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允休笑着点点头,带着儿子看那顶喜轿在马车人流乐工的簇拥下向城外慢慢远去。出得城外,林稳放缓马步与婚轿齐平,这才看见小窗内,闻静心早已揭开了喜帕,痴痴地遥遥张望越来越远的城门,那一张秀美精致的脸,已被泪水花了妆容。
闻静心一走,闻府的欢声笑语也跟着走了。闻允休一贯的上朝下朝,从不耽搁,闻静思常常把自己关在房中,平常难得一见,二弟早上出门,也不知去那里闲逛,不到点灯时分绝不回府,小弟坐镇商铺,板着脸将算盘拨得噼啪响。
四个主人都无心管事,府中下人得了便宜,纷纷松懈下来,今日忘了浇花,明日偷出府游玩。明珠冷眼旁观,寻了个日子将府中仆从全叫到堂下,他虽担着食客之名,办起事来比几位主人更加威严,一顿分明赏罚,镇得一众下人齐齐收了轻慢之心。
过了几日,闻静思从洒扫的小婢处知道了缘由,并无责怪明珠越俎代庖,借午膳之机向他敬酒致谢。当日下午,他便抛开杂念,将府中大小事物一一管了起来。
四月初九,闻静林提议明日休沐去城郊踏春。府中的五个年轻人虽各分文武,对郊游玩乐是一致的喜爱。即刻吩咐小仆备好酒水果茶,次日一早,五人便乘坐马车前往城郊。
此季正是梅花凋零桃花盛开的时节,一片无际的桃花林尽是嫩绿粉红,鹅黄素白,生生把初春妆扮得如二八少女一般,清新动人。闻静云吩咐车夫将车赶至旧时玩乐处,铺张物什,烹茶煮酒,猜枚射覆,真是三分欢喜都变成十分和乐。闻静林趁着弟弟和雁迟比试蹴鞠,悄悄将长兄拉到桃花林深处。闻静思随着他走了一段路,见人烟渐渐稀少,才缓缓问道:“怎么了?”
闻静林在一株碧桃下停了脚步,背对着兄长,将眼前十里桃花尽收眼底。“大哥,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京城了。”
闻静思奇道:“去哪里?”
闻静林摇了摇头道:“先去雁迟的师门看看,那也算是我的半个师门。之后再去哪里,我也没有打算,总之我是不想再待这儿了。”
闻静思这才意识到不妙,双眉一蹙,沉下脸急声道:“父亲知道么?”
闻静林慢慢转过身,双目如电,盯着兄长的脸,一步一步地走近。他这几年沉浸武学,练出一身结实精壮的肌肉,不仅身量超出兄长几分,就连气势也胜过了兄长。他这一靠近,闻静思竟生出几分压抑的感觉来。闻静林在一丈外停下脚步,看着兄长一脸的肃容,锦衣包裹的清瘦身躯,忽而一笑,撤去一身的凌厉之气,反问道:“阿心为何喜欢兔子,父亲知道么?阿云最厌烦算账,父亲知道么?我为何习武,父亲知道么?大哥为何一心扑在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上,父亲知道么?”他一连问了几个父亲知道么,见兄长明亮的眼眸黯淡下来,不由缓和了声音继续道:“一年三百六十日,他除了母亲冥诞,我们几人生辰的日子做一碗寿面,何时真正关心过我们?除了你做侍读被罚跪雪地高烧不退的那次,我们几个病了痛了,他有哪次向你一样彻夜守着,就为了端一碗热水,换一盏油灯?他与同僚见面比见我们还多,他与同僚饮宴比与我们同桌用膳还多,甚至他去勾栏院上景玉的床,也比来我们院里查课业多。何为‘父亲’二字,他知道么?你子代父职,尽心尽力做个好儿子好兄长,我见了都觉得可怜。”
闻静思料不到这个平日爽朗爱笑的二弟会有这样的深沉细腻的心思,每一问都仿佛是一道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越来越紧,直勒得他衣袖掩盖下的双手细细颤抖,喉间喘不过气。过了许久,闻静思才黯哑着嗓子劝道:“他生下你我,养育成人,始终是父亲。朝中局势复杂多变,他官位越来越高,党同伐异下他若不全心全意应付,我们哪里有个平安的家?”
闻静林哈哈一声笑了出来,上下打量了兄长片刻,抱臂笑道:“父亲总说你像母亲,我却觉得你和他像个十成十。国家国家,先国后家,宁王要不封你为相,可真辜负了你一片苦心。”他见兄长张口要反驳,伸手一挥道:“大哥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闻静思凝视着二弟眉目间的决绝之色,心中无限疲惫,倒退了两步靠在一株桃树上。那桃树被他一震,落下几片粉红的桃花瓣,隐没在草丛中。闻静林见他脸上毫无掩饰的疲倦与哀伤,正想着说上几句好话,却听他轻声道:“没了小妹和你,这还哪里像个家。”心中竟泛起一阵说不出的疼痛,仿若湖水波澜,层层推开,层层堆积,难以消散。疼的他只呆立当场,说不出一句话。
闻静思沉默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道:“你若是要走,不妨去殷州看看小妹,再去禹州弁州的城镇看看当地百姓的生活。比起北地两州,我们衣食无忧,实在是太好太好。我作为闻家长子,不求你与我一同入朝为官,只愿你能体恤百姓的苦难,珍惜眼前。”
闻静林心头大震,疾步上前,将兄长牢牢抱在臂弯中。闻静思不知其意,仍旧如同幼时般轻轻拍着他宽阔的背脊以作安抚,片刻之后,才听二弟颤抖着嗓子道:“我答应你,大哥,你要好好保重。明年新年,我会回来看你们。”
闻静思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向远处迎风飘落花瓣的桃树,只觉得家里好似那株桃树,小妹与二弟纷纷离去,再见未有期,别后长相忆。
闻静林走的时候,天尚未亮,他是城门开启后第一个出城的人,单人单骑,刻意不等兄弟相送。闻静思下午去问小弟,闻静云奇怪地看着他道:“二哥在你没回京之前就和父亲说了要走,父亲也答应让他出去历练一番,他说自己会告诉你这事。怎么,难道二哥没有说么?”
闻静思怔怔地盯着小弟修剪整齐的鬓角,摇了摇头道:“我以为他瞒着父亲。”
闻静云笑道:“二哥就算瞒你也不会瞒父亲。”
弟妹的相继离去,确实让闻静思的心缺了一角,可朝廷暗地里的波涛汹涌,又迅速将这一角塞满。二宗罢朝,并无多大影响,萧韫曦手中的兵、吏、户三部运作照旧,刑部在闻允休数年的治理下也毫无变化,可工、礼二部与九寺中的六寺多为宗派,其中几位重臣相继病休,让这风雨中的朝廷更添几道电闪雷鸣。熬过了端午,皇帝终是在这无声的冷战中败下阵来,借六月宗维生辰,御驾亲自前往宗府为他庆生。君臣在书房闭门畅谈了半个时辰,谁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次日早朝,原本空缺的列队,竟是整整齐齐,群臣恭敬的跪拜,齐声三呼万岁,萧佑安端坐在御座上,谁也看不清他眼底的厌恶与疲倦,谁也看不见他袖中的双手,指甲已深深嵌进了皮肉。
书上虽写七月流火,彼时艳阳依然高照。荷塘里的蛙,鸣声一片,知了也叫个不停。屋内闷热,闻静思便让仆人将午膳摆在暮雨山亭内,闻允休难得回府用膳,父子三人围坐一起,席间并无美酒佳肴,却也和睦喜乐。闻静思见父亲神色微黯,开口问道:“父亲,朝中又有事烦心?”
闻允休从不瞒他大小事务,当下吞咽了口中饭食,缓缓道:“皇上欲明年中登泰山封禅,将封禅事务都交给宗太师了。”
封禅多是盛世有大功绩的君主在泰山筑圆方二坛祭祀天地。此时内外虽无战事,天下尚且太平,可燕国离盛世二字,实在有些远。萧佑安选在此时登顶泰山,实在有些难以揣测用意。
闻允休见长子凝目沉思,三子笑不可仰,疑惑道:“阿云高兴什么?”
闻静云停下筷子如实道:“既然皇上宗维负责一应事务,他又最爱奢靡铺张,所用器物一定不少,各处造办未必都能吃得下这块肥肉,我们暗中有不少商号,或许可以分一杯羹。”
闻静思不理会弟弟的说词,向父亲问道:“皇上为何忽然想要封禅?”
闻允休夹了筷鸡肉放入碗内,徐徐道:“你觉得为什么?尽管猜上一猜。”
闻静思迟疑道:“莫不是因为军械造局一事,要用封禅安抚宗家?”
闻允休看着渐渐成熟的长子,眼中尽是赞赏。“不错,封禅一事极其隆盛,交给宗太师操办,恰好彰显其在朝中之地位。皇上既可安抚宗家,宗维又可摒除前嫌,何乐不为?”
闻静思看着一桌的菜,顿时没了胃口,低眉敛目轻声道:“国库亏空,选择此时封禅,岂不是劳民伤财。”
闻静云含着饭菜吃惊的看着兄长,闻允休也端正了脸色,道:“这是平衡各党之计,朝中稳定,天下才能太平,皇上有何不对?”
闻静思微微咬着下唇一点肉,既不再反驳,也不再接话了。
宗维七月接了封禅的事务,月底就给各地造办发了命令下去。果然如闻静云所料,他性豪奢,爱铺张,造办接不下如此多的订单,便和当地的商家合作,一起完成各项器物。闻静云早有准备,和族中行商的叔伯通了气,利用几处商行接下造办的指派,赚了大大的一笔。
八月中秋之后,宗维领了皇命,亲自去各地造办督工,以示重视之意。宗维走的那一日深夜,万籁俱寂,有个身穿黑斗篷的人,从闻府仅开了半扇的门中溜了进去,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眼前的路被半个月亮照得朦朦胧胧,唯独石径旁的石灯笼闪着微弱的灯火,一直将来客引到闻允休的书房。此时的书房正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光芒投射在窗绢上,此时的油灯再微弱,到了明日,也足以照亮帝国前行的道路。
秋去冬至,万物更替。落光了枯叶的枝头铺满了薄薄一层初雪,轻轻一弹,便能扑簌簌的震落下来。
宗维走后,太子将招揽到的几位颇有名气的道士进献给了皇帝。萧佑安近年颇喜爱钻研长生之术,得了这几人,竟欢喜得日日埋首在深宫丹房中,将大小事务都丢给几位重臣,除了早朝露脸片刻,平日要见,已是十次中也难得见到一次的局面。
新晋的臣子不知太子此举的缘故,老臣之间却是心照不宣。朝野已有皇帝意在换太子的流言散布,一时无法辨认源头与真伪。太子自是不愿将此事坐实,表面上进献道士,投父皇所好,处理事务更加小心谨慎,务必令重臣挑不出一丝错处。暗地里屡次派人查证流言,却是徒劳无功。
今年的冬雪降得早,禹州也下了几场大雪。
小年夜当日的早朝,内宫中传来消息,萧佑安忽染风寒,已起不了身。
第十八章 乌衣年少东流水
夜晚的闻府,除了仆役居住的院落外,只有清霜馆还亮着灯火。
往年常常可闻小妹清脆的笑声,二弟偶尔的吵闹,如今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家门,让这小小的院子,在雪后的夜晚更添几分冷清。
闻静云出门去族中叔伯家商议事务,闻允休饭后进了书房,雁迟和明珠陪着闻静思闲谈了半个时辰才告退,留给他一室的沉寂。闻静思走到书桌前,博山炉的镂空处飘散出丝丝袅袅的烟气,漫漫围绕过来,缠绵在他衣袍之上,轻拂过他的下颌双颊额头,钻入他的双鼻,沁入心田,翻腾起一阵的心慌意乱。
闻静思看了眼屋角的刻漏,走出居室,去往父亲的书房。闻允休见长子如约到来,握笔的手往身边的椅子一点,道了声坐,低头写完奏章的最后几句。
闻静思等父亲搁置了笔,才开口道:“父亲,皇上今日龙体如何?”
闻允休瞥了他一眼,吹了吹半干的墨迹道:“内宫的消息是还如昨日,风寒未退。”
闻静思点了点头,道:“父亲招我前来,所谓何事呢?”
闻允休将奏折摊开放在一旁,弯下腰,从书案面板底部的暗槽里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了过去。闻静思双手接过,那书册已有些年代,四角卷边发黄,用的纸张却是宫内独用的麻纸,面皮上“皇长子医录”五个字即便过了岁月的浸染,依旧有着松烟墨独有的浓重无光。闻静思揭开一页细细读下去,胸腔中的心脏越跳越快,捏着纸的手微微震颤,几乎要将书册撕裂开来。
闻允休等他阅完最后一页,无声笑了笑,道:“如何?”
闻静思垂下眼睑,小心掩藏心中的一丝欣喜,稳了稳气息道:“这真是天意。”
闻允休哈哈一笑,道:“王爷所谋之事你也当知晓,如今有这一册在手,算是顺应天意而为。过一段时日,你收拾一下,回莲溪本家一趟,我有些事要你去办。”
闻静思微微一怔,点头应道:“好。”随即还回书册,与父亲谈起太子这段时日的处事来。
过了半个月,皇帝的病情始终不见起色。京城之中,朝廷之上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说不清道不明。闻静思再不谙世事,也嗅出了不寻常之处。他听着民间拥护宁王的呼声渐渐高涨,想到父亲手中的证据,不难猜出此时就是宁王动手的好时机。只是皇帝未曾病好,太子若被宁王这样一逼,难保不会做出弑君的恶行,届时又会是怎样的局面?闻静思只觉得寒意仿佛化作一条蛇,纠缠上来,绕着他的脖子,越勒越紧。
闻静思看得出来的事,萧文晟又如何不知宁王的打算。宗维虽然在野,宗琪却仍在朝。宗党在这个时候,难得团结起来,不过两旬,隐隐有把持朝政拥立太子的意思。萧文晟是皇帝亲封的皇储,如无废诏,万一皇帝驾崩,他理当继位,即便不同道的官员,也不敢冒死出头。而原本与宗家对立的闻史几家,并不见抗拒之力,仿佛对太子批示六部奏章,召集内阁朝会这等同于监国的行为举止闭眼不见。萧文晟疑惑之余,也深感初次掌权的快慰与舒坦。萧佑安的病情时好时坏,闻允休拿着奏章数次求见,都被内宫以勿扰休养打发回来。
永安七年九月,久未有动静的内宫在太子宗琪主持的内阁小朝会上,颁布了一道圣旨,意指太子在皇帝养病期间,奉召监国,宗维宗琪与三省长官共同辅政。诏书确实皇帝笔迹,玉玺也并非作伪,只是何有这样一道旨意,让整个朝廷上下都纷纷暗自猜测起来,猜皇帝有退位之意的,猜太子矫诏的。宗党自然风光霁月,无限光荣,反之人心惶惶,终日难安。
史逸君仍旧一派沉稳,闻允休更稳得住阵脚。这股动荡似乎并未牵扯到二人,上朝下朝,酒宴议政,都如旧时风貌。萧文晟却有些按捺不住,时不时找了理由将两人训斥一通,却好似一剑刺在水中,任他如何翻腾,过后依然平整如镜。老辣如宗维,也摸不准两人的意思。
十月一到,萧文晟开了大朝会,他一身皇太子的冕服,端坐在龙椅之下,当即宣布封禅如期举行,皇帝病情已好了大半,先由太师宗维,协同集英殿大学士宗琪等数人,前往泰山处理一干事宜,等皇帝一到,即可祭祀天地。
这两位重臣一走,自然要将士沿途保护。凌崇山倒是爽快,让他们带走了城外一个营的精锐兵力。
时局变迁,莫测诡异,闻静思细细看在眼中,数次通过凌家暗哨发往殷州的信都只有一个结果——石沉大海。让一贯能忍的他,也焦虑急躁起来。父亲半夜回府,闻静思便来询问。闻允休难得见他慌乱阵脚,算了算时日,开口道:“思儿,你不必心急,一切自有天意。你收拾一下,我给你封信,你替我亲自送往莲溪祖宅的族叔伯手中。”
闻静思想了想,终于抵不过父亲严厉的逼视,应承下来。如今这样的情境,父亲真正的意图是什么,闻静思又怎能不知怎能不晓,无非是让自己远离动乱,保全一个清白之身罢了。他离开父亲的小院,脚步一转,向雁迟的住处走去。
雁迟常与明珠切磋武艺,谈论朝事,闻静思来的时候,两人正在手谈。雁迟见他面色略微苍白,不由担忧道:“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闻静思在他身旁坐下,看了看两人,沉吟片刻,慎重地道:“皇宫之中还有比你们二位联手更强的武人么?”
雁迟笑而不语,明珠想了想道:“据我所知,凌家的武官大多擅长排兵布阵,对战谋略,自身武艺绝顶的并不多。除了凌云凌将军或许在我之上,其余如卫桓将军,凌孟优大将军,或许能战个平手。若是我与雁兄联手……”他忽而一笑,豪气干云。“自是绝无敌手。”
闻静思舒眉展目,放下半颗心。“若我请你们二位将皇上从宫中密密接出来,可否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