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在赵氏生育过皇嗣的份上,皇帝最终给了她一个较为“体面”的死法:三尺白绫,自缢。
贺融永远记得,他的母亲默默流着眼泪,在禁军与内侍的监视下,在那间小屋子里,将白绫抛上了横梁,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
秋意渐凉,晚风徐徐,送来不知名暗香,贺融深吸了口气,从往事中回到现实,忽觉肩上一暖,他没回头,只是顺手拢紧了披风:“杨钧回去了吧?”
文姜:“是。”
贺融:“没想到客人来得突然,倒怠慢了他,改日你将两罐野茶给他送过去吧。”
文姜扶着贺融进屋,低低应了一声,她向来不多话。
杨钧送来贺松与文姜,从此他们就是贺家的人了,贺松虽然名义是管家,实际上他手底下也没人。贺家人没资格娇气,生火做饭都是贺嘉与宋氏一手操办。
文姜则是杨钧专门送给贺融的婢女,但没人嫉妒贺融的特殊,因为他腿脚不便,出入的确需要有个人照顾。
不过贺融也没因此将文姜扣在身边,有时候宋氏那边带孩子忙不过来,文姜也都会过去帮帮忙。
现在的贺家虽然清贫,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却十分融洽。
但这样平静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虽然马宏和齐太医低调行事,乔装改扮,但贺家身份始终敏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入秋之后,贺融的膝盖都会针刺似的酸麻,每到夜里,更是双足冰凉,所以临睡前,文姜都会烧上一桶水,给他泡脚,这个习惯,自从文姜来到贺家之后,雷打不动。
贺融:“你下去歇息吧,我自己来就好。”
文姜悄声离开。
贺融弯下腰挽起裤脚,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以为是文姜去而复返:“还有什么事吗?”
“我拿了些姜片过来,听今天一起上山的猎户说,生姜泡脚可以疏通经络,活血暖身,更有效果。”却完全不是文姜的声音。
贺融抬头讶异:“这么晚了还过来?坐。”
贺湛一笑,人如其名,明朗清湛。
“孤枕难眠,想挤挤三哥的被窝。”
前几年,贺家还没换大院子之前,兄弟几个都是睡在一处的,贺融也不以为意:“你是有话想和我说吧?”
贺湛往热水里放了些生姜片:“下次先把姜放在小壶里烧开了,再倒入桶里,效果会更好些。”
冰冷的脚浸入热水,贺融舒叹一声。
贺湛拿出一对兔毛护膝:“快入冬了,三哥把这个戴上吧。”
贺融一摸上面的针脚,细密精致,恐怕大嫂宋氏,也没这样的手艺,不由惊奇:“我不知你几时学会了女红?”
贺湛轻咳一声,有点不自在:“旁人所送,我借花献佛罢了。”
贺融:“哪家爱慕你的小娘子送的?人家的心意,我怎好据为己有,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贺湛:“别啊!是今儿一起上山打猎的猎户,上回我跟二哥送了他们家两只野兔,今日那猎户的女儿就送了一对护膝给我,礼尚往来罢了。”
贺融挑眉:“不见得吧?二哥肯定没收到护膝,怎么就单给你一个,这还不是对你有意?”
贺湛苦笑:“三哥你就当帮帮我,收下这护膝吧!”
贺融:“行了,我知道你是念着我,不开你玩笑了。”
贺湛与他并肩在床头坐下:“三哥,依你看,父亲会不会照你说的,拒绝马宏的提议?”
贺融:“会的,就算父亲不想说,大哥也会劝说他的。”
贺湛:“其实父亲也不是不疼阿姊,在这里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任谁有希望脱离苦海,心里都会忍不住动摇的。”
贺融:“我知道,如果父亲坚决拒绝马宏的提议,也许一时半会回不了京城,但从长远看,其实对父亲是件好事,起码他不会给人留下卖女求荣的不堪印象。至于陛下的决定,我们左右不了,如果朝廷决意让阿嘉去和亲,最后她也只能听从。”
贺湛点点头:“父亲只是一时转不过弯,他会明白你的苦心。”
他觉得有些冷,索性也脱靴除袜,将脚放入桶内。
桶不大,再加入一双脚,就只能是叠在贺融的脚面上了。
贺湛外表斯文,却经常跟着二哥贺秀上山打猎,没少日晒雨淋,相较起来,贺融不常出门,肤色更白一些。
水中微微荡起涟漪,映出两人越发分明的肤色。
贺湛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经常会像现在这样,跟贺融同在一个桶里泡脚,不知不觉,他们在这里已经度过了整整十一年。
“我还记得,前任房州刺史对我们看管甚严,我们刚到房州,就派人过来,借口搜查逆案证据,将我们偷偷藏在身上的书全都抄走了,我和四哥想读书识字,都找不到一本书,还是你和大哥手把手,教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学。”
贺融:“那时候我也还小,能教得了你多少?多亏大哥,将自己从前看过的书默写下来,还有二哥,白天跑去人家学堂外面偷听偷学,再回来教我们。”
贺湛忍不住笑:“可惜二哥记性不好,又没有纸笔,往往回来就忘了大半。”
贺融也笑:“最后他被逼无法,夜晚跑去偷书回来给我们抄写背诵,天快亮的时候再还回去。”
贺湛感叹:“后来我们大一些,就自己去学堂外偷听先生上课,也幸好三哥你建议父亲向陛下写信,陛下回信之后,房州刺史和本县县令也换了个好说话的,对我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想想,我们没成为睁眼瞎,可真是幸运!”
片刻没听见回应,贺湛一看,贺融的脑袋微微点着,满脸困倦,正在打瞌睡。
贺湛失笑,弯腰先将贺融的脚从水里扶起来,帮他擦干,又服侍他在内侧睡下,为兄长盖上被子。
正当他准备弯腰脱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
是二哥贺秀的声音。
贺融也被惊醒了,迷迷糊糊睁眼。
贺湛忙按住他:“你躺着吧,我出去看看。”
话虽如此,贺融还是披衣起身,跟在贺湛后面。
兄弟俩来到院子,就看见贺泰与马宏等人也已被惊动了,都站在院子里。
贺泰见贺秀从外头进来,忙问:“怎么回事?”
贺秀恨恨道:“方才我起夜,看见外头有人窥视,那人也贼机灵,待我追出去时,已没了踪迹!”
“该不会是认出了你的身份……?”贺泰面露惶然,随即望向马宏。
马宏意识到,很可能是自己与齐太医的到来,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他让众人先进屋,又叮嘱道:“无妨,我与齐太医明日就走,无论谁来问,你们只说是从前的王府仆人被遣散后不忘旧情,过来探望,现在已经回乡了。”
贺泰握住马宏的手,手还在微微颤抖:“马内侍,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日日寝食不安,就怕有人想要害我……如今我也老了,只盼临死前,还能落叶归根,见陛下一面,以全孝心……如此、如此也就死而无憾了!”
马宏忙道:“郎君不必如此,您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他拉着贺泰好一通安慰,才将对方给安抚下来。
众人各自回屋之后,贺湛越想越奇怪,不禁问:“方才会是谁人的耳目?马宏一行来时,着装与马车皆简陋寻常,难不成是他们的言行举止露了破绽,让人给盯上?对方动作就这么快?”
话未说话,对上贺融毫不意外的表情,贺湛恍然大悟,忙压低声音:“是你跟二哥合演的一出戏?”
贺融:“我只跟大哥提了一句,想必是大哥交代二哥去做的,经此一事,马宏一定也吓得不轻,肯定会回京禀报,说不定父亲能提前回京。”
贺湛恍然:“父亲从善如流,方才我还以为他也吓得不轻!”
贺融戏谑道:“要想骗过马宏那等人精,不知情比知情要更逼真些,父亲这是真情实感,发自肺腑。”
太促狭了,还调侃老爹!贺湛忍住笑,对他比了一个夸赞的手势。
……
隔天一大早,马宏与齐太医就匆匆上路,他们不仅留下米面,还留下了一些钱财,为免引人注意,贺泰也没有亲自出来送行,只让贺穆将他们送出城外。
回程时,贺穆顺道去了一趟县衙,将近日弟弟们打来的猎物送些过去,算是感谢县令这几年对他们的照顾,结果回到贺家时,他身上还多了一张请帖。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房州刺史设宴,宴请本州大小官员,世家名流。
往年这种事,素来是没有贺家的份的,虽然现在的房州官员对贺家的管制比之前宽松许多,但他们依旧不敢跟贺泰过从甚密,甚至有意无意撇清关系,假装忘记自己治下还有这么一户人家。
但今年,贺泰居然也在受邀之列。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5章
中秋之夜,灯火万家。
哪怕房州这样远离京城的内陆州县,家家户户未等月上中天,便已经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将桌椅搬到院中摆放,安上贡品,焚香拜月。
在房州刺史府,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门口早早挂上新糊好的灯笼,里头特意用了儿臂粗的蜡烛,烛光透过纱绢发出盈盈之光,柔丽温腻,又因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而显得越发热闹。
房州虽非富庶之地,却不乏士族富贾,使君于府中设中秋宴,房州但凡有些名气的人,都被邀请过来了。
古来宴会,无非借花赏景,借山水寄情,唯独元宵赏灯,中秋赏月,须得天黑了之后才能进行,里里外外,人声鼎沸,没有半分秋夜寂寞。
刺史府的仆役站在门口接名帖,几乎笑僵了脸。
停在刺史府门口的马车络绎不绝,来者非富即贵,这些马车用的自然都是上好木料,车辕窗沿,稍有讲究的人家,甚至雕上细腻纹理,生动异常。
唯独眼前这一辆,貌不惊人,朴素得近乎简陋,就连挂在车窗内的布帘,都是粗麻所制,整辆马车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看到这辆马车,仆役立马笑不出来了,他疑心马车停错了位置。
正想着要不要找人过来将其驱赶,车夫从前边跳下来,绕到后部,掀起车帘子,里面下来两个人,一老一少,那少年人随即又将手伸向车厢里头,又有一名少年搭着他的手出来,只不过他的动作要迟缓许多,仔细一看,对方手里拿着竹杖,明显是腿脚有问题的。
左右前后,也有许多被这老少三人吸引了注意力的人,俱都往这边看过来。
仆役面色一沉,上前道:“来者何人,你们可知此地是刺史府?”
今日府中本就派了不少仆役在大门内外招呼客人,眼见这一行人衣着比刺史府下人还要简陋,仆役们都面色不善围上来,随时准备将他们赶走。
车夫伸手往怀里一摸,居然摸出一张名刺:“你们刺史亲手所书,邀我家主人前来赴宴。”
仆役将信将疑,接过一看,不由瞪大眼,又上下打量贺泰父子三人。
贺家来历,整个房州,不知道的人太少,刺史府仆役自然也听说过,但他只是一个仆役,不会有上位者那么多的考虑,单看眼前贺氏一家的穿着打扮,心想皇帝儿子不过如此,一旦落难,谁也没比谁高贵。
换作从前,堂堂鲁王何曾受过这等目光,只怕早就让人拖下去杖打了,但十余年的苦难磨平了贺泰所有的棱角,他甚至已经习惯了。
贺穆心中有气,见父亲与三弟都面色如常,还是忍了下来。
仆役慢吞吞道:“原来是贺郎君,既然是使君有邀,还请里边走。”
“贺郎君”三个字一出,周围人瞬间都知道贺泰他们的身份,打量目光越发灼灼,各种各样的眼神集中过来,或有同情的,也不乏带着看好戏的恶意。
贺泰被看得不舒服,忙低下头,随着引路的刺史府仆人往里走,贺穆却不由自主挺直胸膛,跟在父亲后面,昂首进去。
刺史府内并不因夜幕降临而暗沉,反是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目光所及之处,屋内、廊下、园林,乃至园林中的假山凉亭,灯火通明,竟如白昼,哪怕京城豪富之家,也不过如此。
贺泰心中赞叹,隐约想起当年在鲁王府的生活,越发唏嘘。
宴会就设在府中园林,刺史府原本没有这么大,是前任刺史上任之后扩建的,现任刺史沾了光,得以享受这片胜境。
假山池水旁边空出了一大块空地,又有花木环盛为景,用来设宴再适合不过,但因今日客人委实太多,不得不由一人一案,改成两三人一案。自然而然的,贺氏父子被分到了一起。
三人衣着过于简朴,与在场宾客格格不入,但又被分到一个比较显眼靠前的位置,是以人人注目,知道贺氏父子身份的,也无一人上前招呼——无它,大家都知道贺泰是因罪被流放而来的,跟他亲近没什么好处,反倒有可能惹上祸患。
现任房州刺史司马匀到任之后,与前任处处打压刁难贺泰不同,他似乎压根忘了这个人的存在,逢年过节,筵席座上宾也不会有他,但今天不知刮的什么风,贺氏居然出现在宾客中,这实在不能不令人称奇。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刺史司马匀姗姗来迟,大家忙起身行礼,司马匀抬手压了压,又笑道:“今日乃团圆之夜,本该团坐赏月,无尊卑上下之分,诸位不必多礼,还请畅饮,不醉不归。”
众人纷纷谦逊,重新落座,有些机灵的,便单独起身感谢司马匀,称赞他这一年政绩斐然,治下太平云云,司马匀显然心情不错,同样一一回应,语气和蔼。
贺泰拿捏不准自己是否也要起身寒暄,他多年鲜与外人打交道,此时禁不住忐忑,又不能转身走人,心里微微焦虑,不由看向旁边的贺穆贺融二子。
贺穆正也望着司马匀那处,见状不悦道:“司马匀既然不将父亲放在眼里,为何又宴请我们?我不喜此人。”
贺融:“既来之,则安之,就当过来吃一顿饭吧,等回去之后,二哥必然要追问我们吃了什么。”
贺穆笑道:“二郎素来好吃,这次没有带他出来,他必定在家里抓心挠肝。”
贺泰想想也释然一笑,紧张焦虑的心情随之缓解不少。
就在这时,侍女呈上一道菜,盘中肉片金黄流溢,中有糯米,似肉而非肉,香味奇特,却又令人食指大动。
众人看得大奇,却又说不出名头,不由议论纷纷,有人尝试之后随即赞叹:“肉肥而不腻,似鹅肉却又有羊肉之鲜!敢问使君,此菜何名?”
司马匀见大家都猜不出来,大感得意,他环顾一周,忽然问贺泰:“贺郎君可知,此菜何名?”
贺泰一愣,迟疑道:“莫不是浑羊殁忽?”
司马匀含笑:“我就知道贺郎君定会晓得,这道菜的做法极为繁琐,得先将鹅的内脏洗净掏空,塞入糯米花菇及各色香料,再取一头羊羔,如法炮制,最后将鹅放入羊羔腹中进行炙烤。如此一来,羊肉内部烤出来的羊油与鲜味,俱都渗透鹅身,所以吃起来既是鹅肉,又如羊肉,最妙的是,没了羊肉那股膻味,鲜嫩无比,回味无穷。想当年,这可是名噪一时的京城名菜呢!”
贺泰点头:“的确如此,使君渊博。”
众人恍然,纷纷恭维使君博闻强识。
其实京城很多公侯之家的厨子都会做这道菜,只是制法麻烦,吃多了觉得味道也就那样,久而久之反倒没多少人吃,贺泰早年也早就吃得腻了,但如今时隔多年,难得尝到一点荤腥美味,竟多了几分怀旧的味道,不由五味杂陈。
有客人高声道:“使君仁厚,无以回报,今夜有月岂可无香,小人特地寻来一盒马牙香,呈赠使君!”
司马匀出了名的爱香,听说这话,立马喜动颜色:“此言当真?快快拿来我一观!”
贺穆低声问:“这马牙香有何稀奇,怎么司马匀就高兴成那样?”
贺泰:“此香是前朝皇室供香,早已失落多年,香方中有益母、宜男等材料,所以又被称为吉祥香,兆头甚好。”
说话间,一方香盒放在司马匀案头,他打开之后,拿出一方香牌,细细嗅闻,却不置可否,只道:“还请贺郎君共赏。”
他让人将香盒捧到贺泰面前,贺泰推却不过,只好拿起来,闻了闻:“的确香味奇特,但我从未见过马牙香,也不知真假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