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姐妹都知道了贾宝玉要定亲甄家三姑娘的事儿,一道去给贾宝玉道喜,又是一番玩笑。
薛宝钗因着前番被嫂子说了些嫁宝二爷的话,面儿上过意不去,又因着薛蟠的事儿,这几日都在梨香院陪伴母亲,对贾宝玉定亲的事竟然全然无知,倒是薛宝琴过来探望薛宝钗时说起,“我跟着几位姐妹给宝哥哥贺喜来着,宝哥哥喜得话都说不清了呢,脸都红了。”
薛宝钗只觉眼前一黑,便摔在了地上。
薛宝琴与秋菱都慌了神,忙喊人进来,薛姨妈也自外间儿跑进来,大惊失色,慌慌的带着几个婆子将薛宝钗抬到了炕上去,揉腿捶胸,打扇灌水,一通的忙活。
薛姨妈怒问薛宝琴,“你跟你姐姐说什么了?”
薛宝琴吓得小脸儿雪白,哆嗦道,“没什么啊,伯娘,就是宝玉哥哥定亲的事儿,姐姐听了就晕过去了。”
薛姨妈心里一惊,叠声问,“什么?谁定亲?你再说一遍!谁定亲?宝玉跟谁定亲了?”
“是宝玉哥哥和甄家姐姐定亲啊,今天,”薛宝琴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道,“今天我跟姐妹们去给宝玉哥哥道贺了。”
“妈,妈!”薛宝钗幽幽转醒,正听到薛宝琴的话,忍不住抓住母亲的手,痛哭失声。
薛姨妈亦哭,“我苦命的儿啊。”
薛宝琴吓得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屋内哭声震天,把个夏金桂惊得以为是薛蟠判了死刑犯呢。最后还是莺儿黄嬷嬷等人劝解开来,薛宝琴洗了脸仍含着泪回园子住了,薛姨妈握着薛宝钗的手泪落不断。
薛宝钗哭了这一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神思比以往都清明,声若游丝道,“妈妈别为我难过了。”
“我的儿,你放心,我绝不能叫你吃这个委屈,你为了他们,大好的年华耽搁至今……”
“妈,”薛宝钗淡淡地道,“别说了,这事儿传出去没脸的也是咱们。咱们跟荣国府有婚约么?我又吃什么委屈呢?更不是为人家耽搁的。妈,哥哥还在牢里呢,咱们都得指望着人家呢。别为了女儿的事儿将哥哥赔进去。妈,算了,我有些累。”
薛姨妈见女儿脸色灰败,神采全无,直痛得摧心折肝,恨不能以身代之,咬牙将泪逼回去,哽道,“我儿,且好好睡吧,妈守着你。”
薛宝钗淡淡的阖上眼睛,心如死灰。
虽然徒景辰说了此事不经刑部,可是人在刑部大牢关着,不在刑部审在哪儿审呢。
徒景辰派了个刑部侍郎辅助林谨玉,林谨玉看着七八个掌柜道,慈眉善目的道,“你们都是有家室有子女之人,活到这把年纪,做到这个位子,该享的福也都享了。如果你们不肯说实话,接下来就要受一点还没受过的苦头儿。”
几人开始发抖,跪在地上求饶,林谨玉笑道,“那接下来,说说,你们的暗帐在哪儿呢?你们是掌柜,若说不知道,我可是不会信的。”
一个年纪居长的掌柜跪在地上凄声道,“草民们依法经商,帐本子都在铺子里搁着呢,委实不敢欺瞒大人。”一群人附和。
林谨玉瞅了瞅李侍郎,道,“这可如何是好,不肯说实话,这就是刁民,都是刁民,刁民中的刁民。”
李侍郎腹腓,你咋知道人家说的不是实话呢,不过,他虽是三品,到底不比林谨玉内阁行走,只得一声怒喝,“大刑伺候!”
自从上次在林谨玉的建议下研发了黑屋关人的刑罚,刑部其他刑具的使用率大大下降。瞧底下衙役咣啷咣啷的拿上各式黑漆漆的刑具,一堆掌柜吓得面无血色。
赵宁端上两盏香茶,林谨玉拿了一盏,温言和语的劝道,“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不比那些粗人,喊打喊杀的。你们平日里靠笔杆子嘴皮子讨生活,从小伙计爬到大掌柜,也不容易,各有各的辛酸艰难。薛家对你们有多好,让你们这样豁出命去为他抵罪呢?”
慢呷了一口,见有人目光闪烁,脸色松动,笑了笑,接着劝,“你们觉得,你们那老胳膊老腿得能禁得住这夹棍夹,还是禁得住竹篾子钉手指。你们是有本事的人,东家不做西家做,又没卖身给他们薛家。犯得着为他们把后半辈子搭进去么?若你们死了残了,难道薛家为你们奉养父母教养儿女?就算至亲夫妻,大难临头犹各自飞呢?何况你们也不过是人家花银子雇的伙计?你们想想吧,我喝完这盏茶,若还不肯说,那就得请你们见识一下刑部的厉害了。”
撬开这些人的嘴非常容易,世上哪儿来得那些烈士呢,不过,帐并不在这些人手里,薛家铺子被封头一日,大掌柜张德辉倒到各掌柜家里要走了所有的暗帐。
而张德辉连同帐本子,消失了。
查来查去竟然是这么个狗屁结果,林谨玉心情很有些不爽,忽然冷声道,“好个张德辉,果然是好本事哪!李大人,遇到这等携帐私逃的东西该如何处置呢?”
“自然是发缉补文书。”李侍郎道。
林谨玉勾唇一笑,“大人说得极是。不过依我看来,张德辉断不会无缘无故的携帐逃走,定有人指使!这些掌柜都是薛家的伙计,除了薛家人,谁能指挥得动呢?传薛蟠上堂。”
薛蟠平日只知吃酒赌钱的人,哪里知道生意铺子,一问三摇头,林谨玉也没客气赏了他二十大板,逼问了半日张德辉的下落,到下晌落衙放将这些掌柜们放了,薛蟠仍关回牢内。
自给薛蟠用了刑,林谨玉倒也不急了。
反倒是薛蝌日日在外打听消息,听放出来的掌柜讲薛蟠挨了板子,回去一说,薛姨妈急得神魂不稳,又取了银子给薛蝌去牢里打点。
薛宝钗如今反倒静了,劝母亲道,“妈,这事是老太太应承了咱家的,妈只管去找老太太哭诉说话。”
薛姨妈也没太好的法子,只得又去求贾母。
最后,还是贾琏再次造访林府,林谨玉觉得好笑,“这真真是奇了,审案子还有不动刑的?有这个心,叫薛太太把帐本子交出来罢,也省得我难做。”
贾琏道,“若真在薛姨妈手上,她还不急着救儿子。依我看,薛姨妈的确不知呢。表弟,如今薛家并无怨怼之心,只是薛蟠以前也是公子哥儿一样的长大,这挨了板子,薛姨妈吃不下睡不香的天天找着老太太哭,老太太也是没法子了。求表弟网开一面,允他们家下仆从去牢里探望一番才是。”
“琏表哥这可就找错人了。”林谨玉笑道,“我只是侍读学士,官级不高,断管不到刑部大堂去。想去牢里探望,少不得还得去打点刑部呢。这里头谁是省事的,我一开这个口,挡了人家的财道,得罪的不是一个两个,表哥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蝌兄弟日日在外头使银子,哪里见得着呢?”贾琏叹道。
林谨玉闲闲的喝茶道,“叫我说,薛家大家大业,出了名的皇商巨贾,薛太太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个时候还不着紧的闲嗑牙喝茶呢。自古打点官司,也跟拜神求佛一个道理,心诚则灵。难道只我知道薛蟠是王大人的外甥不成?为何见不着人,我却是不明白了。琏表哥见多识广,或许能指点我一二呢?”
薛家这银子又源源不断的流了出去,自陪审的李侍郎到看守牢狱的牢头儿,个顶个儿赚了个瓢盆钵满。
林谨玉隔三五日便去刑部转一圈儿,审上几句,只是拖着也不结案,李侍郎想这林谨玉小小年纪,已知官场三味,倒是个难得的,便起了几分交际之心。
林谨玉笑道,“这起子刁民,不过是仗着家里有几个钱,胡作非为惯了的,嘴巴还死硬。大人有所不知,我年纪小,心肠子又软,狠不下心用大刑,这薛家又不肯招供,真真是令人烦恼。”
李侍郎轻笑,“这薛家乃是金陵老姓,林学士年轻,才谋过人,也知道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联络有亲,还有如今内阁甄相,以往在金陵,五家都有交情的。薛蟠乃是王子腾大人的亲外甥,拖得久了便折了王相的面子呢,林学士想着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谨玉眼珠一转,勾唇笑道,“大人有所不知,王相最是通情理的,对薛蟠的事未提一字,可见是要我秉公处理呢?”
“唉,反正我是多言了,索性就再多个嘴,”李侍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低声道,“听闻昔日薛家曾与大人有隙,大人这样拖着,怕有人想多了呢。”
“一些经年旧事罢,我自不会放在心上,与这些商贾之人计较。”林谨玉正色道,“陛下当日龙颜大怒,命我二人严审,你我深受陛下龙恩,理应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若草草糊弄,岂不辜负了陛下对你我的看重。”
林谨玉死不松口,李侍郎心中已有了分数,便不再多劝。
吴忧接过银票,扫了眼上头的数目,笑睨了赵宁一眼。
赵宁躬着身子笑,“是薛家的孝敬,林大人说了大家辛苦,每人一份,这份是大人的。林大人差小的给大人送来。”
吴忧当然不会拒绝,这个林谨玉还真有几分眼力劲儿,谁还会嫌银子多了咬手不成。吴忧笑道,“看来你也发了笔小财啊。不错,林大人是个什么打算?就这么拖着薛家?”
“林大人请大人查一查刑部李侍郎,李侍郎跟大人替薛家求情面了。”赵宁道,“林大人说,可见是后头有人急了。不过薛家暗帐一时查不着,若是大人有心想查忠顺王,不妨拘了薛蝌来问问。”
吴忧一挑长眉,“林大人怎么不传薛蝌过堂?”
“林大人说把人传到刑部太打眼了,如今跑了个大掌柜。薛蝌也曾打理薛家的生意,定然知道内情,大咧咧的传薛蝌过堂,怕打草惊蛇,若第二日薛蝌也消失了,岂不是得不偿失?”赵宁回道。
“嗯,你回去时小心些。”吴忧有些倦色,打了个哈欠,清丽的眸间浮现丝雾潆水汽,赵宁见多了仍觉得眼睛发直,吴忧笑了笑,不以为意,“你这样没出息,叫瑞王瞧见可不大好。”
赵宁有些尴尬,干干笑了几声。
第130章 薛文龙易主族长位
林谨玉原本还想再拖几日薛家的官司,不过却有人上门了,薛蠑,薛文妙。
薛蠑携厚礼而来。
林谨玉本来不想见他,耐不住薛蠑拿着吴忧的帖子,只得开门待客。薛蠑不过二十出头,一派江南水乡的温雅,容貌与薛蟠大不相同,身量不高,一米七刚出头,面皮白晳,五官清秀,眼中带笑,举止恭谨却不显低俗,反带了一股子和煦。
“草民薛文妙见过林大人,给林大人请安。”薛蠑纳头就拜。
林谨玉最不喜欢来这套虚把式,薛蠑一弯腰便被林谨玉托住,林谨玉笑道,“客气了,无须多礼,坐。”
薛蠑待林谨玉坐了才敢坐下,谦声道,“草民出身低微,不敢轻易扰大人清静,此来,是为了向大人赔罪。”
林谨玉一笑,“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与文妙乃第一次见面,以前也素无交情,有什么罪不罪的?”
薛蠑似乎以料到林谨玉会如此说话,面上多了三分恳切,叹道,“薛家自‘紫薇舍人’起家,至今已经四代,我本宗族末枝,接理轮不到我出头跟大人赔不是。只是如今嫡宗骄奢,任意行事,败坏祖宗家业,藐视公堂王法,我等万不敢苟同嫡宗之作法行为。大人清明若水,我来是替薛氏宗族向大人赔罪,如今宗族长辈已赶往京都处置薛文龙。薛氏无德,有此嫡宗,得罪大人,实乃大罪。”
林谨玉并未接他的话,反问,“你之前不是听说出海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薛蠑面色微窘,“不瞒大人,小的是怕了。唯独不放心蝌弟,听说蝌弟出了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得来跟大人坦白以求宽恕。”
听了这句实在话,林谨玉想吴忧此次是撞了大头运,定是斩获不小,怪不得发善心给薛家指了条明路呢,笑道,“我明白,这实怨不得你,并非你之过。”他倒很好奇吴忧对薛蝌用了什么手段,倒把薛蠑逼迫现身了。见薛蠑脸上有些憔悴,想金陵千里之遥,竟然三五日赶到了,想来也是劳神的。
林谨玉索性再送个人情,笑道,“躲,并不是个好办法。人都说富贵险中求,你明白其中利害就好,担了天大的风险,说不得日后便有泼天的富贵呢。不过,为人最忌首鼠两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两面讨好,你是个聪明人,又得吴大人青眼,我自然要给你这个面子。”
“是,劳烦大人了。”薛蠑自袖中取出个小匣子,双手捧到林谨玉跟有,眼睛低垂。
林谨玉笑了笑接过,打开一看,满当当的银票,额数都不大,百两一张,估摸着也有几万,挑眉看向薛蠑,薛蠑温声道,“大额的银票要本人亲自去银庄签押兑换,草民想着大人官居内阁,去银庄到底不大妥当,便换了小额的来。这是薛王氏所备,大人尽可放心取用。”
“破财免灾?”
薛蠑道,“有德者居之。”
林谨玉听了混身舒泰,笑道,“到底是做生意的,嘴皮子就是俐落,我都说不过你。自接了薛家的案子,我这府上就无一日安宁,这也不是给你薛家一家的面子。我未见过薛蝌,想来能让你以性命相救的人必有过人之处。那些暗帐,今日不查,总归有一日必会彻查,你想救薛蝌,便要将上面的首尾弄干净。其他的,你是个聪明人,想必不用我多说。”
薛蠑正色谢过。告辞。
林谨玉命管家送客。
说薛蠑乃薛氏第四代中最为出挑的子弟也不为过,只是这人向来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性子,除了薛蝌,再难有人入他之眼。薛家人做生意与别处不同,大家都是把银两合在一处,由嫡宗领头,借着皇商的身份经商,赚了银子,按利分红。只是自从薛蟠父亲早逝,薛家进入了一个很诡异的局面。
薛蟠为人大家熟知,出了名的呆霸王。这样一个人,只知花天酒地走鹰放犬,哪里懂得生意二字。族人便多有不服,只是薛姨妈仗着娘家兄姐势力,死揽着皇商的名头不放,一时薛氏族人也不能拿他怎样?不过,有这样一个领头人,可知薛家族人近来收益十分的不比从前了,族人不满之声愈强。许多人退了股,拿回本金,自己做生意,当然还有大部分人,仍然想跟着嫡宗走。随着薛蟠第二次入狱罚去皇商后,薛氏族人和解了,所有人都众志成诚齐心协力的想另立族长。
与嫡支较近的自然是薛蝌一支,薛蝌的父亲与薛蟠的父亲乃同胞兄弟,废去薛蟠的族长位子,便轮到薛蝌。
薛蝌年轻,看着也没啥出彩的地方,族中长辈一直在犹豫,直到薛蠑出面,薛蠑是薛氏旁枝,虽然有些远,可人家是实力派。如今薛氏眼瞅着要大祸临头,族中人对实力派的话总是比较信服,薛蠑便说了:若是薛蝌为族长,他就进京摆平薛蟠的官司。然后这些被封了的店铺就能重新开张,大家该散伙的散伙,该分家的分家吧。
薛蠑的本事,薛氏族人还是比较信服的。这家伙是遗腹子,以前跟着母亲过活,在薛氏族人中出了名的穷,十岁前没吃过白米饭,一家子靠族中救济过活。后来不知道咋就发了,才二十出头,这买卖真叫一个红火。而且人家是自个儿单干,不参合族中合股分红啥的,惹得不少族人眼红也没啥办法。
有了薛蠑的话,薛氏族人也有了底,六房的长辈都跟着薛蠑进京了。
薛蠑先去自首,他知道一点儿要命的事儿,怕死,就先藏了,没想到连累了薛蝌。到如今,薛蠑也光棍儿了,反正他家里父母都过逝了,连个兄弟姐妹也没有,要命也就他这一条,直接就找吴忧家去了。
吴忧这人也好说话,把该招的招了,就将二人都放了,还送了薛蠑一个方便,派管家拿他帖子带薛蠑去了林府。
另一拨薛家长辈则派人将帖子送去了王府。
王子腾拈着联名的帖子,也能猜到是什么事儿,不由叹息。
史氏抿了抿发角,道,“唉,外甥一出出的惹事,怕是金陵那边的族人也不耐烦了。”
将帖子掷到桌上,王子腾倚着小靠枕,闭着眼睛没说话。史氏见丈夫为难,便道,“老爷若是累,就不要见他们,难道他们还敢背着老爷欺负妹妹外甥不成?”
“万事离不开一个理字。”王子腾静了一会儿,望着妻子眼角的细纹,觉得自己也老了。难道日后就不回金陵了吗?叹道,“不讲理便是逆天,我不见他们,蟠儿的族长之位自然无忧,只是以后呢?蟠儿是守不住薛家这一摊子的。若是他早将皇商交出去,由能者经营,薛家也落不到这个境地。难道由着他将薛氏一族全都拖累了,一族的人跟着去讨饭?罢了,将心比心吧,跟门房说,后日叫他们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