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枢机的目光只盯着脚下青砖,“父王既为君,又为父,儿臣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心。”知不知错不重要,重要的是臣服。
晋徇望站在他面前,又细看了他一会儿,确定连绽放的朝霞也染不红他苍白的面色,知道再跪下去他可能真的会起不来,于是施施然道,“既然明白了,就起来吧。”
晋枢机叩首而谢,想动,却根本移动不得。
晋徇望又说了一遍。
晋枢机不愿示弱,只俯身在地道,“儿臣惶恐,不敢起身。”
晋徇望看出了他站不起来,却依旧不依不饶,“知道敬畏就好。”而后点了点头,才有两个小太监上来扶晋枢机。
晋枢机不敢让人看出身子虚弱,惟恐给国中已经暗流涌动的微妙局势雪上加霜,并不肯十分借力,好在他全力挣扎,终于站了起来。
晋徇望转身就走,他既没有要晋枢机回房“闭门思过”,晋枢机就只好跟着他去上朝。朝上,争论的还是只有两件事,一,如何抗敌,二,如何处置札云仝的家眷。
如何抗敌,太子已经回来了,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争。如何处置札云仝家眷,就变得微妙了。
大家明白得很,札云仝的家人是死是活不重要,反正札云仝自己都掉进江里喂鱼了,总不怕他夜里再爬上来。可虑者,惟有土族动荡而已。大楚境内,楚人和土人关系相当微妙,楚人包容,否则札云仝也不会以异族的身份统领大楚水军还深得信任,一般而言,楚人和土人的界限不是很分明,可是,到了某些时候,比如节庆、比如结亲、再比如,结仇,土、民之分就显现出来了。土人自称自己是不开化的野人,可越是野人,人家的人为了你大楚,连命都搭进去了,将军难免阵前亡,无论成败,再追究家人,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吧。更何况,土族内部也有两派,一派主张与楚人话同音衣同衽,另一部分则愿遁居山里自给自足,两派人平时虽因政见不同常有摩擦,但在一致对楚上却是非常团结。尤其札云仝一事,若是处理失当,很有可能会引起土族的动荡,虽不至于投向商承弼,也足够晋枢机头疼了。
但事实上,大楚的朝臣担心地倒不是这个,而是如今,大家都看出了皇上疑心太子,札家人,皇上要杀,太子要救——若是依常情来论,自然闭着眼睛跟皇上走就是了,储君储君,毕竟不是君。可是,大楚不同。人人都知道,皇上手中,并无多少兵马,水军大败,除了大挫锐气之外更是元气大伤。那些玄袍雪衣戍卫在楚国国境上的精干将士,全是太子的人,而且,大家伙隐隐也都知道,能和对岸虎踞龙盘声威赫赫不灭大楚终不罢休的大梁皇帝对战的,也只有太子而已。
可皇上才是天,是亲爹,就算太子打赢了梁国皇帝,这天下在名分上也是皇上的,更何况,无论从以前还是现在来看,太子都是孝悌之人,他已经背了娈宠的骂名,更不可能去背弑父的罪名。因此,札家人是杀是放,和梁国人由谁来打,就成了一个问题。
皇上和太子,究竟站谁这一队。
这个问题,很快不用选了。
因为,大家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传来前线捷报,玄袍军五千,过了凤凰山,将久久没有推动的战线,又向北推了两个县。
大家伙从皇上的一脸茫然和太子的一派镇定里明白了,这恐怕,是太子殿下早布好的棋,因为凤凰山险峻,攻城略地绝非一日之功,太子殿下昨天才刚到,不可能是回来才传得命令,果然,听殿下向皇上奏道,“凤凰山阴的村民有拜月的传统,儿臣命中秋之时连夜过山,趁着他们男女欢宴守备放松之时攻城,我们在凤凰山下陈师日久,却迟迟不肯轻动,我又亲自带兵去了海上,他们肯定想不到晋枢机远在海湾玄袍还会攻城,儿臣虽提前回来了,但好在部署周到将士用命,终于不负绸缪。”
满朝文武,早听说过重华公子料敌机先决胜千里的才具,此刻却是亲耳听到了他出人意表运筹帷幄的长才,于是,犹豫的人也纷纷恭喜皇上,虎父出虎子,有太子神机妙算,复仇雪耻指日可期。
还在大帐里谋划着如何乘胜追击再写一段超越古人白衣渡江的传奇的商承弼听到了玄袍强跃凤凰山的消息,一挥手就把沙盘上刚摆好的几个茶杯扫在了地上,晋重华啊晋重华,朕想你上山的时候你下海,朕现在等你在江边,你居然又跑去翻山,你是真将朕的江山当成你的跑马场了,想去哪里去哪里,想怎么玩怎么玩!商承弼大手一挥,“送信给晋枢机,朕不高兴了,从今天开始,他那三个不中用的哥哥,没有饭吃。”
商承弼坐在沙盘前,重新布置决战。傍晚,江对岸传来了晋枢机的回话,“我敬皇上是一代枭雄,才呕心沥血约战天下,皇上若当大楚是敌手,无论大军过江还是精兵奇袭,晋枢机都乐于奉陪。若是您还以为你我麾下的百万将士是在万里河山里过家家,那就请皇上展开舆图看一看,您的万里江山,还剩多少土地姓商,一里一里算清楚了,再来和我谈战还是不战。”
商衾寒接到回信,就回了一句话,“天下姓什么自有天下人决定,你,早都姓商了。”
三七(2)
商承弼此言一出,大江两岸一片哗然。大楚子民各个摩拳擦掌,拭锋亮剑,誓与商承弼一战雪耻,大梁军中却是阴风阵阵,鬼气森森,大家伙千里奔袭,浴血沙场,为得是保家卫国,可不是为皇上玩游戏抢美人的。
晋枢机听了传话,见身边侍从面上各个有不平之色,不过笑笑。他只能笑笑,这些年,听过的比这难以入耳的话那么多,可在家乡的土地上,姊妹兄弟面前,被这么戳中了脊梁骨,还是有点难过。只是,越是难过,越要云淡风轻,他只点了点头,波澜不惊,“骄兵必败。商承弼将两国交兵之事视为儿戏,如此骄狂,正是咱们的机会。” 在舆图上的手平稳若定,“告诉雪衣,白衣渡江已是传奇,雪衣登岸当为后续。”
云舒一阵兴奋,“太子要出兵?”
晋枢机道,“大江天堑,足可保住基业。可只偏安大楚,是不会赢的。”
晋徇望也听到了他调兵的消息,晋枢机惊世之才,不仅在诗赋武功上,他少年成名,仗剑荡五寇,靠得就是排兵列阵的本事。玄袍雪衣各个是他心服,如今从容调度,直如以臂使指,游刃有余。晋徇望亲自巡营劳军,见军容整肃,士气高昂,心知大胜有望,当即盘起了主意。他刚刚登基,原需要一场大胜来安抚人心,却不想初战失利,水军大败,难免失了人心,札云仝一事,朝上人人向着晋枢机,也是军中声势不足之故。因此大事劳军之后,立刻叫晋枢机来。第一句话,就道我儿辛苦。
晋枢机只是俯首帖耳,恭敬如常,“儿臣为父尽孝,为国尽忠,不敢当辛苦二字。”
晋徇望满意点头,立刻打蛇随棍上,“我儿忠孝两全,又长于冲锋,我父子齐心,何愁大事不成?”
晋枢机知道他定然有话要说,不敢再随意答话。
果然,晋徇望道,“商贼猖狂,公然在江边叫阵,为父愿派你为先锋,你可愿意。”
晋枢机答道,“此为人子为人臣的职分,儿臣义不容辞。”
“好!”晋徇望拊掌而起,“朕当御驾亲征,有我儿身先士卒,定是一段佳话!”
晋枢机听他说到长于冲锋之时就知道他打得这个主意,此刻也不以为奇,只道,“父皇千金之体,岂可亲涉险地,还是由儿子为父皇打到对岸,迎父皇过江吧。”他自晋徇望登基,就从没叫过父皇两字,只以父王相称,如今,倒是用父皇堵晋徇望的嘴了。
可晋徇望早有打算,如何能轻易让步,“他商承弼能率兵南下,为父虽是烈士暮年,但志在千里,安能避守江岸?”
晋枢机听他居然说了这两句,在心中道,效魏武故事吗,您倒真能说出来,当下斩钉截铁道,“有事自有儿孙服其劳,儿子身体康健,手足俱全,岂可劳动父皇。父皇还是安心坐镇吧。”话的语气已很决断。
晋徇望听他语气太硬,先是沉默片刻,而后,突然放缓了语气,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重华我儿,决战商承弼,你不合适。”
晋枢机心中一阵钝痛,索性自己再扎一刀,“儿臣愚钝,请父王明示。”
晋徇望悠悠一叹,“六年前,的确是委屈你了。你与他,有故剑之情,他至今,依然对你念念不忘,大军由你统领,国中军中,又岂能放心?”
晋徇望此言一出,晋枢机竟连痛都不会了,他先是一笑,而后,在心中默数了三秒,突然,昏倒在崇光殿白玉粼光的大殿上,万乘之尊的宝座前,万事不知。
三七(3)
晋枢机这一晕,先慌了手脚的就是晋徇望,他知道这个儿子身体不好,也知道自己这几句话说得实在诛心,但没想到他竟会这么晕过去。一阵惊慌之后,便是恼羞成怒。尊臀在宝座上抬了几抬,却不知为何就是不肯下去看,于是,便只使了个眼色给近身伺候的人。
身边的小太监也是心下打着鼓,太子爷这究竟是——皇上的话说得也太戳心窝子了,旁人这么说说也就罢了,哪有亲爹这样刺儿子的。
晋徇望在宝座上拔长了脖子看,那小太监先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探晋枢机鼻息,这可一下子激怒了晋徇望,“摸什么摸,朕都骨头都朽了他也死不了!”
小太监的手刚探过去,就被他吓了一跳,还好,能感觉到气息,战战兢兢回道,“殿下晕过去了。”
晋徇望吼完了那一句,自觉无礼,倒也不好太过,只道,“快命太医去看。”说着又补上一句,“太子操劳国事,太累着他了。”
满殿谁都不敢接话,只好宣了太医来,太医能说出什么,也只以精气不足,纯元大损,心殚虑竭,气血两亏作结,谁也不敢说,殿下的脉象看着恐怕不是有寿之人。
晋徇望一看方子,都是些定惊舒脉固本培元的药,也知道是被气着了,心中不悦嘴上却是道,“用朕的辇送太子回去。”左右自然又是称赞一番父慈子孝。
可惜,晋枢机这一睡,竟是三天没有醒过来。
第一天,晋徇望还不当回事,第二天,便有些心慌,第三天,难免想到,他不会就这样死了吧。继而又想,他若是死了,那他的玄袍和雪衣——
想到这里,突然脸上发赤,却不是羞的,而是激动的,好在他还不算太蠢,也知道此刻情势,晋枢机一死国中定有一场大乱,先命徐徐透出风去,说到大楚太子病重,延请名医。
晋枢机一天未去巡营,消息就掩不住,睡了三天,被从晋徇望大殿上抬出来的消息就不胫而走,江对岸的商承弼听了个明明白白。商承弼轻轻一笑,“看你又有什么把戏。”祸害遗千年,不把自己这万里河山踩在脚底下,他晋重华才不舍死呢。
可是,很快,传来了那边针石不灵,缺龙心草入药的消息。商承弼召了随行御医来问,龙心草是什么东西,随行御医说是一种急救心脉的药草,传说被摄魂而去的人只要服食一剂,就会醒来。但只是传闻,是不是真有这种草,谁也没听过。
商承弼心中觉得这又是晋枢机的诡计,却究竟不放心,这才将楚衣轻召了过来。
一问龙心草三字,楚衣轻还没说什么,云泽先跳了起来,“他,他怎么这么不省心啊他!”
商承弼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听这小童一句抱怨,却蓦地心慌起来。眼睛直直盯着楚衣轻,楚衣轻倒还淡定,只用手指比划了八个字,“生死有命,成败在天。”
商承弼霍地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楚衣轻竟连他理也不理了。
商承弼急了,“你别以为是哑巴就可以不说话!”
楚衣轻微微一笑,面上幕离动都没动一下,转身就走。
商承弼突然奔下来,一掌击在他后心,楚衣轻居然不闪不避,商承弼倒也不是真想动手,内力袭到,又收了势,翻在他面前,却是抓住了云泽脖子,“你来说。”
“这药没人知道,是我家公子嘱咐他身边那个有酒涡的侍女的,若是他一睡不醒了,就找这味药。”云泽道。
“治什么病?”商承弼急问。
云泽眼皮一抬,再一耷拉,“不治病。”
商承弼突然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还待再问,楚衣轻却突然衣袖一拂,带着云泽要走了。
商承弼双臂横伸挡格再拦,“说清楚。”
云泽说了两个字,字正腔圆清清楚楚,“收尸。”
归尾(1)
关于晋枢机的病情,商承弼并不信,可是,楚国百姓,信得却很多。楚人迷信火神,于是,大家纷纷前去火神庙祈福,祈求火神保佑。晋徇望也象征性地去火神殿上了一枝香。
晋徇望的态度鼓励了大家,老百姓纷纷打听有什么办法可以唤醒太子,龙心草的谣言便传开了。大抵传说,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龙心草也一样,在晋枢机昏迷不醒的三天后,龙心草能治病就传成了龙心能救命。龙心两个字,太暧昧了。
商承弼以为,这两个字箭指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他的命,晋徇望以为,这两个字,其心可诛,要得是自己的命,只有真龙没有了心,他晋枢机才能好起来。
于是,第四天早晨,晋徇望又一次一个人来到了晋枢机的寝宫,他这两日日日来,云卷和云舒也只恭敬服侍着。平素,他只问个一句半句的,人到了就成,今天,居然亲自坐到了晋枢机的床边,望着手中端着药碗的云卷,语气很是幽深,“药还是喂不进去?”
“是,世子不肯喝。”云卷对晋枢机的称呼,让晋徇望更不舒服。他不动声色,伸出了手,云卷无奈,只好将手中药碗交给他,晋徇望拿小药匙舀了一口药,象征性地吹了吹,将药匙伸进晋枢机嘴里,他一不扶晋枢机起来,二不肯伏低身子,这药哪里喂得下,一药匙的药没有倒进晋枢机紧闭的嘴里去,反是流得他满脖颈都是,云卷连忙去擦,突然,晋徇望一把摔掉了药碗,一碗药全合在地毯上。
云卷云舒吓了一跳,却听他道,“都是你们服侍太子不利,去吩咐内掖府,再挑好的宫女来使。”
云卷和云舒都跪在地上,不说话,很快,门外就传来了应声的声音,还进来了六个内掖府的太监,两人心知不妙,果然,晋徇望顺水推舟道,“太子身子亏空日久,你们身为近身侍女,却不知规劝,这等玩忽怠慢,要你们如何?”说着就道,“看在太子份上,先不治罪,将这二人发回给内掖府,重新调教。”
他话音刚落,那六个太监便上来押,晋枢机身边的女侍又岂是两个小太监能奈何的,两人不必动手,只挺直了脊背跪着,几人便拉不起来。云舒道,“世子抛家别父,为国赴难,卧薪尝胆,质于仇雠。六年来受尽折辱,内囊早已空虚,后又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方至于今日。我二人蒙世子大恩,以身相报,服侍岂敢不尽心。如今世子昏迷不醒,皇上怪责,我二人无话可说,但世子情状,身边绝不能离了信任的人,内掖府,还是等世子醒了,我们再去。”
晋徇望早想到晋枢机身边的人不好对付,却没想到,一个小小侍女居然如此放肆,居然敢在众人面前公然顶撞于他,当即道,“朕的儿子生死未卜,朕自然会将他交给信任之人,似你们这般刁顽的丫头,实在不适合近身服侍,带下去!”
他口中说着话,眼睛直直盯着躺在床上的晋枢机,看他有没有动静,看他真晕假晕。晋枢机却依然安静躺着,动也不动一下。
云卷云舒相互望了一眼,一震手臂,上前抓住他们的人都趔趄了一下,晋徇望冷冷一笑,“两个小小女侍,也如此无法无天。”那几名太监平素做得就是押解的活,比寻常太监孔武有力的多,如今,被两个女子轻易弹开了,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互相一使眼色,又扑了上来。
云卷云舒居然不再反抗,任由他们抓住,几人知这两个女子身负武功,不敢大意,索性索拿了起来,云卷云舒居然不再动,束手就缚。
很快,四个绿衣美貌宫女进来,晋徇望吩咐了几声,那四名宫女就或收拾地上药碗药汤,或打水湿帕子给晋枢机擦脸,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
云卷肩膀微微动了下,云舒轻轻摇了摇头,两人又往晋枢机那看了一眼,晋徇望又威胁了那四个宫女一番,命他们好生服侍,便一马当先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