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背后起了一大片云,云正朝湖面飘来,等白石和荻秋爬上山坡来到毡房前的时候,天已经阴下来。
毡房的小木门用一段铁丝拴着,周围静悄悄的。
“没有人,主人出去放羊了。”白石看着铁丝下结论道。
“我们现在去哪?”
“你想采蘑菇吗?”
“想,哪里有蘑菇?”
“松林里,我们从这里下去,到树根上找找,应该有松蘑。”
白石看看天说:“希望不要下雨。”
两个人沿着毡房侧面的小道下到松林里,林子里光线幽暗,荻秋有些不适应,但是过了一会儿便好起来,松树的根部落满松针,踩上去软软的。
“哈,找到一个,开张了!”白石高兴的叫道,他从地上拔起一个拳头大的白蘑菇。蘑菇的背面有些泥土,里面白净细致。
“这个可以吃吗?”荻秋问。
“不知道,应该可以,等会儿拿上去让牧民认一下。”
白石把蘑菇装在塑料袋里。他在松树根上搜寻着,不断把一些黄的黑的毒蘑菇指给荻秋看。松脂的香味弥漫在幽暗的林子里。几滴雨从松针的空隙滴下来。
“下雨了。”荻秋伸手接了几滴雨。
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幽暗的林子,雷声响起,大雨顷刻间倒下来。
“快到这边来。”白石拉着荻秋往一处干燥的地方跑。
茂密的树枝遮住了大雨,两个人靠在一起站在树下,荻秋打着哆嗦。外面下着瓢泼的大雨,树下却是干燥的,雨水顺着松针滴答着。
“这雨来的急,估计走的也快。”白石双臂抱在胸前说,“雨后蘑菇长的才多。”
荻秋望着幽深的密林,沉默不语,两个人静默着听着雨声。
正如白石预料的,不多久雨就停了,就像突然下来时一样,几乎突然停止,使人没有防备,当一道道阳光透过松枝的空隙照射下来时,两个人吓了一跳。
荻秋踩着湿漉漉的泥土,尽情的呼吸着无比新鲜的空气。
“我们去山顶吧,那里好像有草地。”白石建议道。
林子里起了轻柔的白雾,金色的阳光一束束的射下来,树根周围长着一朵朵鲜艳的黄蘑菇,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划过寂静。荻秋愉快的欣赏着这雨后奇妙的景色。
山顶开阔起来,稀疏的松林和草地相间,地上开着一簇簇的黄花,雨后的阳光照耀在露珠上,荻秋和白石的鞋子湿了。
“也太美了吧!”荻秋情不自禁的赞叹道。
“瞧,这是什么。”白石从地上拔了一个小小的红果子,只有指甲盖大小,草莓的形状。
“野草莓?”
“对啦,尝尝。”
“酸酸甜甜的,好吃!”
“地上还有,咱们吃饱了再走。”
“白石,你说莫希巴是否也在草地上摘过野草莓,在松林里采过蘑菇?”
“你说呢?”
“肯定有,说不定就在这个地方呢。”
两人捡了一捧野草莓,边吃边顺着山脊往下走。
“我们快走到山跟前了。”黄昏时分荻秋放下背包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
“明天就可以到山脚下,那是进山的路。”
“现在还有人去山寨吗?”
“山寨早不存在了,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是山寨最鼎盛的时候,以后就慢慢衰落了。”
“接着讲吧,我现在想知道山寨的结局。”
“大家听故事的时候总想知道结局,可是知道以后又会有些失落。其实最美丽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就像现在我们在湖边徒步一样,过几天我们离开的时候会怀念现在的。”
荻秋笑了笑说:“确实如此,既然这样,那就在这一刻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好好享受,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扎营。现在是一天中最美丽的黄昏,我们去湖边洗洗脸,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
白石正有此意,两个人向湖边跑去。荻秋捧了一捧水向白石洒去,白石一边用手抵挡一边拍打着水面,细碎的水花溅在荻秋身上。
“哈哈,白石,你说莫希巴把那日图杀掉了吗?”荻秋笑道,此时她把遮阳帽取下来了,露出了美丽的头发,她的眼睛映着夕阳和水波显得光彩照人,白石看着她,忘记了回答她的问题。
“你说话啊,白石?”
“你问什么?”白石笑道。
“莫希巴给拉颜娜报仇了吗?他杀掉那日图了吗?”
“没有,他打断了那日图一条腿,他不是一个凶狠的人,下不了手杀人。”
荻秋甩干手上的水珠,往草坡上走了几步,若有所思的坐下来,白石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荻秋叹道:“我喜欢拉颜娜,我欣赏她那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个年代这或许是最管用的方法。”
“只是管一时之用,还好莫希巴没有杀掉那日图,不然他和青格木家就结下深仇大恨了,即使他只打了那个作恶的那日图,也把两家的关系弄糟了。莫希巴对他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如果不是该死的亲事也不至此,而拉颜娜的遭遇又让他恨透了那日图,不过他对青格木还保留着美好的兄妹般的感情。青格木的父亲对他也颇有意见,他认为莫希巴玩弄了他女儿的感情,现在又打伤他的儿子,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莫希并没有考虑这么多,他只知道他成功的把布维尼救了出来,他的心上人也来到他身边,还答应了他的求婚,这些事情足以让他高兴的晕头转向,再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十天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拉颜娜很快恢复了以前的青春和热情。莫希巴让雇来的驮队先住下,等拉颜娜把筹建商队的事情办妥以后他们再一起动身去山里。
莫希巴陪着拉颜娜买马匹,寻访有经验的商队头领,招募愿意长期为山寨效力的向导和驮工。拉颜娜是这样考虑的:她先组建一支临时的商队,这个夏天让他们到山里走两趟,同时让自己的人跟着,以便培养出一批有经验的向导。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充分显示了首领的气质和能力,这让莫希巴对自己的未婚妻敬佩不已。
一天中午,他们从一个牧场主那里买了三十匹精壮的好马,还雇到四个马夫,回来的路上,拉颜娜和莫希巴走在前面,仆人和随从们跟在后面。快到家的时候,莫希巴对拉颜娜说:“我们到湖边跑一圈吧。”
“好啊!”拉颜娜高兴的说。
两个人撇开随从骑马向湖边跑去。
这个时候,青格木正漫无目的的在湖边闲逛,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心情很不好,她愁眉不展的来到湖边,波光粼粼的湖水丝毫没能让她好受一些,无论是望着湖水还是天空,都无法释放心中的悲痛。
青格木翻过一个高岗,依稀看到有人站在那里,她心中立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渴望,便不知不觉的走过去,她走的是那样小心翼翼,不想自己被发现。
等距离近到可以看清那人的脸了,青格木站不稳,两腿一软,仰面倒在草地上,她宁愿自己瞎了,也不愿看到拉颜娜坐在草地上,手里捧着一堆金莲花,莫西巴围着她,边情不自禁的跳舞边为她采花。
细碎的野花在青格木眼前摇晃,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已经被掩埋了,她的坟头开着一簇簇小黄花。
欢笑声隐隐约约传来,耳边的每一缕清风都在低吟,那是两个人幸福和欢乐的延伸,这欢笑声从每一棵草根里传出来,又从每一朵花中散发出去。欢笑声是那么的美妙动听,可又是那么的残忍,像刀一样一点点割着青格木的心。
青格木已经没有眼泪了,她死死的盯着深蓝的天空,天空好高好远啊,仿佛和亘古不变的东西相连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在天空里漂浮,风托举着她的身体,像一片羽毛一样舞动,世界在一瞬间仿佛不存在了,她沉浸在这种全新的感受中,以致于都没有听到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莫西巴和拉颜娜骑马离去了,等他们跑累了,便下马追逐嬉闹。莫希巴突然搂住拉颜娜说:“你好狠心啊,拉颜娜,去年我走的时候你不肯答应我的求婚,每当想到你可能会拒绝我,我的血液都凝固了,你知道整个冬天我是怎样过的吗?”
拉颜娜推开莫希巴,随后又抱住他,好像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激动,最后又把他推开了。莫希巴拉住她的胳膊问:“拉颜娜,你想我吗,我走后你想过我没有?”
“要是不想你,我就不会来找你。”拉颜娜不加思索的说。
“可是假如寨子里不发生瘟疫,你会来吗?”
“莫希巴,你让我说什么,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拉颜娜,我只想知道你喜欢我吗?”
“要是我不喜欢你,会答应做你的妻子吗?”拉颜娜说,这时莫希巴第二次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莫希巴,”拉颜娜抓住未婚夫的手说,“你走后的第二天,我就知道我爱上你了。那天早上,我早早醒来了,觉得你该到我窗户下了,我们好去山上逛一圈,可是当我清醒后,想到你已经离开了山寨,离我越来越远,我比死了还难受。我应该把你留下来的,或者至少在你离开之前答应你的求婚,好让你满怀希望的上路,好让你第二年早些回到我身边。”
“即使那时你没有答应,我依然会去的。”莫西巴说。
“我吃不下饭,任布维尼怎么劝都没用,我跑到我们常去的山上,本想去散散心,可是山上每一片树叶每一根小草都提醒我你曾经来过,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是你走后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一个无价之宝。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对你可不怎么好,想到这里我就后悔,看着你走的方向,我心里真难受啊!
那个时候我想立刻把你追回来,毕竟你还没走多远,可是就在我准备行装的时候,被阿妈发现了,估计是布维尼告诉她的。阿妈对我说假如你真的喜欢我,就一定会回来,假如你不回来了,就说明你对我的喜爱只是一时的兴致,那样的话你也不值得我爱,她还告诉我真正的爱情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经得住时光的流逝,经得住平淡的岁月,就像她和我阿爸一样,这么多年,他们仍然相亲相爱——希望现在阿妈一切都好,也希望金莲花快些到达山寨。阿妈让我耐心的等待,说我是一个急性子的人,这件事刚好能磨练一下我的性子,同时也能考验一下你的爱情,不,是我们的爱情。我听了她的话,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管多么思念你,我都没去找你。
我们的房子很快修好了,可我舍不得离开那个临时住的小房子,因为那时你每天都来看我,有一次你还摘了一大束玫瑰花。房前的花园和那个窗户都提醒我你曾经来过,我求阿爸把那座房子给我,让我们的邻居搬到另一座新房子去,阿爸和那个好邻居最终同意了。
白天我就和布维尼坐在窗前回忆你,布维尼也很喜欢你,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竟然生起她的气来,我可不愿意你被那么多人喜欢,即使我的贴身女仆也不行,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错了,她对你的喜欢是敬重,是因为我喜欢你。我还想到你说过的青格木,想到她,我很担心,我怕你变了心娶了她,把我忘记了,我整天毫无道理的瞎想,结果害了一场病。
生病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不出门,这个时候我反倒没有以前那么难受了,因为病痛让我的想法不再那么混乱,我整天看着你送给我的宝石。有时候我竟然后悔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给了你吃的,你要是饿死了,我就不会爱上你,也不会这么伤心难过了。”
“拉颜娜,你好狠心啊,你真的这样想过吗?”莫希巴动情的说。
“我的确这样想过,莫希巴,我不会隐瞒你的,我还想过更坏的事情呢,我想,假如再遇到你,我不会让你天天来看我,也不会让你送我宝石和玫瑰花了。”
“为什么?拉颜娜,你不喜欢吗?”
“喜欢,我很喜欢,可是这只会让我更离不开你,当你离开我后,这些东西就没有了,而我已经习惯这样了,就像花朵习惯阳光一样。你走了,把阳光也带走了,花朵还在生长,可是已经没有了阳光的照耀,我只能用回忆和希望来安慰自己。”
“以后你再不用难过了,因为我们再也不会分离。”莫西巴把拉颜娜紧紧搂在怀里。
“莫希巴,你想念我吗,在这漫长的冬天和春天里,你想过我吗?”拉颜娜偎依着心上人说。
“拉颜娜,你竟然问我想不想你,我要告诉你——我从来不想念你,因为我一刻也没有把你忘记,你就在我的心里,不论在早晨还是傍晚,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希望再见到你,就是希望娶你做我的妻子。当我吻着你送给我的镯子,当我一遍遍呼唤你的名字,当我天不亮就起床,坐在湖边看日出,看你所在的方向,当我看到天空中一只鸟自由的飞过,当我看到一片白云悠然的飘过头顶,当我看到夜晚满天的星光时,我想到的只有你!虽然你和我相隔无数的大山,可是我觉得你就在身边,我们就在一起,从来也没有分离,不然的话太阳怎么会如此耀眼,湖水怎么会如此的湛蓝?这些东西全是因为你的存在才这么美好,才对我有了意义啊!你竟然还问我是否思念你,我回到湖边来了,可是我的灵魂却留在了山里,留在了你身边,要是我不回去,我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灵魂了,那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拉颜娜吻着莫希巴的脸颊说:“你不能死,莫希巴,即使我死了,你也不能死,因为你的存在,我更喜欢自己了,也更喜欢身边的人了。有时候我竟然想,在没有遇见你的那些年月里,我是怎样生活的啊,你出现以后,我的生活一下子不同了,要是失去你的话,我就会——”
“拉颜娜,你不会失去我的,因为我永远属于你。我的心,我的财产,我的生命都是属于你的,要是我的心现在还能够跳动,要是我现在还能够感受痛苦和欢乐,那都是因为你在那里啊!”莫希巴抚摸着拉颜娜的额头,把她头上一缕散落的头发向后面拢了拢。
拉颜娜温顺的偎依在莫希巴身边,她从来没有显得这么温柔这么美丽过。莫希巴有种被幸福窒息的感觉,所有的思念和苦恼都在心上人满含爱意的一瞥中得到了补偿。”
白石停了下来。
荻秋仰头望着天空说:“我要赞美爱情!”
“为什么?”
“我要赞美爱情的魔力,它是一种魔法,它能给世界渡上一层金色,就像夕阳的光辉给这草地和湖水渡上金色一样。”
白石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说:“可是青格木要诅咒它的。它的光芒太耀眼了,就像闪电、彩虹和流星一样,太美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
“即使逝去也没关系,毕竟在某一瞬间它曾经美丽过、绽放过,照亮过产生它的心灵。”
“荻秋,你真乐观。”白石笑道。
荻秋没有回答,她从脖子里取出蓝宝石,把链子高高举起来,“这颗宝石多么幸运啊,它曾经见过拉颜娜和莫希巴,见过她们最幸福的时光。白石,其实,我们此刻也是幸福的,因为我们在这美丽的湖边,在回忆这个美丽的故事,还看着这曾经见证过拉颜娜和莫希巴幸福时光的宝石,你说那个同样幸福的金镯子哪里去了?”
“我也不清楚,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儿,是否已经被埋葬在泥土里。”
“要是他们都活着,估计现在有六七百岁了,生命抵挡不住时间,可是爱情却能够,即使到了今天,我们还在怀念他们,还在讲述他们的故事,以后我会把这个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
“荻秋,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姑娘,一个人来到这么遥远的湖边,一个人背着包在这湖边朝圣一样的行走。”
“这是我喜欢的生活,这是我喜欢的生活方式,你不应该感到奇怪,因为你也是这样,你也一个人来到湖边,一个人采集标本,一个人在湖边行走。”
“是的,我不应该感到奇怪,我不应该羡慕你和你的生活方式,我应该羡慕拉颜娜和莫希巴,他们遇见对方的时候都怀着一颗从未被污染从未受过打击的心,他们用初恋的情怀相爱,这是一种一旦失去就再也不会回来的幸福,他们非常幸运。”
夕阳在下沉,已经沉到了山后面,暮色慢慢向大地靠拢来。荻秋站了起来说:“我去烧水煮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