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拥抱的身体愈发紧绷,吴邪咬牙从床上坐起,垂着头背对了瞎子。“你会好的,对不对。”
毫不留恋的站起身,吴邪开始穿自己的外套。
这一次,他们是要真的告别了。
要说的,该说的,都说了。已经好好道别了,应该不会再留有遗憾了。
整理好衣物,吴邪绕到黑眼镜身侧,看着他英挺的面容,蜻蜓点水的吻了他的唇。
“再见了,瞎子。”
吴邪关上门,黑眼镜听着声响,回想着吴邪适才的举动,用手背狠狠抹了抹眼角,身体团成一团,他轻声骂了几句小狗崽子,将吴邪留给他的话翻来覆去的嚼,绝望的荒野终于有种子顶破了土地的禁制。当空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他这才回过神,给齐羽去了一个电话。
驱车前往公司的齐羽骤然收到黑眼镜的电话,纳闷之余到底忍不住欢呼雀跃的喊了一声哥,黑眼镜尴尬地“嗯”了一声,便急不可耐的直奔主题,“吴邪昨天来了B市,你有……见他么。”
齐羽闻言,瞬间收起了自己的调笑做派,语气变得正经,“你见到他了?哎,但最近他这儿出了点事,人还挺落魄。我这里的生意正好是能和他又对接,也能谈成彼此的合作,可惜我这儿资金不足,也在考虑中,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哥……你,见到他,还好么。”
电话那头的黑眼镜沉默了一阵,齐羽惴惴不安的准备追问,黑眼镜的声音响起,竟然凭空带了三分喜悦,“我……这里有些钱,你看拿去,够不够。”
“你那里的钱哪能……”齐羽突然噤了声,“哥,你……”
“支票我待会儿给你送过去……你,确定能帮他,是么。”
齐羽连连点头,在电话里给了黑眼镜一个斩钉截铁的回复。
黑眼镜哦了一声,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别……别告诉他。”他对齐羽说。
“好……好,我,我知道了。”
吴邪坐进了前往T市的高铁,陷入座位的一刻,难言的疲惫席卷了他的身体,高铁开动,看着自己眼前连连闪过的风景,他终于想起了昨晚的梦。
是了,梦里的他同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瞎子在一起,虽然这个瞎子将自己胖揍一顿,自己也并非他口中所要等待的小三爷。吴邪还是很知足,因为瞎子会愿意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见到的瞎子,和这个世界的自己,是恩爱的一对。
高铁骤然一晃,吴邪随着晃动向前倾了倾身体,想着梦里的那一双人,重新坐好的吴邪羡慕的缩起身体,只能苦笑。那个小三爷会用自己的余生待他的瞎子好,而他却不能。他只能在臆想里,把曾经每个伤害过瞎子的过往,按照自己的个人意志,重新圆回来,好让曾经略显惨痛的迷糊过往,真假参半的回想起来,没那么痛。
高铁刚到T市,吴邪前脚踏出车门,后脚接到了齐羽的来电。
黑眼镜带着吴邪留给自己的一切,回到了他的出租房,淋漓尽致的酣睡一场。再次醒来已经是吴邪离开的第三天,夕阳余晖透过小窗斜斜照到睡得势如疯魔的他身上,刺激的他眯起眼看着比梦境还要不真切的现实,右手抚上了心口。
睡眠的这段时间,似乎迷迷糊糊的想通了一些事。在外游荡许久的浪子,也应该回家看一看了,再不回家,就太晚了。
衣服只有残余的一小箱,零零总总的纪念品占满了他行李箱的空间。黑眼镜买了一张站票,穿着自己离开H市时的羽绒服,回到了故乡。
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站,他看着有些翻天覆地变化的H市,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回自己所在小城的火车在晚上发车,他将行李寄存在火车站附近,尝试了H市新近开通的地铁,鬼使神差的,回到了他们的大学。
学校这几年并没有明显的变化,时光似乎在这里静止,触目可及,都是模糊的熟悉。轻车熟路走回他们曾经的寝室,黑眼镜绕到自己宿舍窗前,姿态猥亵地扒着窗户看屋内陈设——这是一个已经和他们彻底无关的新寝室,只有床还是曾经的床,承载过他与吴邪无数次的翻云覆雨。
黑眼镜毫无感情的吧嗒着嘴,回想宿舍生活的林林总总,不知不觉间已然离开宿舍,混迹在学生之中,随着人潮往教学楼走去。
眼睛看四周始终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撞进耳朵的声响却与学生时代毫无二致。恍惚之间,吴邪、胖子、云彩、梁湾、王盟,好像都在自己身边,前前后后围绕着他,絮絮叨叨的同他说着新近发生在身边的大事小事,烦的可以。
他突然很快乐。
离开学校,在地铁与公车之间来回换乘,他回到故地,带着吴邪给抬的家门钥匙,走进了暌违许久的家。
屋内的摆设几乎没变,只是少了两个活物。之前的闲聊中他已经获悉,小黑死了,小邪还活着,与现实中的吴邪一样,有了自己的妻子与孩子。
吴邪把这房子留给他,好让他回到这里的时候,有一个家。
拍了拍小沙发上的尘土,黑眼镜舒舒服服的让身体陷了进去,不由自主打了瞌睡。闭上双眼,一团黑暗之中,他仍能看到往日的一切爱与光辉。
辗转回到自家所在的小城已是深夜,曾经与母亲蜗居的房子本就不属于他们母子,如今回到家乡,他是个无根的人。住进了火车站附近的廉价招待所,黑眼镜竟然难能兴奋的睡不着觉,久违的亢奋感支撑着他在凌晨,瑟瑟寒风中,走完了自己曾经上学的必经之处,他找了一个公共电话亭,在里面窝了大半宿,由深夜至黎明,他见证了第一抹阳光照耀整个小城,照亮了熟悉的路。
趁着精力充沛,黑眼镜买了一些东西,一鼓作气,坐着公交车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附近。南方的冬天始终阴冷难耐,黑眼镜在北方待的久了,更加不适应南方的天气。一路哆嗦着身体来到目的地,搓着冻的发疼的手,他抬头看了看黑魆魆的天,随即按照自己在梦里曾走过无数次的路线,走到了母亲的墓碑面前。
母亲的墓碑尚算干净,只有几根孤零零的野草,在四周突兀的生长。齐羽听他的话,一直有替他照料。
照片上那个面容明媚笑靥如花的女人看着自己,黑眼镜如释重负笑了,卸掉心中所有的担子,他温柔的抱住了整块墓碑,脸颊轻轻贴上了冰冷的相片,仿佛无形之中,他与母亲亲昵的贴了贴脸。在寒风之中得到了久违的抚慰,黑眼镜定了定神,挺直了腰板,开始正式的祭奠。
最近一次来看她,是在自己离开这座小城之前,那时他走得匆忙,心里更是怀着一种难言的绝望与痛苦,几乎是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的逃离。后来,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回来,都一一放弃了。没什么脸回来。
现在他回来了,傻笑着坐在她面前,依然是没什么颜面,只是不再怕了。
“妈……”他的额头抵着墓碑,“我怕是也,快要瞎了……这几年没能来看你,你会怪我么?”黑眼镜依旧是傻笑,似是等待母亲回应一般,他定定的等了一阵,同她说起了体己话。“我想出去好好看看,之前的几年,把自己困在一个地方,太久了。还能看见的日子,想多走走,多看看。可能这段期间,我没办法回来看你嘿,这么说,好像还是挺不孝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是跟你说,我又要走了。”
合身抱住了墓碑,冰冷的石碑触及着他赤裸的肌肤,反而感受到暌违已久的原谅与救赎。“我……没和他在一起。这几年过得也……不是很好。不过你放心,你儿子我,不是那种作践自己的人,我要是再不疼自己,就真没人疼自己了。”黑眼镜说的自己鼻头泛酸,自己闷声缓了缓,语气又轻快起来,“嘿……我听齐撰那个老匹夫说,当年是你主动离开他的,我还真是你儿子……跟你走了同样的路。但我似乎运气,好一点点。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你愿意放弃自己的一切去成全他。吴邪他值得我这么做,高高兴兴的放弃,心甘情愿的放弃。”
黑眼镜苦笑了几声,从兜里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现在想想或许分了也好,我不敢想自己瞎了后,和吴邪会怎么过,或者……瞎了也好,分开了也好,省的让他,再费尽心力照顾我。”
揉了揉发酸的膝盖,黑眼镜晃晃悠悠的起了身,右手摸上了墓碑,他低下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妈,我太累了。”
空中骤然吹来一阵风,仿佛瞬息之间将乌云吹散了大半,露出了隐藏已久的光,裹挟着云层带上了金边,他遮住了自己的双眼,透过五指的缝隙,静静看空中云层的变幻。
“会好的,你说呢。”
吴邪原定三周的出差时间,因为与初中同学齐羽达成了合作协议,缩短成十天。深夜到家时,阿宁正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女儿白日格外爱闹,她陪着女儿玩了一天,腰酸背痛,心力交瘁。但获悉吴邪今日回家,阿宁忍着困意,强撑着等他。
吴邪悄无声息打开了家门,阿宁因为细微的声响立刻惊醒,吴邪没有开灯,阿宁见门口一个黑影,十分警觉的站起身,试探性的问了一声“吴邪”,便随手抄起空气清新剂,预备喷向来人。
吴邪赶忙开了灯,双手做投降状,“是我是我,别喷!”
阿宁将空气清新剂丢到一旁,凑到吴邪身旁帮他拿行李。很快帮吴邪把行李整理妥当,阿宁将吴邪踹到卫生间门口,“烧了热水,赶紧去洗澡吧。一晚上没吃东西?我给你做点夜宵。”
一脚把吴邪揣进了浴室,阿宁在厨房忙碌。卸下所有衣物的吴邪在花洒下闭上双眼,热水冲走了一路风尘的寒意,他把玩着自己胸口未刻名的狗牌,嘴角一弯,给自己接了一手洗发水。
吴邪洗完澡走出浴室,阿宁还在厨房忙碌。周身湿漉漉的他蹑手蹑脚走到阿宁背后,双手环抱住了她,不说话。吴邪难能的沉默让阿宁不住发笑,“怎么,这是知道女儿睡觉不在我身边磨叨了?平常的老母鸡本性去哪了?”
吴邪吸了吸鼻子,还是怆然地闻着她脖颈的幽香。
阿宁感到脖子上仿佛有冰凉的金属片抵着她,微微晃了晃身,那份冰凉的触感还在,意识到吴邪并没有放弃拥抱她的意图,阿宁放下了心里的疑问,并没有对吴邪说什么。利落地为吴邪做好了夜宵,她把吴邪领到了饭桌旁,“趁热吃,吃完休息休息就睡觉。”
“嗯。”
阿宁坐在饭桌对面看着吴邪吃饭。直觉意识到吴邪或许心情很糟,平素饭桌上眉飞色舞的模样今天都收了个干净利索,但吴邪不想说,她便不问。
饭后,吴邪并没有急着去卧室睡觉,在厨房洗碗,阿宁收拾餐桌。哗哗水声里,卧室睡觉的小姑娘开始了深夜的嚎啕大哭。
这对年轻父母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奔到孩子身旁,阿宁赶紧抱起女儿,连连唤她的小名囡囡,又哄又逗,小姑娘才将将止住哭声,趴在母亲肩头,耷拉着眉眼,有一搭没一搭抽泣。
小姑娘作为绝无仅有的吴四代,从孕育到出生,一路待遇水涨船高,堪比吴邪刚出生时的壮景,各家车轮似的天天拜访,争相给孩子起名,建议多了反而没有了选择,于是大名和小名都空了下来,准备百天的时候再起。
阿宁私心管小女儿叫囡囡。
囡囡被哄了一阵,不哭了。开始冲着吴邪一旁玩她手指的吴邪傻笑。
一直是凝重表情的吴邪看到女儿的微笑时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随即从阿宁怀里接过女儿,开始逗她玩。
两个人索性把家务丢到了一旁,把孩子放到床上,一人各执一边,摆弄着孩子。
吴邪在哄孩子方面似乎别有天分,小姑娘一直很愿意和他亲近,被抱在了怀里便忍不住的向上乱抓,吴邪握着她的一只小手在嘴里含,随即被女儿的另一只手劈空扇了一个小小的巴掌,紧接着往他肩膀上乱爬。吴邪整个头脸都被小姑娘的身体糊了住,被女儿毫无章法地乱踹乱挠。
阿宁见丈夫受了侵害,又想到前段时间女儿直直尿了吴邪一脖子险些尿了吴邪一嘴的惨案,只得强忍着笑意把张牙舞爪的女儿轻轻抱开,“不能这样对爸爸哦。”
“爸爸”一词听得吴邪恍惚,也顾不得脸上的疼痛,继续嬉皮笑脸的哄起了女儿,直到她睡着。
看着睡着的女儿,和对面愈发闪现母性光贵的阿宁,吴邪突兀的突然笑了一下,戳了戳女儿的脸颊,“阿宁,我现在总觉得,这辈子大概只有这两个阶段,一次是在孩子出生前,一次是在孩子出生后。”
“哦,怎么这样说?”
“年轻时候为了自己,等到孩子出生后,觉得很多使心性的东西都可以被牺牲掉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自己已经不重要了,孩子比什么都要重要……我现在正在逐渐有这种感觉,以后大概会更强烈。”
阿宁思考了一阵,也跟着感慨,“是啊,孩子真正生下来后,才感觉自己责任重大……有些时候都有这样的错觉,好像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繁衍生息而活的……本质上,我们都是繁殖机器。孩子生下来之后,把她养大,看她成家,经历跟咱们一样的轮回……也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反正那时候,咱俩也老了。好像什么没有活过,就那样老了。”阿宁突然若有所思的看着吴邪,悲哀的指了指彼此,“就这么过一辈子。”
“历程都相似,过程确不同,一个孩子的出生、长大……背后又牺牲了多少……”吴邪不再说了,只是摩挲着女儿的脸,哀伤而疼爱的看着。
孤立的,追逐爱的个体生涯已经悄然落幕,或者说,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他永永远远失去了一个瞎子,最终得到了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小小女儿。
吴邪吻上女儿的脸颊,眼里却流出泪,落到了小姑娘的嘴唇上。
“大男人,哭什么。”阿宁擦去吴邪眼角的泪痕。
吴邪笑着粗喘,“没事,我就是高兴……真高兴。”
阿宁看着吴邪,心里莫名一痛。强撑着转移话题,她小声吹吹口哨,手抚上吴邪锁骨,“你脖子上挂着的那两个金属牌是什么,北京买的纪念品?”
吴邪抬手摸了摸,“算是,纪念品吧……”
“挺好看。”
吴邪吻吻阿宁额头,“太晚了,你和女儿先睡吧,我去洗碗。”
“你在路上……”
“快睡吧。”他抱起女儿,将她轻轻放到婴儿床里,同时为阿宁盖好了被子。
“阿宁。”吴邪走到卧室门口,突然转过头。
“嗯?”
“我这几日一直在给女儿想名字,今天想好了。你听听,怎么样……之前长辈也有说过,我现在觉得,这个名字最符合我对丫头的期盼。”
“说来听听。”
“叫她吴瑕,怎么样?宝玉不蒙尘,永葆赤子之心。”
阿宁爱怜地看看女儿,“吴,瑕。跟你名字的取名方式也是相近。”
“你感觉怎么样?”
阿宁回以吴邪微笑,吴邪也跟着一并咧起嘴,眼底波光闪动。
吴瑕,吴瑕。
自此命中再无……
五十五、此去经年
迎着灼灼烈日,在宾馆补了两天氧,勉强回复精气神的胖子一路溜溜达达,从所住的宾馆绕到了大昭寺前。
云彩生下的孩子最终没能挺过这年的夏天。云彩死于难产,他便带着老丈人和孩子过活。孩子是云彩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就算是个脑瘫儿,他也可以甘之如饴的养下去。可惜终究是个福薄的孩子,胖子供养的再尽心力,也是无用。云彩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瘠薄礼物就这样灰飞烟灭,先前因为云彩逝去隐而未发的苦痛一夕爆发,让他几乎难以维持正常生活。这时远在H市的吴邪闻讯找上门来,要带着他胖子出去散心。
两个大男人架着越野,从B市一路开到可可西里。胖子身体康健,到了高原没什么太大反应,吴邪却因为严重的高原反应,头晕目眩难以行走。胖子担心吴邪的身体,也不愿好友的时间都浪费在自己身上,因此不顾吴邪的推脱,开车将吴邪扭送到格尔木,替他买了去西宁的机票,让吴邪从西宁转机回家。
身体状况不佳的吴邪拗不过胖子,唉声叹气地带着自己的零星行李去安检。看着吴邪萎靡不振的身影过了安检,在自己的视野里渐行渐远,胖子这才放下心。两天后,收到吴邪平安到家的消息,在可可西里修整的胖子当即动身,驱车进了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