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承手指勾到发结,偏偏一手解不开,他想再近些,厉岩却忽而偏头,向外狠狠一扯,啪的声,眼见发丝都断了。
他一揉疼红的眼眶,朝姜承得意一笑,像在说不怕疼似的,道:“扯断就好了。”
姜承怔怔看着他,指尖还挂着一绺断发,那红色好比线结,微微扎手。
厉岩拍掉肩上碎发,露出耳后一截长短不一,姜承神情微动,道:“别动。”
他抽出剑来,厉岩不欲麻烦,剑尖却已贴上肩背,寸寸削着,或是厉岩忌讳,姜承不曾靠近,只待长短匀称,方才松手。
厉岩哑然片晌,才要说话,便觉姜承指腹揉过头皮,轻叹道:“这样……才不可惜。”
那处扯断的痛,忽而被填满般,柔柔软软。
厉岩浑浑想,这样真好,和姜承一起,真好。
旋即他看清姜承怀中的药草——
便如一盆凉水兜头照下。
好有什么用?再好也要分开,姜承是人,而他……是半魔!
厉岩飞快理清思绪,他见姜承看他,道:“……走吧。”
姜承神色如常,只微微垂下眼,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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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天不绝萧长风,一人撑到姜承带药回来。
厉岩抹把汗,上前按住萧长风,一手掰开他嘴,对姜承道:“你把草掐碎,不然他吞不下。”
姜承点头,撕下衣摆铺在地上,又找来一块半尖圆石,对准茎叶咚咚敲碎。
厉岩说了句成了,两指撑开萧长风嘴,方便姜承喂药。
萧长风昏死一日有余,此时出气多进气少,姜承单手不便,药推不下去。
厉岩见状,拍打萧长风脸,还是无用,只得掐他人中,片晌,萧长风似有回应,两眼撑开条缝。
他咕嘟吞咽了口,喝下半点汁水,姜承看手中一把草,怕他吞不下,旋即去了些,慢慢喂。
厉岩道他姿势不好,右手一直垂着,人又不时下腰,随手截去半把草,道:“两个人快些。”
姜承感激一笑,情知厉岩不喜人类,却助他良多,此情无以为报,转念又想,厉岩为救二人,方才被困此地,倘若能生离,自己又可为他做什么?
人魔殊途,纵然救命之恩,凭他一己之力,世人亦未必改观,不觉心生动摇,只道前路茫茫,厉岩分明无错,只因异于常人,便遭受欺凌,岂非无辜。
一时惶恐,怕保不得厉岩周全,而人与妖魔,当真势成水火,不能通融?
厉岩瞥姜承一眼,不知为何,面上总是发热,他心中一急,便顾不得萧长风,一径把药塞下,幸得后者无知觉,才容得他二人这般喂药,常人那堪受得住。
到药草全数喂下,已是一炷香后,二人坐倒地上,同出口气。
厉岩看向萧长风,对姜承道:“就这一个法子,活不活的成就看他自己了。”
此时药力渐起,萧长风面色赤红,额上冷汗涔涔,呼气断续,细闻下有血气。
姜承捏住他手探脉,略一思忖,又试他额头温度,说也奇怪,人似在烧,脉息却平缓得很。
厉岩凑过来看半晌,点头道:“他没事了,你顾顾自己。”
言罢从怀中摸出一棵碧草。
姜承一怔,一共才三棵草,全用在师兄身上,缘何会多出来?
厉岩没说话,走到一旁,将药捣碎了,递给姜承道:“他三副药下去再不见起色,大罗神仙都救不了,没必要再管,你我还要逃出去,多个帮手比多个包袱强。”
他到底没忍住私心,多拔了一棵草给姜承。
同萧长风,厉岩没什么道义要讲,这药萧长风吃着有效,就一定能治好姜承的手。
姜承讶然,一时心头涨满,温热一片,他想说话,却又忽而顿住,相识不过两日,厉岩对他推心置腹,维护有加,如此情谊,纵然门内师兄弟,亦少有亲厚。
二人皆是孤儿,姜承比之厉岩是幸,却淡去几分真性情,他寡言,非木讷,师父待他己出,小姐称他师兄,姜承心知,却从未逾矩,然则此处非折剑山庄,他与厉岩——
自不必顾忌许多。
厉岩走上前,抄起姜承佩剑,将一块木板劈成两半,又分出几片草叶,一股脑按在姜承手上。
姜承嘶的声,但觉手臂火辣,一时没忍住,痛出声来。
厉岩把剩下草药递给他,道:“外敷内服,不管哪个都试试。”
姜承点头接过,碰到厉岩手,才见二人掌心皆湿漉漉的。
厉岩一径盯着他看,灰黑的脸上瞳色分外明眼,隐有火光跃动。
姜承慢慢咀嚼药草,苦涩与腥味在口中蔓延,继而一股热力涌上,四肢百骸俱是一松,厉岩见他神情,旋即低头看他手,喜道:“成了!你看,有感觉了!”
话音方落,姜承自觉异样,右手臂忽而微微一颤,手指蜷曲,渐有知觉。
厉岩长出口气,坐倒地上,两手一抹脸,道:“总算没白费功夫。”
一日奔波到此方觉松懈,厉岩向后一仰,看向姜承道:“等你好透了,就能和我过招了。”
姜承亦放松下来,道:“多谢。”
顿了顿,似长叹道:“很多事……多谢你,厉兄。”
厉岩面上一红,不惯被人客气,偏过头道:“出去以后,你们……要回那个什么山庄吗?”
姜承一怔,神情稍许困窘,道:“是,师父和师兄弟们或许都在找我们……你呢?”
他匆匆改了口,还是问起厉岩处境,此处危机四伏,不宜久居,而离开此山,何处又能容身?
厉岩却不这么想,他耸耸肩,道:“你觉得这里危险?其实没差别,人类讨厌妖魔,去哪儿都是一样的。”
他看向姜承,盯着他两眼,道:“姜承,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不一样……如果以后还能见着,不管多久,你都不要变,我厉岩拿你当朋友,就这么一辈子。”
他让姜承发誓,面上神情正经,那条右臂缓缓举起,等姜承来握。
姜承不曾迟疑,他递出手,与厉岩掌心相对,十指成拳,郑重道:“厉兄,你救我、帮我,是姜承朋友,更是恩人,我不会忘记你。”
这次换他直视厉岩双眼,道:“倘若有一日你需要我,姜承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前路漫漫,祝君珍重。”
厉岩神情一闪,目中有喜色,旋即又忍住,道:“我记下了。”
他拉着姜承,并肩靠在岩壁上,道:“现在问题是怎么出去——”
厉岩解释道:“这山很古怪,进得来出不去,以为被什么困住了,哪天又忽然走得出去,我摸不清门道,轻易不会来。那天看你俩掉下去……我跑进来这山就锁住了,几时能出去也不知道。”
姜承盯着面前火堆,思忖道:“此地妖魔盘踞,危机四伏,不宜探查。”
厉岩一手掂着石子把玩,闻言道:“探查……你想找什么,机关?”
却听噗的声,眼见石子弹进篝火中,忽的声撩起星火点点。
厉岩一手抹脸,坐起身子道:“想那么多没用,横竖没力气再跑,你在这儿待着,我去找吃的来。”
姜承要跟去,被厉岩拦下道:“你要省体力,赶快把伤养好,有什么事才能自保。”
厉岩去后,姜承怔忪片晌,他举起右手,手指蜷曲有限,知觉恢复确慢。
以这态势,没有一两月,便是伤口愈合,也未必拿得稳剑,不过这草确称奇,短短时刻,师兄已见起色,若是恢复得快,一两日便能醒来。
许多年后,魔君方知此草名天香绿萼,是世间不可多得良药,能活死人、肉白骨,有起死回生之效,目下却着眼如何脱困。
厉岩似去很久,姜承曲起身子,把头埋进膝盖里,渐有冷意。
萧长风或咳几声,待姜承看去,又眉心舒展,动动嘴皮睡去。
姜承仍在原地坐定,他眨眨眼,心数火苗攒动,强撑起精神。
天比方才更深了,蕴出一片浓墨重彩,幸而星月尚在,洞外还有浅光。
姜承自觉睡意上涌,只是厉岩至今未归,无论如何都不可松懈。
忽而咚的一声,极是浑浊冗长。
姜承一震下惊醒过来,竖耳去听,却又无声了,起初以为错听,便左手取剑,侧身守住洞口,看看有无动静。
一时悄然,四下清寂。
心道莫非多心,却在此时,又闻一声叮当传来,较此前既清且促。
不知何故,姜承心头掠过夏侯瑾轩的脸来。
耳旁断续乐音很快此起彼伏,听来似一首未名的曲。
姜承正凝神倾听,心道若是夏侯家小少主在,或是能说出名字罢。
“姜承——!”
洞外传来很大一声。
正是奔到洞口,耳闻异响的厉岩。
姜承神情微松,摇头道:“我没事。”
厉岩也似松口气,踏踏几步走进来,自腰间取下个袋子。
包袱鼓鼓囊囊,厉岩解开绳结,一地野果铺展开来,最重是两个水囊。
他看向姜承,又着眼一旁萧长风,道:“两个水囊,一个你俩擦洗,一个留着晚上喝。”
姜承这才看清他脸,没了一脸尘渍,露出白净轮廓来。
厉岩不惯被人盯着,面上一红,粗声道:“你快去,一会儿说刚才的事。”
姜承一怔,旋即移开视线,暗道怎可如此失礼,一径盯着人脸看,边匆匆擦洗一番,又照料好萧长风,方才回到厉岩身边,道:“厉兄说的事……是说刚才那声音?”
厉岩一点头,将果子放进姜承手里,道:“那声音很古怪,每次响的时候都差不多。”
姜承远望天色,子时刚过,昨夜此时他正睡去,厉岩在旁守夜。
厉岩见他神情,亦思忖道:“我之前来这里时也听过,虽然很奇怪,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姜承犹在斟酌,边静静吃着果子,厉岩盯着他两眼,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想到什么?”
他目中一亮,知破关有望,而姜承应了声,寻来几块石子,道:“厉兄你听听,是不是这个调子?”
说来也怪,那或圆或突的石子,竟能敲出乐音来。
厉岩先是一奇,后神色微变,凝眉道:“前面……好像还有一段……”
姜承试着敲了几下,厉岩摇头道:“不,不对,不是这个音……你是怎么弄的,这石头有什么讲究?”
他伸手也敲了几下,实在看不出门道。
姜承换了个石子试音,边对厉岩道:“以前听人说起过音色,分宫商角徵羽五音,由人之口鼻,对应风雷水火土五灵,使天人交感,内外相连。”
说这话的自然是夏侯瑾轩。
便是吟诗作对亦不忘玄经妙文,提些山精水怪事。
厉岩听出趣味来,道:“你是说这声音能影响这山里灵气?”
姜承又摆弄几下石子,对厉岩道:“适才我敲的几音正是今夜听到的……厉兄说之前尚有一段,不知可还记得?”
厉岩沉思片晌,道:“我想想……这曲调我确是听过——”
那是几月前厉岩途经此地之事。
一夜他飞奔林间,远闻此山嗡鸣之声,不绝于耳,当时未曾介意,而今细想,确是曲声无误。
厉岩回忆道,那林子原本昏暗,及至乐音响起,东南方戛然虹光,他因事急,故而不曾查探。
二人一阵摸索,加入几个相似音,又减去不必要石子,方演出那疏漏一段。
姜承依次敲打,见厉岩笃定,道:“厉兄所言东南方,现在距离我等应在何方?”
厉岩按住姜承,到洞外片晌,回来道:“要是没估错,刚好在西北方向,和那天成对角。”
姜承盘算方位,皱眉思忖道:“那附近……不是白天那熊精巢穴吗?”
厉岩点头道:“那边灵气鼎盛,是修行的好地方,难怪熊精选那儿做老巢。”
姜承叹息一声,无奈看向右手,道:“厉兄,我恐怕……还使不出力。”
那处危险,倘若对上熊精,凭厉岩一人之力,恐难以抵挡。
目下就算手指能动,握不住剑仍是负累,届时怎办?
姜承自有顾虑,厉岩却抱定主意,道:“你怕什么,拿不住剑,你手还在,和我一样,靠拳头打倒就行!”
此话一出,姜承讶然,不曾想一日弃剑不用,以双拳御敌,道:“这样太冒险,虽说武技相通,二者变化终是有别,更遑论身形步法,亦是不尽相同。”
厉岩一扬手,无匹自信道:“你觉得自己不行,做不到?”
姜承摇头,他是折剑山庄弟子,没有能说不的。
这便决意已定。
姜承握紧左手,臂上线条随之绷紧,虽不比右手灵活,总聊胜于无。
厉岩看他半晌,见其目光灼灼,神情转为坚定,点头道:“姜承,你是好样的。”
他按住姜承手,道:“你信我,没问题。”
姜承一点头,毋须言语,一眼神便足够。
一梦.下
次日起二人钻研拳术。
厉岩右手魔化,皮肤粗糙坚硬,五指齐抓如鹰隼搏兔,威力十足,他取虎、猴、蛇等象形,着意拳式、步法,凭身中魔气,使指成爪,一击毙敌,乃以快打快。
姜承伤在右臂,改以左手,多有不便,一则劲道不足,再者身法习性,非一日能成,何况拳掌变化,近身方可施展,与短兵相接又有不同,一时疏漏百出,不免心焦。
厉岩亦是费神,多年习性,教他生死一线间,务以快制胜,而教导姜承,不得不耐下心,又怕一个不慎,叫他伤上加伤,一来二去,动作难免迟滞,全不像对敌时,心无旁骛,只为争胜。
二人拆招半晌,姜承或格或挡,或击或打,渐有章法,一进一退,快慢疾徐,不令气散,毕竟世家弟子,一经点拨,旋即通透,倒是省却不少功夫。
厉岩目中一亮,再出手时,一招快过一招,拳掌翻飞,龙形虎豹,一式手到擒来,将姜承带出半步,屈指推掌,反手击打胸前,若是吃重,轻则损伤,重则性命之虞,乃一式杀招,目下二人演练,自不必认真。
姜承稳住身形,厉岩指爪已抓来,自觉不应力撼,忽而灵机一闪,手腕疾翻,依瓢画葫,虚步亮掌,打向厉岩肘穴。
厉岩神情一动,一臂高举起,五指捏作钳式,螳螂捕蝉,一瞬斩下,姜承细察他动作,侧身欲闪,掌势方才后撤,那五指已近前,速度之快,避无可避,姜承身形一滞,耳廓微动,听得异响,心念电转旋即了悟,螳螂有两钳,躲开一只,尚有后招。
果不其然,厉岩右手伺机而动,力图前后夹击,姜承神色不乱,脑中蛇拳印象,揉身而上,突击厉岩肩侧,先发制人,厉岩兴味大盛,五指改爪,反手叼住姜承腕骨,将他拖回身前。
二人禀赋天成,悟性极高,此时得了对手,一时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竟是都得了趣,险些忘了时辰。
到瘫坐地上,早过晌午,厉岩一抹额头汗,问姜承道:“你以前……真没,打过拳?”
姜承深吸一气,摇头道:“不曾,折剑山庄向以铸剑闻名,弟子皆习剑。”
他右手一动,正想舒展,被厉岩按下,挽起袖口,道:“让我看看。”
一夜过去,姜承右手半痊,尚不能使力,厉岩查看一番,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又眉心一动,去揭姜承左手,果见姜承抽手,道:“别动。”
言罢揭起袖口,臂上微红,几处较深,恐怕淤伤,他十指按捏一番,好在筋骨无恙,抬眼看姜承,又移开视线,低声道:“你……是不是痛?怎么不说……”
便是扼制魔气,左手出招,以他半魔之躯,原非常人可以承受,姜承竟面无异色,忍耐多时,若非厉岩察觉,谁又能知道——
姜承抽手,被厉岩按着,他摇头一叹,握上厉岩手,道:“厉兄不必自责,这样……很好。”
他视线微垂,淡淡一笑,道:“我……很畅快。”
背光下厉岩看不清,只道姜承不快活,方有这般慨叹,又觉不该问,揭他伤疤。
他咬了咬牙,一把拉起姜承,道:“你来。”
二人行至一汪溪水旁,厉岩指着右前一巨石道:“姜承,你看着。”
言罢踏前一步,肩脊微挺,右手五指捏拳,姜承耳闻风声,呼啸紧绷,他仰头看去,几片枯叶凋零,还未落下,已然不整——
是一股奇力将之吞噬,黝黑、莫可抗御,只余下枯黄碎屑,常埋荒土。
姜承讶然,厉岩在他眼前,被那黑色包围,那气息灼人、暗沉,逼得他连退数步,思绪飘忽回昨日,与那熊精对峙之时,比之还要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