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淡淡一笑,不再接话,只心忖道:“他对我,岂止‘很好’二字能言尽的。”
入夜之后,闻允休与闻静林三兄妹先后回到家。闻静思为雁迟一一介绍过来,少不得私下说起今日萧韫曦的试探。闻静林初见雁迟时还小,没什么印象,听到大哥夸赞他武功高强,立刻缠上去要讨教。闻允休坐在一旁,看看雁迟,又看看长子,心中的疑惑渐渐明朗。面上平静无波,依然神态和蔼,那乌黑双眼中的意味,到底带了那么一丝的惊讶。
萧韫曦承诺的设宴赔罪,倒底没有实现。
冬至前三日的半夜,忽降大雪,到次日午时才停。凌嫣用过午膳,照例到园子里赏景消食。随行侍从见宗孺芷养的狮子狗躺在雪地中一动不动,便走过去看一眼,不知怎么就惊吓了它,那畜牲狂性大发,竟厉声吠叫着扑向凌嫣。凌嫣躲避时一脚踩上结了冰的水面,滑倒在地,当场腿骨折了。
这事惊动了萧佑安,即刻下令斩杀疯狗,铐了侍从下狱,又暂禁宗孺芷于凤藻宫。萧韫曦得到消息后,察觉事情有异,放下手上二部事宜,一边上书皇帝,请刑部尚书闻允休明面上查清侍从惊吓之过,一边又暗中遣派明日私下调查狮子狗发狂原因,及宗孺芷的近况。而他自己,将公务搬至太后寝宫的偏殿,彻夜陪在凌嫣身边,两边都不误。
闻静思知道了此事,倒是能猜出萧韫曦的目的。晚上给父亲请安,便问了父亲审讯侍从的事。闻允休将双脚泡在热水桶中轻轻搓动,听到儿子提起这事,也不避忌,直言道:“这有什么好审的,人证都在,他不过是走近了些,一无说话,二无异常举动,狗便自己发了疯。”见闻静思垂目思索,问道:“三皇子这一举动,你怎么看?”
闻静思甚少被父亲问及对萧韫曦的看法,不禁如实道:“依殿下性情,请父亲查侍从之过,只是做给宗太师看,必定暗中派人另查。”
闻允休笑道:“你倒是知之甚深!昨日丢弃的狗尸,今早就不见踪影了。”
闻静思也笑道:“殿下定是要查狗发疯的缘故,他正缺一名验牲畜尸首的仵作。”
闻允休听他这样说,似想起了要事,一拍腿道:“你不提,我差点忘了这事。心儿的兔子这两天要生小兔子了,她怕头胎会出事,央我替她找个兽医来看看。人是找到了,我却分身乏术,明天你有空闲就去一趟,能请人来最好,请不来也不要勉强,把兔子连窝端过去。这个可是心儿的宝贝,千万要小心了。”
闻静思心中一动,应承下来。见父亲将脚踩上桶沿,连忙上去蹲下身,抓过布巾仔细擦拭起来。闻允休任他服侍,一双眼睛深深地在他脸庞身上流连。那五官脱去少年的柔美,逐渐有青年人的俊秀。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看看自己的长子。他看的公文比看儿子的课业还多,他与下属上司相处的时间比和儿子在一起还长。直到两人为御前对答做准备,他才发现儿子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一个有远见,有抱负的年轻人。双脚被闻静思擦拭干净,轻轻地套上了鞋袜。闻允休将他拉至身边坐下,一手搂在肩上,感叹道:“你一点都不像我,你像你母亲,你们四兄妹,你最像你母亲。”
闻静思微微一愣,父亲许久没有提及母亲了,今日不知哪里触动了他,语气忽然伤感起来,连两鬓的几缕白发,都像是染上了情殇。闻允休淡淡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说给儿子听:“相爱之人未必能相守,不离不弃之人未必是相爱。情爱最是飘渺,责任却实实在在。”闻静思手上一紧,又听父亲问道:“你也大了,过两年就要及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女子?我平日疏于教导你夫妻相处之道,你又不像林儿爱四处结交朋友,这事迟钝的很。若有心仪的女子,只要身世清白,品行端正,不论贫富,不论美丑,就算是公主郡主,为父也有那个本事为你聘来。”
闻静思知道自己应该表现的高兴,心中却是一片凄切。仿佛那暗藏的无望之爱,终于要到了尽头。他怔怔地呆了半刻,才缓缓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不在了,都由父亲做主罢。”
闻允休点点头道:“好!”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晚了,去睡罢。让闻远把你房内的火墙烧热些,这几天冷风利害,小心受凉。”眼见闻静思起身告退,出了房门。缓缓闭上双眼,长叹了口气。
闻静思恍恍惚惚走回自己的小院。雁迟站在梅树下,见他回来,上前几步就要说话,却不料他脸色苍白,眉间隐隐有几分哀色。微微一惊,关怀道:“这是怎么了?伯父训话了?”
闻静思摇摇头,轻声道:“不关父亲的事。雁大哥,我只是,只是,心里难受。”说罢,越过雁迟,直接进了内室。
雁迟盯着紧闭的门扉,觉得自己就像盯着闻静思的心扉,徘徊在外,流连忘返,难以接近。
次日,闻静思令仆从备下马车,与雁迟一同带着怀孕的兔子去拜访武侯祠巷的兽医馆。马车牵到了前门,雁迟当先坐了进去,接过闻静思手上的兔窝,稳稳当当地放在座位前。闻静心不放心,钻进马车,给兔子盖上小被子,又捡了些干草放在兔窝的瓷碗里,刚要下车,便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向着此处“咄咄”而来。
闻静心好奇地问车外的兄长:“谁啊?”
闻静思探头一瞧,四匹骏马在街道上小步奔跑。为首那一人锦衣白马,俊逸不凡,只是眼角眉梢都带了点阴沉与戾气。闻静思心中一凛,回头以口型答道:“太子。”
闻静心一顿,脸色微沉,收回脚放下车帘,坐到雁迟身边。闻静思既看见了萧文晟,萧文晟自然也看见了闻静思。这片刻之间,四人就到面前,勒缰停马。闻静思躬身致礼道:“太子殿下,明德小侯爷,诸位公子。”
萧文晟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马下那一颗乌发如墨的头颅,扬声道:“闻舍人这是要出门?所为何事?”
闻静思如实道:“微臣正是要出门求医。”
萧文晟惊讶地“哦”了声,笑道:“没听说闻大人抱恙啊。就算府上其他人有恙,以你们闻家,请医馆的大夫上门问诊轻而易举,何必在大冷天亲自跑一趟。”
闻静思回到:“家父身体健康,是远亲来家中拜访,水土不服又惹了风寒,高烧不退卧床不起,眼见再不能拖延,还是带他上医馆快些。”
萧文晟轻笑一声,还未说话,身后的小侯爷施成插嘴道:“闻舍人亲自照料,难不成是哪家小姐?”
朱家公子也接话嘲道:“那岂不是金屋藏娇!”
闻静思一怔,尚未答话,车厢中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边咳边竭力喊道:“表弟……水……水……”那低沉嘶哑的嗓音分明是成年男子。
马上的几人顿时无话可说,萧文晟淡淡扫了眼镇静如常的闻静思,只觉得无趣之极,一抽马臀,当先奔了出去。他一走,身后三人也都快马跟上。闻静思静静地看着四人扬尘远去,才钻进车厢内。雁迟取笑道:“没想到表弟也会说谎。”
闻静思一脸无奈地在兔窝边跪坐下来道:“我若实话实说,只怕太子又要在此处做文章,为难父亲。这次多谢你了。”
雁迟回想萧文晟那几句话,又道:“他经常这样欺负你?”
一言不发的闻静心忽然道:“他俩兄弟没一个好的,一个是口蜜腹剑,一个是狼子野心。”
闻静思骤然一惊,低叫道:“阿心,慎言!”
雁迟看着压抑怒意的闻静心,虽有万千疑惑,还是缓缓地劝道:“小姐的话,在我这里便止了。以后千万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不然,不止你父亲,几位兄长都会惹上杀身之祸。”
闻静心抿了抿嘴,看了眼兄长,一掀车帘跳了下去。闻静思轻叹一声,看着小妹奔进家门,敲了敲车壁示意仆从,坐上雁迟身边道:“前几年我大病一场,阿心将这归罪于三殿下之过,从此对他便没有好感。平心而论,三殿下与我是君子之交,阿心时常对他无礼,他也一直宽容以待,实在冤枉地很。”
一路上,雁迟有意无意地问了些朝廷现况,又问了两位皇子之间的恩怨,不知不觉便到了兽医馆。那医馆只是一个独门小院,半掩的门上并无匾额。闻静思遣了仆从去敲门,自己小心抱着兔子和雁迟等在门前。不一会儿,有个绿袄小童来应门,似乎没看见闻静思怀中的兔子,一脸淡漠地道:“我家师父不给人诊病!”
闻静思笑着上前,将怀中卧伏的兔子露出来,道:“不是我们,是它!”
那兔子被闻静心养的极好,皮毛柔顺光滑,粉嫩的长耳朵微微竖起,一动一动地更添几分可爱。绿袄小童一声惊呼道:“好漂亮!”顺着兔子的背脊轻轻摸了两下,对闻静思道:“你等着,我问问师父。”风一般地跑了回去。
雁迟皱眉道:“好没礼貌的孩子!能教出这样的孩子,师父恐怕徒有虚名。”
闻静思道:“这位徐谦大夫看家畜是一等一的好手,上至凌元帅的爱马,下至平民百姓的鸡鸭,无不妙手回春。有真才实学的人,大多有些持才傲物,品性其实不坏。”
几句话间,绿袄孩童跑了回来,朗声道:“师父请你们进去。”
闻静思点头道:“打扰了。”
小院十分普通,只院子的一侧摆放着十多个木笼子,大小不一,有几个还装了猪和狗。牲畜来往的多了,尽管地面打扫地还算干净,也还是消不去一股淡淡的腥臭。另一侧是一个木架,叠放着几个晾晒药材的竹篾。木架旁正坐着分拣药材的徐谦。闻静思抱着兔子来到徐谦身前,低首道:“徐大夫,打扰了。”
徐谦抬起头来,正和闻静思打了个照面。三十上下的样子,一身粗布棉袍,十分干净,双眼透着桀骜不驯,合着周身的药味,大为违和。他见了闻静思怀中的兔子,倒不像雁迟以为的那样待人傲慢无礼,立即将竹篾放在地上,边道:“给我看看。”边小心揽过闻静思怀中的兔子,摸了摸兔子的腹部,笑道:“好家伙,快生了。”又朝闻静思道:“你养的?倒看不出来。”
闻静思将雁迟手上的兔窝交给小童,道:“是家中小妹养的。因是头一胎,生怕有误,请徐大夫代为照料几天。”
徐谦道:“这个容易,小家伙生后,我叫童儿去府上报信。”
闻静思道:“城南闻府就是。”
徐谦双眉一扬,“哦”了一声,上下仔细打量了闻静思一番,见他衣衫不似权贵子弟的奢华,浑身的气质却是不凡,迟疑道:“阁下是府上公子?”
闻静思笑道:“在下姓闻,双名静思。”
徐谦神色一凝,一双黑瞳深深地看了他半刻才缓缓道:“人中龙凤,飞入寻常百姓家,真是难得。闻公子此次来,只怕另有要事。”
闻静思确实想借送兔子的机会问一问狮子狗发疯一事,也不否认,侧身伸手邀请道:“徐大夫,借一步说话。”
徐谦将手中的兔子放进兔窝,跟着闻静思来到小院中央空地。闻静思双手拢袖,微微低着头,目光温和,落在徐谦衣襟边的寒梅纹样上,轻声道:“我确实有一事想请教徐大夫。人道是狗儿最忠诚,徐大夫从医多年,可有见过自家的狗忽然发疯扑向主人的事?”
徐谦淡淡地笑了笑,负手道:“闻公子,此犬是权贵妇人在家圈养,还是普通妇人在城中放养?”
闻静思道:“自然是前者。只是这二者有何不同?”
徐谦缓缓道:“贵妇人圈养的犬,自由有限,只要养护得当,甚少染上疾病。放养的犬大多时无人看管,若与病畜发生争斗,则可能染上犬瘟,疯犬症这类病症。”
闻静思道:“既然如此,圈养的宠畜便不可能忽然发疯了?”
徐谦摇了摇头,道:“也曾有爱马将主人掀翻在地,飞奔拖死的先例。若要弄清因果,还需查明此犬疯前有何异常症状?去过哪些地方?平时主人如何对待?饮食如何?闻公子可都知晓?”见闻静思哑口无言,挑眉笑道:“看来闻公子是为马前卒,替人跑腿来了。”
闻静思一怔,他自认礼数周全,与人交谈只三言两语,就被人这般出言不逊,心中究竟有些不快,却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只好解释道:“在下只是听闻友人家中出了此事,趁此机会问上一问,关心一二。徐大夫何出此言呢?”
徐谦只笑不答。两人慢步走回木架,闻静思拱手告辞,徐谦又道:“闻公子,你真想查这其中缘故,便与你友人商量好将狗带来,我定让你满意而归。只是查验的诊金,我不会和你客气。”
闻静思无奈地心想:“从我站在你门前起,你何曾与我客气过。”只好回道:“先谢过徐大夫了。”
两人出了小院,原路返回。闻静思坐在车内一言不发,雁迟忍不住道:“这人对畜牲竟比对人亲切,莫不是跟畜牲一路的。”
闻静思失笑道:“是个怪人。”
闻静思虽有太子舍人的官称,毕竟不是正常的封授,不在百官名册之中,既无需到班点卯,又无需处理职责内的事务,自然无法出入皇宫。他回家之后,将与徐谦的谈话记录在信笺上,来到小院内,轻唤了声“明珠”,那暗卫果然现身面前。闻静思将信件递给他,叮嘱亲手交给萧韫曦。
上午发出的信,萧韫曦中午便来了。两个侍从,一身狐裘素衣,轻车熟路的从角门直入闻静思的小院,对来往下仆的惊慌失措视若无睹,仿佛走在自家后院里。闻静思与雁迟在院子中手谈,见他跨过月门,急忙丢下棋子迎了上去。待走近了才看清萧韫曦一脸的倦容,眼下也隐约可见一抹浅淡的青乌。知道他这些时日定是片刻不离太后身侧,不禁心中一疼,将他引至内室。
萧韫曦脱下狐裘交给闻静思,看他挂在屏风上,又从暖箱中取出热水沏茶,淡淡一笑道:“我正为身边没个能验畜牲尸体的人发愁,你就来信了,真是一场及时雨,令我百愁消啊。”
闻静思将热茶递至他手心,温言道:“殿下,已近饭点,不如先在我这里休息片刻,用过午膳,我再陪殿下去徐大夫处?”
萧韫曦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我看起来有那么糟糕?”
闻静思避开话头道:“太后这几日怎样了,好些了么?”
萧韫曦闭上双眼,捏了捏太阳穴道:“只是腿骨折了,其他无碍。这两日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无法进食,昨夜更是严重,我守了一夜没敢睡。”他扭了扭脖颈,只觉得异常酸痛,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道:“我在你这里小睡一会儿,用膳了再叫我。”
闻静思低声应答,速速铺了床,待他宽衣躺下,盖严了被褥,遮好屏风,才闭门走出去。雁迟见他轻脚出来,奇道:“他这时候睡觉?在你这里倒像在自己宫中似的。”
闻静思笑道:“殿下一夜未眠,下午又要去徐大夫处,让他睡一会儿罢。”
萧韫曦只睡了三刻就被闻静思摇醒过来,吃过午膳,又喝了杯浓茶提神,才和闻静思、雁迟一同出门。徐谦对闻静思的去而复返并不惊讶,仿佛早有准备,让小童将三人请入正厅。面对狮子狗的尸体,也只是微微一皱眉,二话不说铺上布巾,取了竹镊、银针、药罐等用物,躬身低头查验起来。萧韫曦在小院站了片刻,走近厅内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一侧的博古架上。普通人家的博古架多放置瓷器、古玩、书册一类的文雅物件,徐谦这一片上,尽放了些家畜的头骨,与行医的用物,唯一的三本书册也是放置在最顶一层。萧韫曦向前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徐谦低沉的声音:“贵客只能眼看,勿要动手啊。”
萧韫曦走到博古架前,负手而立,头也不回地道:“徐大夫今8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年贵庚?看上去已过而立之年了吧。”
徐谦手不停,头不抬地道:“三十有一了。”
萧韫曦又道:“徐大夫看来对家畜情有独钟,连骨骸都要留在身边。”
徐谦笑道:“贵客千万不要小看这些家畜。你左侧第三格第一个是羊头,曾在冬天用自己的奶水喂活了一个成人。第四格第三个是马头,带着主人冲出狼群的包围。你右侧第一格第三个是鸽头,为人传递信件,最终被人充饥果腹。畜牲比人有情有义,人通常擅于挟私报复,畜牲却以德报怨。孰高孰低,贵客分得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