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衾寒虽长年戍边在外,但他师出名门,武功根基既稳,内力又极精纯,身体底子不知强于晋枢机多少倍,奈何数月前,他因有私心拼着受了晋枢机一剑,直中要害,虽得楚衣轻尽心救治未伤性命,但到底也伤了元气,更加之一月前肩膀中箭,箭上还有毒,虽然没有传说地那么凶险,但到底不好过。
这两个人,一个痼疾缠身,一个新伤未愈,两人又都是当世罕有的高手,以全力相拼五百招,各自都倾尽了精气。
如今,晋枢机因为大量消耗内力而不能完全压制体内流窜的真气,内力到处飞撞,凑近他身前的人都会被他四散的内力流重伤,商衾寒也因为晋枢机招招逼人而牵动了肩头的伤,持枪的手已开始颤抖。
晋枢机皮肤原就白皙,如今,晶莹的汗滴沁在挺翘的鼻端,皮肤苍白得仿佛刚晒出来的海盐,商衾寒额上也冒出了汗珠,他二人兵刃相击的声音由轻而脆余韵悠长变成了重而烈声如洪钟,枪来剑往,全身的内力灌注在兵刃上,商衾寒仗着自己年岁既长,内力又纯,手中长枪生逼地晋枢机连退三步,晋枢机强提一口真力,以命相拼,天灵盖顶白气蒸腾,“扑”地吐出一口血来,还未来得及收势,却见晋枢机身子借着身体前仆之力,任凭商衾寒的枪尖刺穿了自己的肩头却是在他内力倾囊而出之时,用自己长剑插进了商衾寒肺叶。商衾寒绝想不到他忍辱偷生这么久,竟真的舍得就这么用血肉之躯撞上来只为了刺自己一剑。
晋枢机受伤虽重,但却绝非要害,他的肺被刺穿,却是更加要命。他猛地一拔枪,晋枢机的肩头被他枪花倒挂捣地血肉模糊,整个人如一片枯叶飘飘扬扬后仰,一手攀住瞭望杆稳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另一只手里提着飞泉剑,剑尖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甲板上——商衾寒的血。
晋枢机一双重瞳发出妖异的光,眉间朱砂比夕阳还浓,他眉头微扬,轻言浅笑,“看我们俩谁活得长?”
商衾寒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俯瞰脚下战局,屏息敛气,“你的人,恐怕没有你活得长。”
他只五千兵马,商衾寒带来会他的,却有三万。他虽用炮轰倒了一批,但靖王军又岂有后退之人,打了一天,终于现了劣势。
晋枢机却只是笑。
商衾寒见他眼中虽有悲痛,有不舍,但绝无惊惶,更知自己所料不差,“晋枢机,你果然卑鄙。”
晋枢机却连笑都懒得笑一声。
商衾寒放下枪,在甲板上盘膝疗伤,晋枢机提着剑,靠在瞭望杆上看他。船下越战,楚军倒下的越多,终于,有靖王军的人杀了上来,看到晋枢机与王爷一靠一坐,俱受了重伤,当即将晋枢机团团围住。楚军热血男儿看到世子被围,纷纷抢身而上,但因为人手,又没有靖王军有经验,很快就被斩落在舷梯上。
晋枢机强自开口,“不用上来,他们,不敢杀我!”
靖王军听得晋枢机话,又见王爷盘膝难起,玄光熠熠的龙骧麟振甲都被血染透了,更深恨晋枢机,可靖王军从来军令如山,没有商衾寒的话,他们的确不能杀晋枢机,甚至,除了围着他,不能动他分毫。
晋枢机一笑,也盘膝坐下,抱着长剑,疗起伤来。
靖王军人人不忿,尤其是年龄小些的,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兄弟被晋枢机强弓利炮所伤,炸得尸骨难寻,如今,他束手就缚,竟不能奈他何,恨得双目充血,睚眦欲裂。只有老成的在一旁劝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为了小王爷,忍他一忍又如何!”
晋枢机只是笑,重瞳闪烁,连眉间朱砂也仿佛发着妖光。
那年轻的小兵究竟忍不住,对船下喊道,“你们的太子爷都剩下半条命了,还不投降?”
更有靖王军道,“快把小王爷交出来,给你们一个好死!”
楚军眼看着攻上船来的靖王军越来越多,起初是一对一,后来变成两个对一个,三个对一个,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倒下去,继而变成合围,身上的一道伤,两道伤,渐渐变成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体哪里又捱了一下子才知道又倒下了一个护佑自己的战友,而后,伤口越来越多,直到自己也倒下。
五千人,一百条船,战到还剩最后一口气,江东子弟多才俊,没有一个退步,也没有一个投降。
终于,整个海面上,着金甲的都已倒下,船上压下的,全是黑色。
最后一名活着的楚军被逼到了船尾,年轻的小兵一咬牙,突然跳起,将手中卸下的半片船板向围攻的靖王军狠狠砸去,在空中大喊一声大楚不灭,太子保重,纵身跳进了海里。
晋枢机听到叫声,转头去望,却因为身受重伤,只听到了重物入水的声音。
靖王军将三条金龙盘旋的商字旗,插上了晋枢机坐船。
商衾寒调息站起,“你,还不肯降?”
晋枢机用剑撑着身子,也站起,“降?我爹又不是没降过,降有何难?”
四周围的靖王军都在笑,有小兵过来夺他的剑,晋枢机顺手将提剑的右臂向前一送,那小兵继续往前走,突然,商承弼叫道,“小心。”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众人竟眼看着那小兵一步一步,撞到了晋枢机的剑尖上,晋枢机的剑洞穿了他身体,他竟像是着了魔一般,身上低着血,脚步却还在向前,众人纷纷上前,却发现只要一对上晋枢机那一对重瞳,就动弹不得。
晋枢机突然一抽剑,剑尖抵在甲板上,借力将整个身子送起,踩着巨帆飘摇在空中,他如一只巨鹰,振翅扶摇,片刻间就跳上了头船,一剑,就将靖王军刚刚竖起的旗杆拦腰砍成了两段,黑底金龙的商字旗,再一次落入海里。
晋枢机一口鲜血急涌,也喷在海里,浪涛一卷,什么都不见。他指剑望天,脚下,是比海水还要广阔的汪洋恣肆在他的战船上的靖王军军士,“降?我这一辈子,只降过一次,也只降一次!”
崖香(3)
浪,海浪,滔天的巨浪打过来。
人,人海,浩荡的人海压向前。
在这夕阳沉入了遥远的海岸线的拳海湾上,靖王军脸上带着血,身上带着伤的兵士们,经历了百战之余的第一百零一场仗的兵士们,熬过了晋枢机的炮火和强攻的兵士们,杀死了晋枢机亲自带来的最后一名楚军的兵士们,围了过来。
兵临旗下,触目皆兵——敌兵。
商衾寒就在这样宏伟的军队中被搀扶而来,晋枢机高踞在楼船的战格上,大海苍茫,只我一人。
商衾寒还未开口,靖王军已叫道,“把小王爷交出来。”声音此起彼伏,响在海浪里,大朵大朵雪白的浪花再将回声弹射回来,射在晋枢机的胸腑。
晋枢机只是笑,靖王军一路一路回报,“第五船搜过了,没找到小王爷。”
“第六船搜过了,没有人。”
……
晋枢机看着脚下的人潮越聚越多,每个人手中出鞘的利刃都寒光闪闪地指着他,到了此刻,他的心思居然放在了佩服商衾寒上,此人治军果然不同凡响,战船比之阵地毕竟狭窄,又是全胜,竟然连围攻都列阵各有章法,看靖王军每个人衣领上的不同绣纹,很明确地能推断出每个士兵各司何值又属于哪一列。此役商衾寒以三万对五千,虽胜,却是惨胜,如今看时,也只剩下不到四千人,真正算起来,伤亡比晋枢机的楚军要惨重地多。即使如此,这些生还下来的人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压抑住悲痛的沉肃的坚毅,死守着自己的位置,等着商衾寒的命令,无一妄动。
晋枢机在心里感叹,难怪能打得狄人十年不敢南下牧马,铁血靖王军,果然名不虚传。
士兵们接连来报,都没有找到风行。
商衾寒起初依旧调息,等能开口说话了,一挥手,道,“大家伙此番力战,都辛苦了,只留背嵬一阵继续搜,其他人上岸修整。”说罢他眼睛一扫晋枢机,目光之中有一种隐藏着讥诮的决断,仿佛在说,你说不肯降,却又不肯死,此刻还不是得束手就缚。
晋枢机微微一笑,将手中长剑横了过来,商衾寒以为他要自刎,却不想他霍地手腕一抖,挽出一个剑花来,整个身体急急飞旋,一剑削断了最前手持利刃围着他的十数人的手腕,借着这阵混乱,足不点地地继续飞。
商衾寒受伤极重,提不起内力去追他,有几个武功不凡的飞身去阻截,晋枢机衣袂一扬,风中飘出不知什么气息,那些人竟一口内劲提不起,纷纷摔在甲板上。
底下人吼道,“你的船全被我们占了,人全被我们杀了,又能逃到哪里去?”
晋枢机自己也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只是,他不会再降,也不会轻易就死,于是,只能一路往上,往上,往上。他的伤虽不如商衾寒的致命,但他的身体却比商衾寒更差。只是,受伤对于他已是习惯,倒比旁人更能支持,想到这儿,他又笑了,这还真得多谢商承弼。他一笑,漫天的霞光就全坠落在了他眸子里,即使身受重伤,也难掩身姿的飘逸潇洒,在重重靖王军仰望的目光下,他像是比那海上霞光还绚烂。
他攀着桅杆,船帆,借力在空中游走,底下是靖王军不断地追。
而后,他就听到了号角的声音。
晋枢机此时终于停了下来。
靖王军也停了下来。
商衾寒撑着长枪站了起来——赫连傒。
晋枢机此刻就站在最高处,悠悠望着远方,赫连傒刚刚吃下了商衾寒一万人马的虎狼之师围了商衾寒的大营。
而后,他看到那个坚毅挺拔的身影,手持斩马刀,大步流星向前走来。只身走进靖王军的包围,晋枢机居高临下,用最后一丝内力说,“你可算来了。”
千军万马之中,赫连傒长身而立,“六年前迟了一次,就险些失去你,无论为我,还是大狄——”他仰头,“我不敢不来。”
信石(1)
千军万马之中,赫连傒长身而立,“六年前迟了一次,就险些失去你,无论为我,还是大狄——”他仰头,“我不敢不来。”
晋枢机听他所言,微微点了点头,从那扇仿佛能通到天际的巨帆上游了下来,他一上甲板,靖王军就将他团团围住,利刃的锋芒在夕阳下闪着光,像血一样,晋枢机却是恍若不见,只一步一步向前,他肩伤极重,又沉疴已深,走路的脚步也有些虚浮,就像飘荡在黄昏里的一枝白丁香,下一秒仿佛就要倒下去,可只要有一缕清风,他就能借势在飘起来。
他坦坦荡荡地走,靖王军虽多,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晋枢机走到甲板跟前,眼看着赫连傒的帅旗升起来,轻轻点了点头,“你当是信人。”
赫连傒的眼睛直直望着他,“全歼一万,鸡犬不留。你是当世英杰,赫连傒能得你相伴,是平生之幸,此生,绝不敢负。”
晋枢机从没见过有人能将情话说得如此撕心裂肺,撕地是他的心,裂地是整个靖王军的肺。赫连傒从何处来,他们清清楚楚,虽知以狄兵虎狼之师,留守之军空虚,难有幸理,但真的听到噩耗,还是全军大恸——全歼一万,鸡犬不留——这噩耗,是对方的主帅说的。
一片哗然。
枪早握在手,剑本已出鞘,和晋枢机一场大战仅存的千人纷纷望着商衾寒,只带他一声令下,大家伙并肩子上,或报仇雪耻,或血溅当地。
商衾寒自然也听到了赫连傒的话,早在他看到赫连傒时,他的心就是重重一沉,靖王军建制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惨败,他望着眼前的晋枢机,这个苍白的男人收敛了眉宇间的妖异之色,逆光而立,在太阳的光晕下,竟现出高廓清华的气度来。他知道,这个孱弱的身体,还给他的,不止如此。
果然,晋枢机一声呼啸,啸声不高却清远悠长,众人手持利刃望着他,不知他此刻还有何后招。
片刻间,就见远方的海面下推开了长长的波浪,那吃水极深的大船居然升了起来,靖王军早见识过晋枢机摄魂术的诡异,此刻各个屏气凝神,就连赫连傒也不知道晋枢机又有何安排。
而后,大家眼看着那艘船驶过来。
靖王军的心都停住了,尤其是刚才负责搜寻的战队。他们明明已经搜得极为仔细,船上除了尸体,连只鸡也没有。如今,这船竟然会动。各人心中自有疑忌,海风吹来,再看晋枢机立在夕阳里,竟不知不觉发起冷来。
商衾寒不动声色,静等那艘大船驶来,那船越开越快,越开越快,等快驶进海口,晋枢机提气而起,一掠数丈,攀着锚索轻轻一纵就上了船,而后回眸一笑,似乎在问商衾寒,你敢不敢来。
他摆下了战阵,商衾寒又岂会退缩,只是受伤太重,不能向晋枢机一样贸然动用内力,等靖王军搭好了艞板才缓缓走上去。紧随其后的,还有戍卫的靖王军。
而后,大家就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在幽深的海面下,站着十数名头戴白盔身着白甲的楚军,手持长戟,围着他们心心念念搜遍整条坐船也没有搜到的小王爷。
海水流动,水下人的脸都像是扭曲的。
晋枢机一笑,“放心,你们王爷如约而来,他儿子,自然一根头发也不会少。”
突然,晋枢机一挥手,水中的人居然打开了舱门,众人一片惊呼,这可是在水底,海水倒灌,岂不是会要了小王爷的命。
呼喝之声不绝于耳,他们想象中的惨剧却并没有发生,风行对身旁一个青衣侍女点了点头,居然从水面下走上来了,赫连傒此时战在相邻的船上,点头道,“是利用镜面吧,果然巧夺天工。”
已有聪明的人想到,晋枢机利用镜面在船底修了一个密室,利用了人的视觉盲区,搜索的人以为已搜遍了所有船舱,却没想到下面还有一层。
晋枢机微微一笑,“谬赞了,不过奇技淫巧罢了。”
赫连傒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你向来懂得多。”
靖王军却没有空听他们两人说话,只睁大了眼睛望着风行,各个握紧了兵刃对着晋枢机,只等小王爷上来,若是他不肯放人,就拼个你死我活。
晋枢机却是丝毫没有扣押风行做人质的意思,他一走上来,就望着商衾寒,“王爷既是信人,慨然应我海上之约,我也不负王爷,将令公子从诏狱里完璧送还。”说着向后一退,“小王爷,请!”
他刚才就说了如期赴约的话,只是众人关心风行,未曾在意,如今,大大方方地再说一次,而后,他就看到了靖王军面上的阴晴晦朔和五味杂陈。
商衾寒这时终于明白了晋枢机说得夺走你最在意的东西——自己怎么可能为了儿子空虚前方弃了数万兄弟——可是,此刻风行完完整整站在这里,自己又真的只留了一万人马镇守回师海上——纵然自己深得军心,此番谋划失策致使前线全军覆没,大军十死其九之责,就是跳进这拳海湾,也解释不清。
信石(2)
风行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从未见过靖王军如此惶惑又如此狼狈,满腔热诚的热血男儿,各个都挂着彩,脸上红的黄的,暗褐色的,是沙,是土,是敌人或者自己的血,和或深或浅的痂。他从晋枢机的坐船上踏上艞板向父亲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踏进泥浆里,走得越远,只能越陷下去,可停在原地,又一定会带着试图来拉他的人一起坠落,于是,他只好走,走到商衾寒面前,看父亲面如金纸,战甲蒙尘。
“末将无能——”风行跪下去。
商衾寒一抬手,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给风行一个巴掌,甚至风行自己也这么认为,却不想,他只是伸出手来扶起了儿子,“形势所迫,非你之过。”他摆手,“扶小王爷下去休息。”
他从来不在军中这么称呼风行,如今,居然这样说了。说罢,抬眼望着晋枢机,“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离间我父子军心?”
晋枢机嘴角牵起一抹冷笑,淡淡道,“您愿意空虚整个前线来救他,父爱拳拳,我又如何离间得了?”
商衾寒知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此刻解释也是无用,只是道,“是我棋差一招,遂至猖獗,既然落入你埋伏之中,靖王军还有四千人马,了不起我父子今日尸沉海底!”他究竟威望极深,众人虽想不明白为什么以王爷之能竟会真的堕入晋枢机圈套致使前线一万大军全军覆没,主力三万也伤亡惨重,说是为小王爷——王爷向来是极疼爱小王爷的——大家伙不愿意去想,想了就是诛心,他们比商衾寒本人更不愿意面对。此刻,见他重伤垂垂,却豪兴不减,大家伙连日苦战死伤无数,倒也真不怕再放手一搏,于是,各个收起了仓惶,重又振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