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对嗓子痒有奇效,常远捧着汤碗,说:“今天气氛不好,没跟王岳和张立伟问情况,二期目前进度怎么样了?”
他没问郭子君,因为知道问了也白问,在他还是新人的时候,也是风平浪静就不闻不问,其实这样很被动,就像今天的情况一样。
“还有几家不肯迁走……”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沉默,钱和房子哪个重要他们说不好,拆迁和强占土地是亘古难题,无非也只能希望最后妥协一方,不至于造成什么大的伤亡。
邵博闻接着说:“不过王岳那边在平场,已经推平了1/4左右,我估计最迟到九月上旬,你们就该进场开始挖基坑了。”
常远点点头:“你那边呢,何总承诺给你的外墙启动最快也是明年了,这中间的空档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C市有个住宅要招标,本来打算去试试,不过今天会前王岳找我,意思是想让我接下基坑施工里面钢筋分项工程的劳务分包。”
劳务分包大都是民工团,每天暴晒起早贪黑、连合同都不签的那种,常远尊敬这个群体吃苦耐劳的能力,没有瞧不起的意思,但凌云再不济怎么也是向国家按时缴税的,王岳这个行为脱离一切阴谋诡计,看起来就是在鄙视邵博闻。
再有,钢筋和混凝土是建筑的核心骨架,楼塌不塌主要就靠这俩了,施工强度高、周期长、技巧不好那点蝇头小利还打不住耗损,十分地吃力不讨好,但以常远对邵博闻的了解,他也不傻。
监理大人抬起眼皮,眉心里夹满了无法理解:“你想接?原因呢?”
“想接,”邵博闻自导自演,“不接那我刚处对象就异地了,惨不惨?惨。”
戏真多……
常远没有被他的思维带走,不肯当蓝颜祸水,有些无语:“你拉倒吧,会前是几点?那会儿我在哪?你哪儿来的对象?不考虑当场就会拒绝,你现在还在说,就是有意思,说实话吧,你想干什么?”
邵博闻仍然抿着嘴笑,不过口吻正经了起来:“外墙毕竟是小分项,用咱们的话说叫牙签肉,而且没有话语权,我不可能一直做这个,其实我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就是当甲方,不过没有资产和技术,这个慢慢来,也要看机遇。”
“不过我想摸个底,工程款项的每一笔钱的流向都是从哪去哪了,开发商的资金运作我有点谱,施工环节参与单位就太多了,王岳的提议是一个机会,我向总包学习学习。”
就没见过这么爱学习的施工技术队伍,常远有点懵了:“然后呢?”
邵博闻理所当然地说:“当甲方。”
野心勃勃的感觉扑面而来,精通技术和流程的甲方,那就太可怕了,常远内心咂舌道:邵博闻要是当了甲方,王岳和我都得下岗……
饭后邵博闻去了厨房,常远回了客厅。
不同于他那个只有一只狗的租房,这个客厅热闹非凡,汤米和杰瑞在电视机里你追我赶,虎子坐在五颜六色的拼图地板上哈哈大笑,他的笑点很低,汤米一叫唤他就像是被摁了发条,而大款守在他旁边,也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常远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它好像看得懂,邵博闻正好洗了碗出来,见他一脸稀奇,就笑着过来坐下了,“见鬼了?”
“我离开半个月,”常远指了指大款,啧啧称奇:“它都学会看动画片了。”
还看得,如此不可自拔。
“这叫共同爱好,挺好的,”邵博闻对于这怪现状已经习惯了,虎子超级爱看电视,不过同龄的小朋友都这样,作为他的腿部挂件,大款可能学到了新技能。
邵博闻没个正形地搭住了常远的肩膀,说:“小的看动画片,老的谈情说爱,分工明确,谁也不打扰谁。”
哪怕他真的没有开玩笑,常远的脸皮也忽视不了这俩灯泡,他把邵博闻的胳膊扯了下来,说:“我还年轻,您老自己谈吧。”
“年轻人,”邵博闻笑呵呵地叹着气,“下午可是你要给我儿子当爸爸的。”
“这不是革命尚未成功么,”常远去拍他的头,拍到一半打了个哈欠,吃也吃了,话也说了,再不走就只能睡了,但这室内的隔墙监理看一眼就知道是石膏板,隔音效果打个呼噜都拦不住,还是不要考验意志了。
“等我当上了再来跟你一起慢慢变老,我累了,回去睡了,大款……”常远顿了顿,说:“大款就在你这儿呆着吧。”
说完他提起包,准备走了。
无论男女,对于生命中将忽然多出一个人,将心比心,常远觉得孩子肯定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然而邵博闻却忽然站起来卸了他的包。
“你也在这儿呆着吧,”邵博闻明白常远的顾虑,不过他有自己的打算,他好笑地将人往浴室推,“你家里连热水都没有,别给我闹心了,我去给你拿衣服,你睡我房间,我去跟虎子睡。”
常远只挣扎了一秒钟就妥协了,这里满是人气,而他的租房却很冷清。
然后他在浴室里洗漱,听见邵博闻在客厅里骗孩子,说他忘了带钥匙,没地方住了,虎子并不知道他爸的胳膊肘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了,十分慷慨地捐出了自己的半壁江山,邵博闻夸他乖。
常远从浴室出来,头发都没干就说晚安,邵博闻提着吹风机追进卧室,还没数落他没有感冒人士的自觉,先被常远嘲笑了半天。
邵博闻的床是房东配的,不是什么kingsize,床单被罩竟然也很不符合他总裁的身份,常远穿着他的背心大裤衩,提着蓝色海洋主题的喜洋洋空调被笑得东倒西歪,“你确定这不是你儿子的床吗?”
当一个男人的杂物房被猪猪侠、阿童木和奥特曼堆满的时候,就意味着精致小资的生活早已离他而去,作为一个过来人,邵博闻觉得常远太天真,可是他的告诫又不是那么回事,因为笑意太多,“我希望你不要笑得太早,小远爸爸,等他下次尿床的时候你就能确定了。”
常远看他越走越近,又是一通笑,“爸爸听起来怎么这么惨。”
邵博闻将他的湿漉漉的头发搓成了鸡窝,“因为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大爷,坐。”
常远坐在床沿上,吹风机呜呜作响,头顶热气氤氲,他往门口瞟了一眼,见没有可疑的人影或狗影,便伸手抱住了邵博闻的腰。
然而没等两人腻歪到脸对脸,门外的不稳定因素就爆发了,虎子喊着他的电视看完了可以洗了,常远被吓一跳,缱绻的气氛荡然无存,邵博闻只好熄了灯,出去给小爷洗澡,大爷则四肢一展,盖上了那床充满童趣的空调被。
常远入睡的时候,还依稀听见虎子在叽叽歪歪的唱歌,所以隔壁的父子俩鬼鬼祟祟的夜半谈心,他也一并错过了。
虎子洗完就到了平时的生物钟,抱着邵博闻的胳膊,声音里有了明显的睡意,“爸爸,讲故事。”
邵博闻居心叵测地捏了捏他的脸蛋,“明天再讲,今天问你几个问题,行不行?”
“行,”虎子把腿搭到他肚子上,像个树袋熊,“你问啦。”
邵博闻说:“你喜不喜欢大款?”
虎子喜欢用强调句:“当然喜欢啦!!!”
邵博闻不动声色地挖着坑,“可是大款是远叔家的,他回来了,大款就得跟他回家。”
虎子扭扭捏捏地抗拒着,摄于他爸的淫威,声音像蚊子哼哼,“我不要。”
“那前阵子我送你去远叔家,大款舍不得你,远叔要是不让你跟爸爸回家,你愿不愿意?”
虎子都快哭了,“不愿意。”
“那明天大款跟远叔回家,你不能闹,听见没?”
虎子用鼻子吸着气,听起来十分委屈,“那我……我不想让远叔回家。”
小孩不用想那么多,他的重点简单粗暴,反正大款必须跟着常远。
这话简直正中邵博闻下怀,黑暗里虎子也看不见他爸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道貌岸然的声音,“这事你明天得问问远叔同不同意?”
虎子亲近常远,对自己有种迷之自信,忙不迭地抢着说:“远叔会的。”
邵博闻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心想幸好他还小,没到中二期。
常远一觉醒来,骇然发现变了天,虎子在饭桌上藏了半张脸,似乎对于自己的要求很不好意思,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
阴转多云,也太莫名其妙了。
他当然不会懂,要求自己的留下来的深意,常远转头跟邵博闻窃窃私语,完了看看他再虎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便低头给大款夹了个荷包蛋。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有坑爹的,有坑娃的,还有的爱犬能当媒人。
早饭过后,两人领着孩子带着狗,去了楼下的临时办公室兼宿舍,一来是把虎子和大款放在这里,二来是公司要买车,得提前告知下核心骨干。
谢承激动坏了,保时捷、卡宴、英菲迪尼高配不要钱地建议,邵总的奥迪A4当年亮相时虽然也属于中高端轿车,但问题是它本身就是一辆二手,听老曹说,这是虎子亲生爸爸路昭的车,他坠亡过户后,邵博闻从路昭老婆手里买的。
第57章
老曹不在,邵博闻又独裁,所以直到两人走了之后谢承才想起来,他们凌云买车,陪同的人怎么成了隔壁老常?
常远想起谢承那副“新郎结婚,新娘不是我”的表情就好笑,他说:“又不是坐不下,他想去就带着呗。”
谢承是真的想去,而且后座空着也是空着。
“不能带,”邵博闻摆着手,一副想起来就头疼的表情,“他能纠结死。”
截止到目前为止因为私交有限,常远严格没看出来。
“那周绎呢?”老曹约了业主谈事情,孩子和狗有一个人看着就够了。
“周绎,”邵博闻明明对现状满意得不得了,却非要装得好像是无奈使然,他说:“周绎是个车盲,觉得东风标致跟法拉利的logo长一个样的那种。”
常远:……
周绎看起来是个好同志,说得少做得多,爱岗好学而且知识面渊博,没想到薄弱环节竟然这么的,有个性。
“所以说,这是天意,”邵博闻鸡贼地总结道:“凌云要买车的时候,你就跟我在一起了。”
风马牛不相及也能凑成逻辑,常远服了他了。
4S店位于城北外环,路上途经柏瑞山项目,这个象征着S市顶尖名流聚居地的豪宅群盘踞在人工堆土的假山上,无声地昭示着一种优越和等级。
作为本市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的天价楼盘,谁还记得它的前身不过是一片老旧残破的城中村,可是常远不会忘记,这是邵博闻寻亲的终点,淹没在岁月洪荒里的小溪堤。
以前因为不想跟他有所牵扯,有些话便也探听,如今他们在一起,就该有什么说什么了,常远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邵博闻,你当年来寻亲的地址,就在这一片儿吧,我一直没问,你还在找你的亲人吗?”
邵博闻愣了一下,似乎在措辞,“是这儿,没找了,我和他们的缘分从我去给你当邻居那天就断了,爸妈待我不差,其实我当年来这里,就是为了躲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上次说起他还是满脸懊悔,如今云淡风轻多了,常远本来想说对不起,临到嘴边又觉得往事不用再提。
“我听刘总说,柏瑞山是你做的项目,业界对它的评价相当高,说柏瑞山之后荣京再无别墅群,我在想,如果你还惦记着血亲,那当年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做这个项目。”
“抱着一种每天都暴跳如雷的心情,你懂的,”邵博闻说着一改戏谑,腾出一只手来去握常远的,说:“弃我去者不可留,没找了,我有家人,你和虎子就是我的家人。”
由于他要看路,手只能抓瞎,一把过来差点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常远连忙给他捉住,十指相扣地握住了,对于戳心窝子话这项技能,他才刚处上对象,还有些讷于言,不过人生还长,他可以学习。
邵博闻只开德系车,奔驰保养贵,Q7奢华却太低调,途锐刚上市,问题还没能凸显,他带着目标而来,不到下午一点就定下了一辆太空灰的宝马X5,这车虽然如今满街跑神格不再,但驾驶体验确实一流。
过程中常远也不试驾也不插嘴,在他身边当跟班,邵博闻平时没个老板的样子,可是在他刷卡的瞬间,常远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个人可能真的只是比较低调。
一个愿意放弃半百万年薪的人,即使目前似乎捉襟见肘,但他不可能永远是这种处境,邵博闻说了要做甲方,以后指不定能走到什么地步。
那自己呢,一个半只眼睁半只眼闭、不管项目怎么样只求保护好公司和自己的监理,即使做到东联的总监,不也是得过且过么?当他和邵博闻的差距越来越大的时候,不说这个人是否仍然爱他,从平视到仰视,自己又能昂着头看多久?
他是个俗人,做不到不比较,也有矫情的自尊心,希望爱他的人也敬他,而不是像养了个孩子或是宠物那样只有来自高处的宠溺,有人说最牢固的爱情是势均力敌,那怎样才能算势均力敌?
工作5年,常远第一次跳出每天忙忙记记的状态,对自己的工作有所动摇和怀疑。
他心里有些沮丧,怕邵博闻过问,因为自己都很茫然,被问了也无从答起,就推脱说吃了感冒药犯困,闭上眼脑子里全是灰烬,一会儿觉得浪费了该努力的时间,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无能,可能不适合干这行,转念想想适合干什么,却又觉得还不如老本行。
面由心生,邵博闻其实看见他脸色不对劲了,不过以为他头晕,就没去烦他。
下了二环的匝道,第字路口的交通特别混乱,非机动车和行人都是属螃蟹的,不管什么灯都过马路,常远不得不“醒”来的原因,是他们遇到了碰瓷的。
“嘭”的一声巨响过后,伴随着震动,外面有人惨叫了一声。
常远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没注意到车是不是行驶状态,闻声吓了一跳,还以为邵博闻撞到了人,他弹起来,发现邵博闻正从车窗里探出头往外看。
常远虚坐起来,由于车门和前身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一个兀自旋转的电动车轮,他有点担心,解了安全带就准备,却被听见动静的邵博闻一把拽住了。
邵博闻边说边拨了110和保险,“碰瓷的,人没事,没出血。”
常远应完,两人从左右门分别下去了,外围的群众聚拢得很快。
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侧躺在地上,侧向蜷着身体,将左腿抱在怀里不停地喊痛,皮肤上的挫伤面积有些触目惊心,电动车摔在一旁,外壳烂地蓄电池和线路都露了出来,“看”起来撞得不轻。
邵博闻把电动车从他脚上挪了下去,问他伤哪儿了,他也不说话,就是痛不可言,不过坚持打了电话,然后他的家属来的比交警快多了,一个是媳妇儿一个是大舅哥,二话不说就推推搡搡地闹上了。
保险和交警差不多到,交警不主动调解,就问经过,邵博闻说他的车没动,中年人又一口咬定是邵博闻撞他,保险建议私了,赔几百块钱,免得车被扣损失更多。
碰瓷的大都是捏准车主怕车被拖走宁愿私了的心态,邵博闻问常远:“咱们缺车用吗?”
常远难得高调,说:“不缺吧,家里还有一辆,今天定的宝马下星期也能提了。”
邵博闻忍着笑去拍照留电话,让交警把车开走了,正好路口不远就有地铁站,没车的两人干脆去坐了地铁,邵博闻看见有人用小车拖着菜,就非要拉着常远去逛超市。
这个时间里地铁里人不算少,但两人上的那节车厢竟然还有空位。
空位一边是一位民工,局促浑身冒烟,他身上其实没有灰土,只是放在脚边的工具箱和上面的切割机上沾了不少固化的砂浆,他上车的站点没有人,等现在想让位,又因为东西太多怕碰到更多的人,便缩在扶手上一副犯错的卑微样子,工具箱近处也没有人站,小空间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尴尬。
常远有点心酸,衣着整洁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礼貌,尊重别人也是一种礼貌,眼前的画面无法解释。很多人歧视民工,觉得他们是愚昧、劳累和脏乱的代名词,可是没有民工,也就没有高楼大厦了,衣服脏了其实并不难洗。
在他发呆的空荡里,邵博闻已经一屁股占领了高地,民工立刻很紧张地又往扶手的方向挤了挤,竭力不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