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远,来吃宵夜,大门口等你。”
没有“吗”,也没有“吧”,去掉了小心翼翼,直接就使唤上了。
常远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他没有吃宵夜的习惯,而且狗也溜过了,理智总在劝自己离他远一点,于是他说:“不去了,刚吃完不久,没肚子,你们吃吧。”
“烤串能占几个肚子,下来吧,有事儿找你,”邵博闻笑了笑,揶揄道:“实在饱的话,把你家款爷带上。”
大款是条很能吃的二哈,常远有两次下楼遛狗,碰上邵博闻的宝贝儿子在小花园提着小兜寂寞的发狗粮,愣是被他喂得暴露了食量。
邵博闻平时下班后就不会找他,常远养成了惯性思维,一听有事儿就以为是公事,最近工地上络绎不绝的来人,他又不瞎,知道都是想为P19二期添砖加瓦的材料商和施工单位。
邵博闻倒是没什么动作,常远不知道他是已经有了着落,还是关系够硬不慌,除开他那点隐晦的心思,他还是希望凌云能留在二期,起码干活漂亮。
要真是公事的话,来找他就说明棘手到没辙了,常远犹豫了几秒,一脚踩在人字拖上坐了起来:“行吧,我一会儿到。”
大款见他一动,立刻诈尸地从地上弹起来,尾巴欢快的摆动起来,这意思很耿直,它想出去浪。
第28章
大款一出单元楼就蹿得没影了,常远也不管它,反正过几分钟它会疯疯癫癫地跑回来撒娇。
天色很沉,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路灯下的蚊蚋成群结队,一人一狗分不清谁溜谁,十多分钟后来到了社区正门。
大排档里人满为患,常远找见人的时候,邵博闻正坐在沿街面神游天外,小两人的桌上,就他一个人。
常远的步伐莫名其妙就顿了一下,自打重逢,他已经习惯了这人身边热闹的阵仗,不是他可爱的儿子,就是开朗的谢承,几乎不会落单。
这架势看起来像是专门在等他,常远却不肯不自作多情,他低头警告了大款一眼,那意思大概是“敢去陌生人的桌子底下卖萌我就打断你的腿”,然而汪星人仗着自己有四条腿,有恃无恐地吐着舌头跑向了烤羊肉串的炭火架,坐下来将舌头伸得老长。
它的胆子只有绿豆那么一点,看见娃娃大的泰迪都要绕道走,根本不会跑远,常远懒得看它的蠢样子,只能去看邵博闻,这人倒是不蠢,就是看起来有点……忧伤?
他是那种经得住看的长相,忧郁起来有种陌生的魅力,常远将目光在他领口上遛了个弯儿之后急忙管好,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坐下了。
这时他还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所以屁股着陆的姿态十分轻松。
余光里人影晃过,邵博闻回过神,瞳孔里慢慢印入一张脸,青年的神态平常,已然有了稳当的风范。
池玫逼问的那句“后果”在他脑子里冒出来,当时紧急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会儿看见人才忽然发现,这种假设本身就十分可笑。
一个已经独立的人有他的理智和尊严,就像不归他收的钱他不会收,同样不属于他的心,他既不会要,也不屑于留。
爱情应与角逐相当,实力相仿才能打成平手,而现在是他要追常远,决定权捏在对方手里,而且就算他病了又怎么样?记忆障碍当年势如洪水,连他自己都熬不住想退,可是刀山油锅里常远自己趟过来了,从这点上来说,他并不需要依靠自己。
邵博闻蓦然间福至心灵,过去纷纷扬扬地沉淀下来,他望过去的目光温柔而灼热,那些年迟到的话、难以启齿地动摇和逃避,甚至是离别这些年里他的经历的一切,这一刻都交给这人审判。
大排档里烟熏火燎的,环境也浮躁,邻桌的男人光着膀子在吹牛,嗓门不输刘欢,平心而论绝不是冰释前嫌的好地方,可是邵博闻有他的考量,“这”是他们十年前最后见面的地方。
那天夜里他假里搀真的将常远辱骂了一顿,他这辈子都没对谁说过这么刻薄的话,在意的人他不舍得,不在意的人他不理会。
邵博闻思来想去,都觉得如果要重新开始,那么就该回到“这里”。
他倒了杯凉茶放在常远面前,然后将封了塑料纸的菜单推过去,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手竟然微微地有些哆嗦,他捏了捏手指冷静下来,温和地问道:“吃点什么?”
常远觉得他今天不对劲,那眼神古怪中透着诡异,像是欠了自己几千万、想要还钱又还不上似的,他直觉跟领口上的污迹脱不了干系。
邵博闻虽然不是特别讲究,但也收拾得人模狗样,那液体的原材料虽然不太明确,但走向很清楚,明显是从他脸上下去的,至于招呼他的人是谁,八成应该是关系不太单纯的女性,因为男的基本都会直接上老拳……呸,没男的!
他给自己挖了个坑,连忙喝了口凉茶,顿了顿,囧囧有神地说:“你看着点吧,我真不饿。”
不能怪他迟钝,主观上他一直以为邵博闻是孩子他爸,所以无论邵总怎么眉目传情,他都会想歪,要是他知道邵博闻是gay,那么横看竖看就都是暧昧了。所以人这一生,说白了只是围着自己的心在打转。
邵博闻也不客套,招手叫来服务员,这个那个一通地点。
常远跟他大眼瞪小眼,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出于礼貌在征求自己的意见,点了许多个头之后才发现不对劲。
他打着有事的名义找自己,来了却又成了个锯嘴葫芦,杂七杂八地点了一大堆,偏偏一筷子都不动,只一杯一杯的闷啤酒,他喝得很急,一副跪求速醉的架势,心事重得仿佛塔吊都救不了他。
常远下来一趟,看在凌云这个公司省心的份上,不是不能给他陪趟酒,但是这眼神是几个意思?盯着他风起云涌的,让他有种是自己牵住了这人心神的错觉,某些瞬间还和他母亲池玫有些类似。
他不露痕迹地皱了下眉毛,端起玻璃杯越过桌子跟邵博闻碰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后他说:“不是有事儿吗?说吧。”
酒壮怂人胆,邵博闻当年决策改造柏瑞山的时候都没这么七上八下,他仰头灌了常远碰过的那杯酒,放下玻璃杯的时候,神色间蓦然就多了点孤注一掷的味道,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虎子是我儿子,但不是亲生的。”
不远处有个炸臭豆腐的摊位,刚好这时下了一锅,冷豆腐遇到热锅,油炸声登时大作。
常远的脑浆就跟这油锅似的,稀里哗啦地沸腾了一次,酒水泼脸的行为不算少见,也有很多种可能,但以他有限的观影和脑洞范围,这一刻他只想到了三角恋。
震惊之下他还没来得及想多,邵博闻却比他更害怕引人误会似的,忙不迭又解释上了,他摆着手道:“别别别多想,是这样。”
他似乎是陷入了回忆里,眉心微微地皱着,显得过往不如人意。
“虎子姓路,随父姓,他亲爸叫路昭,是我当兵时候的战友,参加抗洪他把我从水里捞出来的交情,转业之后到了荣京来帮我开车。水榭南里这个小区不知道你听过没?2011年,路昭在这个小区坠楼身亡,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几乎没有得到赔偿。”
“那会儿我还在荣京就职,水榭是我负责的楼盘,路昭这这房子也是通过我拿到内部价买下来的。他坠亡追赔的官司打不赢,主要还是因为我。”
“……2011年经济危机,给房地产带来的冲击太大了,土地市场冷清、楼市低迷,尤其是住宅类,一点负面影响就能毁掉一个好楼盘。水榭南里刚交完三期的房子,后面还有4到6期在建,路昭买的一期就出了问题,水榭主打精装房,贴得都是墙纸,粘纸的胶水报价用的是进口胶,施工的时候却不是这么回事。”
“这个你最清楚,施工阶段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多了去,量大项杂?0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惺被赝啡ゲ椋切┕铱康牡ノ欢妓璧贡樟恕!?br /> 所以他下海来干施工,以后有机会他还是要回到房地产上去的,但前提是他要有自己的技术队伍,真正懂行的、不能随便被忽悠住的那种。
常远一言不发,他卡在材料监督这一环,这些事他比邵博闻更清楚。
“胶里面掺了假货,游离醛超标很严重,水榭几个业主甲醛中毒,这事其实不大,坏就坏在那会儿楼市太不景气,新闻一但炒热,接下来的楼盘就白瞎了。所以水榭的房子绝对不能让人退,我们承诺扒了内装重修,直到各项检测都合格为止。”
“但是业主也恐慌,非退不可,琢磨琢磨出了一个法子,暂时跟业主签换房协议,将比水榭还高档一点的住宅以水榭的房价卖给他们,等这边重装好了,愿意回购水榭的业主,送车位送绿化送配套商业铺面,就是能送的都送。”
“路昭这人吧开车溜,住哪都是住,他给我面子,第一个签了协议,有人带头纷纷就同意了。结果协议刚签完没几天,还在荣京走流程,他就从楼上掉下去了,我相信这是他的命,荣京这边呢,以他签了退房协议为由,说他不是业主……随意进出,他平时也喝点小酒,这事儿就百口莫辩了。”
高档一些的小区,门房和出入口几乎挂有“非住户不得随意进出”的警示牌。
“他当场就没了,我也没能给他家里一个交代,后来就辞职南下了,期间我回来出差,发现虎子过得……不是很好。”
其实是很不好,路昭的媳妇儿家破人亡后被人拐带吸毒,将家底佘了个精光,她异常消沉,根本顾不上孩子,两岁的娃娃吃不饱饭,营养不良得话都不会说。
邵博闻说不出口,那天他看见路昭的儿子在翻垃圾桶,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他没法的控制的想起了常远,虎子很像他小时候,安安静静的小样子,远远的看你一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接管了监护权,他就是我的儿子了,有没有血缘都是,本来不是亲生的这种话,背着他我也不该说,总觉得这种话到处宣扬,就跟不想养他似的,万一被他听到了,就很伤心了。所以你第一次见路遥知,我什么都没说。”
常远满头雾水:不该说就别说咯,我又没问。
他且听且消化,因为实在是摸索无门,所以半天也没整明白邵博闻到底想干什么。
邵博闻抬起头,很郑重地说:“但是我得告诉你,因为只有在你清楚我是未婚、无对象的情况下,我才能说接下来的话。”
常远狐疑地盯着他,总觉得他下一句就是“所以你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个靠谱的对象?”,类似的言论他被灌输过许多。
然而邵博闻却说:“我从小有个朋友,长得很好看,成绩也好得不得了,他母亲是我们街道上公认的亲妈,又温柔又大方,我那会儿特别嫉妒他……”
这中间没有一处停顿,径直从送瓜的少年讲到了高二结束。
邵博闻叙述得还十分友情,但是常远的脑子已经有点消极怠工了,他知道这个“朋友”是自己,但是忽然说起他干什么?
他自嘲的笑了起来:“我这人天生最不会干的事情,大概就是谈恋爱。”
“我跟他在一起待了17年,光屁股、小jj老早就看了个遍,太熟悉也太习惯了,所以没觉出反常来。直到他得了病,开始对我表现出依赖来,我才发现我是愿意照顾他的,旷工也可以,没钱也不要紧。我很小就开始攒钱了,钱对我来说一直都挺重要的。”
“他在葡萄藤子下面偷偷地亲我,肯定是趁我睡觉的时候揪葡萄吃了,嘴上酸巴巴的。我紧张得要命,没敢睁眼,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他那会儿就像个快爆炸的气球,我不敢碰他。另一方面,也是我不敢,我……”
邵博闻吸了口气才忍住没转开视线,仍旧盯着常远,眼眶上像画了红色的眼线:“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他让我陪着他,我就很想说好,可是我开不了口。24小时守着他对我来说不现实,可是就算他愿意,我也请不起阿姨。”
“我那天骂他,心里也难过得不行,可就是因为知道里面有几分是真心话,所以也没资格追。我很后悔,可重来一次,我估计也仍然只能做到那一步,十年前的我,只有那点心智和能力。”
“我知道伤害无法弥补,我只能说我还是很在乎他。我这辈子第一次喜欢谁,没经验,做的不好,希望他看在我找了他十年的份上,给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常远越听越震惊,脸色苍白心却越跳越快,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愤怒,等到最后那句,轰隆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十年一梦,大梦初觉。
第29章
据说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是你暗恋的人正好也暗恋你。
可是常远没有这种感觉,他心神剧震,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五雷轰顶。
周遭的噪声慢慢淡去,潜意识将他与世界隔离开来,他本能的将桌子底下的手插进了口袋,手机还在。
如果把愿望比作馅饼,他现在应该被砸得自己都能去当馅儿了。千等万等、梦想成真,可他却觉得无法置信,那种感觉就像牢门已破,而久居桎梏的囚徒却不敢贸然踏出一步。
常远脸色发白的坐在那里,心里有种不干点什么就无以发泄的冲动,可歇斯底里早已透支,这辈子他最不想经历的事就是失控,那种恐惧比十个邵博闻一起骂他还可怕。
没有邵博闻,他还是常远,可是失去了理智,和疯子就没什么两样了。
这瞬间他想见许惠来的欲望比待在这里更加强烈,他想离开这里、想找人倾述,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
大概没有人会像他这样怂,被暗恋者的告白吓到腿软。
常远拼命地握着手机,仿佛那是一块定心石,幸好他不是超人,手机完好无损,反而是疼痛让他集中了注意力,他看不见手心里的淤血,目光却慢慢地有了焦距。
爱恨都有惯性,并且余韵悠长,他做不到即刻释怀、瞬间想开,他的脑子里仍然混乱如战场,可好歹提炼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可能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他们能坐下来谈谈彼此,不冷静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可以凭借一时意气,抛开顾忌和羞耻,什么都敢说。
他会亮出他心里的底牌,他的克制、惶恐、憎恨、委屈和疑惑,也想听听邵博闻的。
飘满调料香的空气里,有种凝胶似的压抑感。
邵博闻正提心吊胆,常远表现得十分反常,预料中的狂悲狂喜都没有发生,他甚至没说一句话,只是失魂落魄地坐在对面,脊背微微的有些驼。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在这张褪去了青涩的脸上,邵博闻再次看到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忍耐力,当年的记忆障碍也是如此,常远一边日以继夜的复习,一边还要倒过来,假装平静的安慰池玫。
如果非要说一种心动的理由,那么邵博闻的答案很简单,心疼。
他心疼那个小男孩,所以想对他好一点,懂事或宽容的人,总是被人伤害了也没人发现,因为他不会表现出受伤的一面,邵博闻自从发现之后,就像中了毒一样没法视而不见。
沉默让邵博闻有些坐立不安,可他只是坐在那里,等常远自己回过神来。
两人各自心事重重,不知过了多久,常远忽然看向邵博闻,像是没听懂一样问道:“他是谁?”
邵博闻心里一突,好像倒退成了一个即将表白的愣头青,他叹了口气,有点磕巴地说:“是……是你。”
他的眼眸很深,复杂的漩涡在其中肆虐,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压在常远心上,他能很清晰的感应到邵博闻并不是在逗他,可真是因为如此,那才更可悲。
他记不住事可以怪病,可“以为”竟然也是错的,他的自怨自艾、对邵博闻的敌意,持续了十年之后忽然绝地反击,变成了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他的抵触竟然都是辜负,这也太颠倒是非了。
常远连声音都捋不平,克制地问道:“你再说一遍。”
邵博闻盯着他,眼神平静温柔,掏出了心里话之后他十分轻松,他说:“他姓常,叫常远。”
常远的脑子里顿时全是回音,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听起来这么心酸,他动作飞快的抬起左手扶住额头,声音哽咽地嘴硬道:“操你大爷,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