑不在意地一笑,“他们?王元芳刺杀我不成,二人自然锒铛入狱。只不过,入的是我司马渊的狱。”
方兰生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双目赤红,面目狰狞道:“你算什么东西!”
司马渊耸耸肩,微微笑道:“晋磊一旦称帝,我就是国师。你说,我算个什么东西?刺杀国师,你又说说,这是个什么罪名?”
方兰生的眸子里冷得像是结了冰,目光随便一凝便噼里啪啦地掉冰碴子,终是冷笑着道:“我来试试就知道了。”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往后一退拔出飞鹰的剑朝司马渊刺过去。
司马渊一愣,随即两指夹住了剑尖,侧身一躲,啧啧叹道:“少主这脾气可真是怪招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