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过酒宴,段淳耀着一身大红褂子回到了他那张灯结彩的未央宫。
如此喜气,可偏生他就是提不起半分兴致。
「殿下这是怎么了?怎的大婚之日竟看上去一点都不欢喜?」
身旁扶着段淳耀的太监细声细气地轻问道,可这一问却问得段淳耀笑个不停。太监一脸疑惑地看去,只见段淳耀那笑中满是苦涩而无一丝欢喜。
「欢喜?是啊,人人都为我道喜只因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只是……我该为何而喜?」
「这自是为大婚而喜呀?殿下莫不是醉了?」
太监轻笑道。
「人醉心不醉,面笑心不笑。偏偏还非得听那个人向我道喜,也不知道上辈子我是欠了他多少。」
太监听着却又不懂段淳耀究竟在说什么,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噤声不语。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段淳耀的寝室前。
虽宫中成婚排场要比民间成婚要大上许多,但因宫中规矩条律甚多,所以也远没有民间的来得热闹。
以前段淳耀常听人说民间成婚还有闹洞房这些规矩,那时听时总想着若是自己成婚之日也能似民间一般热闹而不拘那些宫规条例那便好了。可如今,段淳耀只庆幸无人来做民间那套规矩,如若不然,怕是现在还要强撑笑容以免扫了他人的兴。
缓推门扉迈入其间,段淳耀昔日熟悉的寝室如今的布置却是陌生无比。
灼痛人眼的大红之色充斥屋内,往昔本只有他一人的房里如今却又多了一位身穿凤冠霞帔,头顶红色方帕的妙龄女子。
门被段淳耀身后的太监带上,屋里只剩段淳耀与他日后的皇子妃二人而已。
缓步走至林玉秋跟前,这些日子段淳耀早有受过那些婚事的教导,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自是清楚。
盯着一旁的喜秤许久,段淳耀轻笑着缓缓地拿起了那本不重、可拿着却沉若千斤重的喜秤揭开了新娘子的喜帕,眼前林玉秋比前些时日段淳耀所见到的样子更娇媚了许多。
一片喜色衬得林玉秋面色红润,娇艳欲滴,她眉眼之中所带羞色更是教人看了不得不为之心动。
只是,这些却动不得段淳耀的心。
纵然眼前之人羞色能有几分与无泫相似,可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不是无泫。
「殿下。」
林玉秋含羞抬眼,望着段淳耀柔声唤道。
一想到这眼前之人怕是有着和自己一般的心思,这般造化直教段淳耀又一阵地发笑。
「……今夜夜已深了,妳先休息吧。」
林玉秋闻言一愣,一阵喜色瞬间自她脸上遁去。
「那殿下呢?」
「我还有事未曾做完,自该做完了再歇息。妳毋庸在意。」
冷然说罢,段淳耀便将喜称放在一边,转身作势就要走人。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衣服被人拽住。
段淳耀讶然回首,看向那面上略带几分羞窘之色的林玉秋。
知晓自己举措有所失仪,林玉秋慌忙收手。
「对不起,只是……殿下还未曾与臣妾饮那合卺交杯酒……」
林玉秋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托盘上的那两个杯盏。
段淳耀侧目一瞥,那大红杯盏内已然注满了酒。
都说合卺交杯,即为夫妻一体,可比翼连理、携手到白头,可……
段淳耀无力勾唇,笑得百般无奈。
「时辰不早了,明日事多,还要早起行礼,妳早些休息。」
漠视于那两杯大红杯盏,更无视于眼前女子的情意,段淳耀半丝迟疑都不留便挥一挥衣袖,大步走出了这间房。
门扉被关上,静谧的屋内再没有一丝声响,林玉秋呆然望着那两根大红蜡烛,不觉潸然泪下。
她曾以为那日选妃,段淳耀与她心意相通所以才会选她。可如今所见,恐怕绝非如此……
*
宫里忙了一整日,现下也都各自安歇了,除了些护宫的侍卫,这宫里倒也没别的什么人声了。但段淳耀却觉得如此也好,至少不会有人察觉今日本该在婚房中与新妻洞房花烛的新郎官如今正独自走于宫道上。
夜里的寒风吹醒了醉意,信步懒走,待回过神时,段淳耀惊觉他竟在无意间走到了段鸿冥的逸乐宫前。
逸乐宫宫门尚未关上,段鸿冥所居寝宫内灯火明亮。
本不该这个时候来这里找无泫的,只是今夜段淳耀尤想见一见无泫。
走到了门口,段淳耀本想象以往一样推门而入的,可是不知为何,今夜他却有些迟疑。
屋内传来了一阵说话声,那说话声音听着满载欢笑。
每当段淳耀与无泫二人单独相处时,无泫从不曾像这般欢笑过,总是言语谈吐之间有所顾忌。如有段鸿冥在场,他虽稍能放开几分,但却从不似这般。
段淳耀原本要迈进屋里的脚蓦地给收住了,虽觉得偷听有违做人的道理,但段淳耀却控制不住自己。
*
「忙了一整日你也没得空好好吃饭吧?还好我着人备上了,虽都是些点心吃食,但总比没有的好。」
桌上所摆的都是些点心小吃,原本不该用来作为主食果腹,只不过人饿了倒也是吃什么都无所谓。而且恰如段鸿冥所言无泫确实今日忙了许久都没来得及吃几口饭,虽说肚子是饿了,只是这一桌子的东西也实在是太多了些。
「殿下也一起吃吗?酒宴上殿下似乎也没吃什么,怕是半夜肚子要饿。」
「嗯,也是,一起吃吧。想无泫你再怎么爱吃这些东西,这么多你怕是也吃不光。」
段鸿冥闷声轻笑,他抓着无泫一同坐到了桌边。
桌上精致的小吃点心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振,无泫的肚子忽地「咕噜噜噜」地叫出了声。
简直就象是在应证无泫现在是有多饿似的,那肚子叫个不停,害得无泫不好意思极了。
见无泫这样子,段鸿冥不由得笑道:「看来你的确是饿坏了,别呆坐着了,快吃吧。」
拿起一块松子百合酥,段鸿冥倒没有放进自己嘴里,反倒是将它送到了无泫的嘴边,几乎没多想,无泫张嘴咬了一口那松子百合酥,香酥而又甜味适中,可口非常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可好吃?」
瞧着无泫一脸美味地吃着东西的样子,平日里不喜吃这类甜食的段鸿冥也不由得觉着这糕点似乎很好吃而就着手里拿着的那块百合酥咬了一口。
无泫未曾多想便连点了好几次头。
往日里段鸿冥吃的喝的,无泫总能多少吃到一点。只是段鸿冥不是个喜吃糕点的人,这类东西倒也不常入段鸿冥宫里,至于段淳耀那边嘛,则大多数都是给无泫带些宫外的小吃,也因此无泫几乎没怎么吃过这些糕点。
百合酥虽进了肚子里,可那香甜的味道却并不曾从嘴中散尽,教人吃完了还想吃。
「那就好。」
说着,还剩下一口的百合酥再被递到了无泫嘴边,没去想那百合酥被段鸿冥咬过,无泫张嘴咬下,不经意间柔软红唇轻轻地碰到了段鸿冥的指尖。
「对、对不起,无泫是无意的!」
无泫似乎有些惶恐,而段鸿冥瞧了一眼自个儿那微有濡湿的指尖不由得一阵轻笑。
「看来无泫当真是饿坏了,竟连我的手指都想一并吞下了。」
段鸿冥开玩笑的话教无泫红透了脸,无泫连忙摇头否认。
「才、才不是!分明就是不小心的,还不是殿下你要喂无泫,要不然……」
「要不然你也不会贪吃得连我的手指都吃?」
段鸿冥依旧在那里打趣道。
不善言辞的无泫根本说不过段鸿冥,说不出话来的无泫只好气鼓鼓地看着段鸿冥而不再吃东西了。
段鸿冥虽喜欢逗弄无泫,但无泫不吃东西却非他所望。
「无泫这个样子还真是可爱得紧,总是逗一逗就有反应了。只不过这些东西都是给你准备的,我可是不怎么吃糕点的,若是你不吃,这些东西可就浪费咯?」
说着,段鸿冥拿起一块桂花糕在无泫面前晃了两下。
只见无泫微有迟疑,目光随着那块桂花糕而左右飘逸。
宛似是被逗弄的小动物一般的反应教人觉得有趣,虽觉得有趣,但这么戏弄了一阵子以后不舍无泫饿肚子的段鸿冥便将那块桂花糕凑到了无泫嘴边。
「今日婚宴,我瞧你似乎忙得挺快活的?」
无泫咬了一口糕点,嘴里有些鼓鼓囊囊的。
「是啊。自无泫入宫以来,无泫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排场,所以不由得有些觉得新奇。加之是大皇子殿下的大喜日子,无泫自然该高兴。」
说着,无泫忽地注意到段鸿冥竟将他咬过一半的桂花糕吃进了嘴里。
那丝毫不嫌弃的样子令无泫心中一阵暖流,而又莫名有些羞意。
听得无泫这话,段鸿冥心情略有复杂地笑了,而他们都不曾知道在门外头偷听的段淳耀听这些话听得不禁为之郁结。
「日后各个皇子成婚,宫中大喜之日或是盛典可都是这样热闹的,见惯了以后我看你会不会嫌烦。」
「……大皇子殿下之后……想来,便是殿下了。」
思及此,无泫面上带着几分忧愁。
二皇子与三皇子段鸿冥是双生兄弟,早段鸿冥一会儿出生的二皇子出世没多久便夭折了,因此段鸿冥是继段淳耀之后,众皇子中年纪最大的皇子。
段淳耀成婚了,自然下一个该成婚的皇子便是段鸿冥。
见无泫不知为何忽地陷入了忧愁,不知缘由的段鸿冥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对了。」段鸿冥喂着无泫糕点,道,「这些日子忙着大皇兄的婚事,差点给忘了。再过大半月左右便要到狩猎祭典的日子了。」
狩猎祭典是年年都会有的一场祭典,皇亲国戚以及一些重臣都会一同去到围场——苍坪山去进行为期五日的狩猎祭典。
祭典虽说叫是狩猎,但是却也非以杀生为主,主要也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今年你可想随我一同去苍坪山?」
「无泫……可以去吗?」
前两年无泫因为之前在宫外时吃不饱穿不暖而教身体有些虚,加之后来的净身更令无泫身子弱了起来。因他身体底子弱,所以每逢季节变换便一定会生病,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前两年段鸿冥虽有意带他一同前往,却因无泫那时身子弱而无法带他过去。
这两年里头段鸿冥着人给无泫配了些养生调补的药,直到最近,无泫的身子总算开始好起来,生病次数倒也没有之前那般频繁了。
「呵,你说的那是什么话,若是你身子无恙,我自然会带你去。」
「真的!?」
无泫喜笑颜开地道。
「我何曾骗过你?到时趁着无人注意,我带你去个地方。」
「是何地方?」
无泫歪头。
「是什么地方我暂且不告诉你,若是告诉给了你听可就不有趣了。」故作神秘地说道,段鸿冥若有所思,「只不过若是要去苍坪山狩猎,还得好好地练一下我的箭术。我已经好久不曾练弓了,想来也要生疏了,无泫,找个空我们叫上大皇兄一起去练弓如何?」
瞧见无泫嘴边有些渣滓,段鸿冥丝毫不嫌脏地以指腹擦去,只觉得轻易脸红了的无泫好生可爱的他也不曾想会有这样念头的自己许是有哪里不大对劲。
「殿下去哪里无泫自然会跟着,殿下倒是不用顾虑无泫。只是……」无泫略有迟疑,见段鸿冥眼神催促,无泫说道,「只是大皇子殿下今日才成婚,不让他好好陪着大皇子妃,倒教他来陪我们似乎有些不好……」
如此顾虑教段鸿冥笑得停不住,更教外头偷听着的段淳耀气得几欲发狂。
「可是无泫说错什么话了?」
思前想后都不觉得话中哪里出了错,无泫不解为何段鸿冥会笑得如此开心。
「你不曾说错话,只是我不免可怜起了我那位大皇兄。」
情深无人知,任他相思又能如何?
「都是些你不用知道的事情,快吃吧,吃过了便该准备歇息了。」
段鸿冥虽有想过若是无泫是名女子,或许段淳耀如今便不会如此难做了。
只是若无泫真是一名女子他是否又能似现在这般自处?
这样的问题,段鸿冥竟是连想都不敢想。
*
虽说时节已算是入春了,然天气仍不见暖,练弓场又是在没瓦遮顶的地,身子健壮的段鸿冥他们倒还不觉得,只是身子不似他们那般结实的无泫便不行了。
仅是站着便觉得冷,更不用说一阵冷风吹来要有多冷了。
不愿害段鸿冥他们担心,无泫虽强装无事,却还是禁不住地细细哆嗦了起来。
注意到了无泫在畏冷,但段淳耀却略显迟疑。正当他还犹豫着是否要开口,却不想这时段鸿冥竟抢了先。
「无泫,你果然是觉得冷了吧?」伸手抓过无泫的手,如段鸿冥所想,无泫的手凉得厉害。「走时便要你多穿点,你却还不肯听。」
「无、无泫无事……殿下不用担心的。」
冷得牙齿细细地打起了颤,可无泫那样子却一点也不似他所说的那样。
「你可还想随我去苍坪山?若是这几日着了凉,只怕你又去不得了。」
「唔!」
无言反驳,无泫不由轻咬嘴唇,略显无辜地瞧着地上。
段鸿冥见状唇角微勾,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拿起了一旁的披风为无泫披上。
无泫一惊,伸手摸着身上那质感甚好的披风,无泫连忙想要拒绝,却不想被段鸿冥掺有几分威胁之意的眼神给吓得将话吞回了肚里。
「这才是我的无泫。」
见无泫如此乖顺,段鸿冥满意地一笑,伸手轻轻摸了摸无泫微凉侧脸。
只希望到了祭典时天气能再暖和些,要不然只怕无泫待在那山上是要吃好些苦头了,指不定还要生病也不一定。
瞧着段鸿冥与无泫那样子,段淳耀忽地记起了他成婚那日无泫与段鸿冥在房里说过的那些话。
「无泫你……注意身子。」
总觉得无法融入他们二人之间的段淳耀张了张嘴,只说得出这么一句话。
段淳耀不由得苦涩轻笑。
「总觉得大皇子殿下有些变了。」
「我变了?」
段淳耀略显惊讶,不由挑眉。
段淳耀不觉自己哪里有变,他依旧是他,依旧是那个喜欢无泫的他,从未有变。
「嗯……总觉得,似乎变得有些成熟了。以前总觉得大皇子殿下日日嬉皮笑脸的似乎没什么心事,可如今……」无泫隐晦一笑,「奴才以前虽有听过成婚后的人会变成熟,本来总以为那是谣传,却不想竟然是真的。」
就好似这般,无泫只有面对段鸿冥才不会自称奴才。
「哪里是什么成婚使人成熟,那些都不过是世事无常逼得人只能成熟。」
无泫不懂段淳耀说的话,不解地歪头换来的却是段淳耀的一阵苦笑。
「你不懂也无所谓,这种事情还是不懂的要好。」瞧着无泫的脸,段淳耀一时不自禁地伸手,「无泫,其实我……!」
「大皇兄,大皇子妃一个人处着大概是要无聊了,你何不过去陪一陪她?」用眼光示意段淳耀看那一边静坐着望着他们这里的林玉秋,打断了段淳耀接下来想说的话的段鸿冥朝无泫招了招手说道,「无泫,过来,我来教你射箭。」
话不曾说完便被段鸿冥打断,段淳耀伸到半空的手又只能陡然缩回。
知道为何段鸿冥会突然插话,再瞧着只是听得段鸿冥呼唤便片刻不犹豫地走向段鸿冥的无泫,段淳耀回头看了一眼那硬要跟着他过来的他的妻子,他只能哑然失笑。
「给,拿着。」
递到无泫手里的乃是一把有些沉的弓,此弓弓把摸着手感相当好,走绳弹性也可说是极佳,只是臂力弱的无泫光是要一手举弓便觉吃力了,更遑论是要拉动这把弓了。
使了好大力气却不过拉开分毫,无泫怎么想都不觉得自个儿能将似段鸿冥那般将弓拉满。觉得自己大概连射中箭靶都做不到,更不用说射中箭靶上的靶心了。
「殿下,无泫……做不到。」
拉了好久,自觉做不到的无泫微微嘟嘴,低垂了头有些沮丧地欲把弓还与段鸿冥,可段鸿冥没有接,反倒是拉过了无泫,自背后圈住无泫,手把手地拉着无泫的手将弓举起。
如此亲昵举动令得无泫惊得心狂跳不已,不明所以地紧张了起来而使他呼吸变得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