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镜终于崩溃了。他把吴邪强摁进怀里,七手八脚将自己背包里的衣物往吴邪身上披,气息紊乱,“吴邪,你在发烧,不要说话了。乖,我扶你起身,我们去医院。”
“我听你的话,我不说了。可是我不想去医院,不想去。”
吴邪接受了黑眼镜为他披上的衣物,同时挣脱了黑眼镜的怀抱。他靠在墙边,疲累地闭上眼,呼吸沉重。
黑眼镜僵硬着站起身,翻了翻自己口袋里的剩余钱款,当即飞奔上楼,敲响了李蓓家的门。李蓓正对着窗台发呆,听了声响敢去门前,从门洞里看到了黑眼镜的身影,惊大于喜。然而黑眼镜神色异常,也由不得她感伤。李蓓赶紧打开房门,听了黑眼镜结结巴巴颠三倒四语不成句的打算,她匆匆披了外套跟着他下了楼。两人到了楼梯口,吴邪仍旧靠着墙,神色平静。他很乖巧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由于太过安静,仿佛成了这景象中自然而然带有的一部分。
李蓓恍惚间,似乎听到黑眼镜呜咽了一声。转过头,黑眼镜打破了这种肃穆,他走上前,轻轻把吴邪扶起。吴邪吃痛闷哼,黑眼镜的动作便是一顿,不得不仰头深呼吸。将吴邪安安稳稳驮到背上,他按住吴邪的手,轻声安慰,“吴邪,我知道你很累,但是不要睡过去,就一阵,就忍一阵。”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他怎么了。”李蓓看着脸色惨白的吴邪,一脸担忧。
吴邪听到了她的声音,紧闭的双眼睁开。他从黑眼镜的背上滑下,摇摇晃晃走到李蓓面前,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身体摇摇欲坠,语气诚恳至极。“昨天的事,十分冒犯……对不起。”
李蓓下意识看了一眼黑眼镜,黑眼镜摘了墨镜,轻轻拭了拭眼角,朝她虚弱的笑了。一把扶住已经支撑不住的吴邪,他再度将吴邪背到了背上。
“这傻瓜,在这里整整坐了一天一夜。”
黑眼镜背着吴邪出了小区,打车去就近的医院。一阵紧急处理之后,吴邪被火速安排住院。
李蓓给的钱,只够付吴邪的一部分医疗费,之后的钱还是不够。万幸黑眼镜已经在路上算好了账,出租车内就联系了胖子。在他们之前青黄不接的私奔日子里,二人私底下和解雨臣、霍秀秀、张起灵都分别联系过,可朋友们的救助到底杯水车薪,现在江湖救急,他只好与最后一位援兵,素来最有能耐的胖子联络。
胖子正在遥远的B市实习,尚未归来。工资要在两三天之后才能发放,正是生活清贫的当口,听了黑眼镜简短的叙述,胖子二话不说透支了仅存自己的生活费,同时跟公司商量了提前发放工资,将钱款一并打给了黑眼镜。在医院交费的黑眼镜惊异发现,胖子给的这笔钱,足够他们这几日的住院和药品的费用了。
吴邪的伤,多少是幸运。肋骨折了,并未伤及到肺。可是心情积郁,自身还患着感冒,外伤加持,饥寒交迫之余,他到底发了高烧。
吴邪在被他带上出租车之后没多久便昏死过去,呼吸微弱。到了医院,黑眼镜发了疯的的背着吴邪往急诊室冲,医生对吴邪实行抢救,他守在急诊室外,坐立难安,只觉天昏地暗。
吴邪被推到了病房,黑眼镜在床边,一动不动守着他。上一次吴邪躺在医院,是一年前,同样是因为他。如今的吴邪比之一年前的吴邪,更为憔悴,更为可怜。看着吴邪惨白如纸的面庞,仿佛他黑眼镜只是眨眼的功夫,吴邪就会彻彻底底的离开他。
他们分开了一天,仅仅一天。
就这样物是人非。
吴邪被他彻头彻尾的伤害,在用自己现在的状态在嘲笑着他的愚蠢。
黑眼镜将头深深埋到膝盖,小声的笑,放肆的笑。
吴邪被他害成了这样,被他害成了这样。
他竟然可以在下午心安理得的想着,开始新生活。
黑眼镜愈是笑,愈是停不下来。
笑自己傻,笑吴邪执。
他们之间,太荒唐。
隔壁病床来探访的人络绎不绝,而吴邪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身边只守着他一个人。两滴泪花砸在了他脏兮兮的运动鞋上,黑眼镜赶紧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勉强调整好心情,不想吴邪在醒后,看见这样的一个自己。
在这个当口,吴邪醒了。
吴邪迷迷糊糊双眼打量着病房的一切,看到了守在病床前的黑眼镜,他眼前一亮,脸上写满了欣喜,可看了黑眼镜不过三四秒,脸上的欣喜便被纷至沓来的记忆冲散的一干二净,只剩死水一样的平静。
他眼睁睁看着吴邪表情变化,将所有的情绪掩埋,向吴邪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探病的人逐渐走了,其他床的病人已经打起了酣,鼾声如雷。吴邪听着这鼾声,若有所思的开口,“明天就出院吧。”
黑眼镜自顾自的给他倒水,削水果,“别胡闹了,你的身体情况,根本不支持。”
“我没有钱,还不起你。”
“吴邪……你……”
吴邪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了。
黑眼镜想要抬起的手又无力垂下。他毕竟,背叛了吴邪,他们之间,再也不是亲□□人了,再也不是。
“赶紧回她那里吧,天晚了。明天的手续,我自己去办,你不用来。就跟她好好过年吧。”
“你没有钱,我不看着你,你能去哪儿。”
“回家呀。”吴邪露出了甜甜的一笑。
“回家……真的能,回得去么?他们,不会……不会……而且,而且就算是回,那也得,买好车票啊。”
“不用的……从这里,我自己走回家。”
“吴……”
“我的家,正经八本交了房租的,谁也赶不走我。这几天这么冷,小邪和小瞎没人照顾,会生病的。”
吴邪一句话抽干了他的所有气力。到了现在的地步,吴邪还是不肯回家,不愿放弃,偏执又绝望的要选择和他们曾经的那个家共存亡。而他,已经在这几日的千种思量里,将吴邪不由分说,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黑眼镜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姿态,“好。那我们明天就办出院手续,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打饭。”
吴邪睁开双眼,他心里的石头方才落了地,身体各项机能恢复了运作,是一阵难耐的饿意。医院食堂已经不再做饭,黑眼镜从四周的小饭店为给吴邪打了一些病人餐回来。回到病房,吴邪穿着病服,一个人静静坐着,看着窗外夜色。
恍惚间他看见了一年前的吴邪,穿着病服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缠住他,抱着他哭,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脸。
耳边传来的还是火车轰鸣声中,荒郊野岭里吴邪几近绝望的喊着他的名字的声音。那时大雨倾盆,吴邪牢牢的覆在他身上,分明自顾不暇,还要为他遮风挡雨。
如潮的记忆裹挟着他,他以为他可以烧掉和吴邪有关的所有记忆,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黑眼镜将饭盒打开,给吴邪喂食。吴邪很听话的张嘴,细嚼慢咽,与前几日在家养病时的表现并无不同。
黑眼镜静静看着他,手掌抚摸上吴邪的额头,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吴邪没有躲。
“赶紧吃吧,吃完好好睡。就算是明天出院,也得医生许可了再说。”
吴邪吃完饭,听话的闭眼等待沉睡。黑眼镜拖着凳子靠近了病床,将头半枕在病床上。他握住了已经熟睡的吴邪的手腕。看着吴邪的已经不成形的皮肉,虔诚的吻了下去。
第二日黑眼镜去为吴邪办出院手续,背着虚弱的吴邪,回了他们的家。
吴家的人,前些天已经将家弄的天翻地覆。这次他们回家,他们还会来么?
随缘吧,吴邪都已经这样了,他们还想怎么办?吴三省真狠的心,把一个好端端的吴邪打成了这样,不过没关系,这次他在吴邪身边,他替他挨打。
吴邪是输完液回的家,药效发作,整个人昏昏沉沉,进了家门躺在了床上,看着他熟悉的天窗,还是有几分不可置信,黑眼镜在厨房忙碌,给吴邪炖适才从市场买来的猪骨。骨汤味道香气四溢,小小的家还是从前的温暖,吴邪身体僵硬的躺在床上,看着暗淡天空,恍如隔世的流了泪。
没关系,他只是做了一场不大好的梦。
很好,现在一切都没有变。
黑眼镜将吴邪搀扶下床,跟他一起在客厅吃饭。
做饭之前他询问吴邪想吃的食物,吴邪选择了黑眼镜最擅长做的青椒肉丝炒饭。黑眼镜做这道菜,似乎有无师自通的本领。他不爱吃,却能将这道菜做的很好吃,母亲喜欢,吴邪也喜欢。吴邪吃惯了黑眼镜为他烹制的一切,哪怕因为生病,炒饭在口中味同嚼蜡,仅仅闻着饭香味,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几日的颠沛流离,他终于吃了一顿真真正正的好饭。
黑眼镜在厨房刷锅洗碗,吴邪打开电视,小屋喧闹起来。黑眼镜整理好厨房,走到吴邪身边,坐下来,和吴邪一起看电视,两人百无聊赖的换着台,看着电视上的时间指示,夜里十一点,黑眼镜关了电视,将扶起吴邪进卫生间洗漱,给吴邪擦拭身体。
吴邪生病,当然不能着凉,在卫生间里将吴邪的身体擦的干净,几层浴巾衣物裹着吴邪往外送,看吴邪安全爬上床,黑眼镜再让他从被褥里抽出这些浴巾。
忙碌好屋子里的一切,黑眼镜关了灯,也爬上了床,两人各执一边。
黑眼镜为他忙碌了一天。
吴邪看着夜空繁星,想不通为何仅是一日普普通通的日常,他们竟然疲倦到仿佛过完了自己的余生。吴邪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抽离,不动声色的冷眼旁观,也替瞎子累。他已经垮了,可是瞎子撑着不能垮。然而现在他们仅仅只是过日子,就已经疲倦到了极致,往后,又会怎么样呢。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吴邪无不乐观的想,又躺在了一起,就是好的。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已经没有了什么过去和未来的思量。家人被他伤透了心,他也没有颜面去面对他们,浑浑噩噩,就浑浑噩噩吧。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完全不支持他施展自己的心术和抱负了。浮游抱上了枯木,他终于只有瞎子一个人了。
他们也终于,平等了。
四十五、郎心似铁
吴邪在床上躺着,思绪起伏。另一面的黑眼镜也不好过,心里百转千回。他担心吴邪的身体状况,又不敢伸出手将吴邪揽进怀里,用身体为他取暖。
毕竟他们分手了,他让吴邪伤透了心。
而吴邪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很多。他所有宝贵的,认为有纪念意义的一切,都没有留给吴邪,而吴邪把他最宝贵的一切,毫无保留,献给他。
如果吴邪知道那个披覆污秽的他,又会如何呢?
黑眼镜悲哀的笑了,吴邪只会更爱他。
他身上所经受的痛苦只会无限度的强化吴邪对他的爱意,让吴邪的一颗心执着的围着他转,更加拼了命的要把他所有拥有的一切不由分说丢给自己。吴邪对他,或者说从他愿意与他在一起的那一天起,就对他从没有过嫌弃,也没有过埋怨,吴邪一往情深的完善着自身,要同他共进退。他一而再再而三因为种种事而沮丧放弃,吴邪总能突破重重阻碍,三番四次将他从低谷拉出来。甚至从这几日吴邪的反应能看出,即便闹到了这种地步,他对他也是丝毫不怨。
吴邪懂他做出的一切荒唐,只是不原谅。
黑眼镜面对着此情此景,只希望吴邪没有那么善解人意,多少恨一恨他,冲他发泄心中的不满,否则自己的这番赎罪亦是师出无名,只会愈加的让他悔不当初。吴邪越发情深意重,他越发无福消受。吴邪是好爱人,可他不是。
事到如今,就是再想挽回,中间也多了一层隔阂。
他是应该被驱逐的,而不是还在吴邪身边,钝刀割肉的磨着他。
黑眼镜转过身,看着薄被包裹下吴邪的背影,将他头到脚从左到右的细细打量一番,将吴邪的身影牢牢记在了心里,右手按住了心口,他做好了决定。
黑眼镜在吴邪背后开了口,“明天我们继续去医院打点滴。晚上还要持续去医院,看医嘱貌似是一天两次的样子,来来回回也很辛苦,横竖这两天左右无事,你可以晚点起床,不用着急。”
“我明天自己去就好。你……不回去没关系?”吴邪有些担忧的转过身,黑眼镜眉头一皱,“回?”他颇为自嘲的一笑,“你这傻小子都病入膏肓了,也不动脑子想想,这种情境我走的开?”
吴邪“哦”了一声,有几分以往的腔调,对黑眼镜的这番说辞显然是不信,黑眼镜也随之色厉内荏了,粗暴的搡着吴邪脑袋,“你他妈的给我睡。”
吴邪拗不过他,转过身很轻的呼吸着,静静等待睡意到来。
吴邪的病有种看不出路数的古怪,医院给吴邪下了伤身的猛药,妄图以毒攻毒。连续打了几日点滴,吴邪的身体情况有了些许起色,似乎照着这个势头下去,不出几日,吴邪就可以彻底痊愈。大年二十九这天夜里,吴邪和黑眼镜结伴回家,爬上床的吴邪已经因为药性的副作用陷入了沉睡,黑眼镜打点好屋里的一切,洗净手爬上床,搓了搓双手,直到有了些许温度,才小心翼翼将手探进了吴邪的贴身衣物里,触及一片冰凉。
黑眼镜苦笑着叹气,将自己和吴邪纷纷脱的只剩内裤后钻进被褥,用火热的身体给吴邪取暖。吴邪的后背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的肌肤有了接触。这几日以来,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黑眼镜抱着一块人形坚冰,一门心思的想要融化。然而坚冰不大听话,非但不肯融化,还自作主张醒了过来,扰的他心烦意乱。
吴邪迷迷糊糊望着神情复杂的黑眼镜,消瘦的脸上浮现出他招牌式的傻笑。
黑眼镜瞬息之间仿佛置身于一片暖洋洋的海,世界只剩他和吴邪。他们安全的待在这处结界里,不用考虑过去和未来,只关注当下的这一秒。
吴邪适才做了一场好梦,梦的内容因为苏醒已经全然忘记,唯有心头的甜蜜弥久不散,苏醒之后见黑眼镜与他亲近,吴邪又是一阵按捺不住的窃喜。他伸出一只手抚摸了黑眼镜的头脸,眼里写满了温柔,“瞎子,我们算不算是,和好了。”
温暖的海洋,消失了。
因为吴邪的这句话,黑眼镜的血冷了。
吴邪到了现在,还是不愿放弃。
他都这样了,他都已经这样了。
这几日黑眼镜一门心思伺候生病的吴邪,希望他早日康复,自己可以放心离开。他很清楚的知道两个人已经不可能了。可是,吴邪还在期许,到了现在的地步,他还是不依不挠的想要和他在一起,甚至可以忽略他的背叛,将一切的一切归咎为最后一句,和好。
见黑眼镜没有回答他的意图,吴邪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不再灿烂,他逐渐摆脱了黑眼镜的拥抱,整个人的身体蜷缩在一起,与世隔绝的孤独。
黑眼镜看着吴邪的背影,心中黯然。空气中有无形的自己牢牢抱住了吴邪,抚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而现实的自己只能依靠这点眼前的幻象,自我满足一般,仿佛他在安慰着吴邪。
迷迷糊糊之间,黑眼镜做了一个梦。
在彻骨生寒的汪洋大海里,吴邪与他在一起。紧紧拥抱着他。他们呈相拥的姿势,一点一点向水下沉浸着,持续下落。
吴邪在他的身上微笑的同时,脸色愈发惨白。咳嗽与窒息接踵而至,到了生死的边缘,吴邪还是义无返顾的盯着他,要跟着他。
原来他们是一起在向死路行。
他怎么会舍得吴邪同他一起堕落,他最想给吴邪的,从来就不是这个。
黑眼镜微笑着,松开了吴邪的手,用尽全力,将吴邪推了上去。因为水的阻力,吴邪挣扎的身体在持续上浮,终于离他越来越远。
而他,心满意足的沉下来,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晨光通过小天窗斜斜的照在了他的身上,这时他和吴邪不受控制搂抱在一起,犹如以往一样亲密。
年三十了。
吴邪在黑眼镜睡醒之前已经睁开了丧失了睡意,黑眼镜睁开眼睛的同时,吴邪正一脸考究看着黑眼镜的睡颜,因为太过专注,在黑眼镜睁眼的那一刻,他没有做好万全的伪装,被黑眼镜逮了个正着。黑眼镜现在做不出以往调侃的神色,只是冲着吴邪发愣,而吴邪已经转过身,落寞的背着墙。黑眼镜看着吴邪的背影,联想到适才的梦,黯然的笑了。缠绵的眼光看着吴邪,他知道自己给不了吴邪更多。现实的吴邪在这个世界里拥有的是无边的孤独与寂寞,梦中的吴邪在那个世界里拥有的只有死亡与窒息。如果说这两个世界吴邪的遭遇有何相同,大概是吴邪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都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