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眨眼而过,许多人对往事的记忆逐渐模糊,等到金州刺史乐弼挟“长乐王”的名头出现,大家才忽然想起,高祖皇帝在位时,曾多次有意让长乐王为储,只是后来京城一场大火,长乐王不幸罹难,他死后无嗣除爵,这个名字也随之湮没泛黄。
杨钧:“乐弼发的檄文里说,当年那场大火,死的是忠心护主的仆人,长乐王侥幸逃了出来,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直到被乐弼找上。乐弼听闻长乐王遭遇之后,怆然泪下,激愤不已,因此决意奉长乐王为主,为其讨回公道。”
贺泰:“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
杨钧无奈:“贺郎君不必如此生气,我也是复述檄文上的话罢了。乐弼狼子野心,天下皆知,他自然不是真的想为长乐王讨什么公道,甚至那个长乐王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现在最重要的是,房州守军不多,以叛军来势汹汹的情形,万一朝廷援兵未至,金州又决意攻打房州的话,这里恐怕有险。”
贺穆:“我们一家,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嫡亲儿孙,朝廷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陷入险地的!”
贺僖弱弱提问:“凉州和金州不是不接壤么?怎么凉州反了,金州也跟着反,乐弼就不怕被朝廷逐一剿灭吗?”
贺融折了根树枝,直接在院中沙地上画了个草图。
“凉州和金州之间,还隔着利州等地,彼此的确不接壤,但萧豫谋反之后,不思北上进攻京都,反倒南下攻打利州等地。”
他将萧豫占据的几个地盘连成一条线。
贺家人都围上来,哪怕不谙地形的贺嘉袁氏等女眷,看了这沙图,也都明白了个大概。
杨钧恍然:“他必是为了尽可能切断京畿与外界的联系,顺道积蓄实力,柿子先挑软的捏,最后再对京畿形成合围之势。”
贺湛若有所思:“所以乐弼在金州这一反,正好就跟萧豫遥相呼应,凭借这股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们可以趁着朝廷来不及反应之前,将山南东道和陇右道给占了。”
贺融:“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对方具体如何打算,还要再看。”
话虽如此,这个消息如同阴影笼罩在众人头上,重阳节的氛围一扫而空,即使这顿饭还没吃完,大家也没有心情再继续了,宋氏抱着贺歆匆匆回房,其余人也都各自散了。
……
很快,事情发展就印证了贺家人的担忧,而且比他们所担忧的最坏情形,还要更坏。
凉州反军士气如虹,经广武,陇西,直入山南西道,很快吞并了利州,又接连拿下集州和洋州,与金州的乐弼进行会师,叛军的实力一下子成倍增长。
九月底,朝廷军队和叛军在洋州的洋县交战,叛军败多胜少,却也牵扯住朝廷的大部分兵力,让往东继续推进的乐弼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大有将山南东道全境拿下的架势。
房州此地,既非临海,又非边疆,平素兵力不过八千而已,这八千人还有大半驻扎在房州的治所房陵县,像竹山县这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多府兵。
一千多人的兵力,要如何抵挡两万敌军?
比竹山县更早遭遇叛军的是上庸县。
上庸的兵力跟竹山差不多,县令一开始选择了守城,然后一面派使者快马加鞭,到竹山县和房陵那边求救。
竹山县自身难保,县令谭今虽然有点兔死狐悲的心情,也派不出什么援兵支持,使者黯然而归,不久便传来消息:上庸县城破,县令殉城,余下若干大小官吏,或战死,或投降。
总而言之,上庸县已经被叛军收入囊中。
竹山县彻底慌了。
早在金州竖起反旗的时候,房州刺史司马匀就已经急急忙忙向朝廷求援,但朝廷虽然震怒,却并没有太当回事,因为彼时突厥扰边,边境三州都有战火,加上凉州萧豫称王自立,朝廷自然要兴兵讨伐。
兴许是因为这些事情在极短时间内一并爆发,朝廷颇有点顾此失彼的焦头烂额,司马匀的求援迟迟未得到回应。
上庸县还在苦战前,竹山县便已乱作一团,县里的有钱人家,全都携家带口往外奔逃,有些去房陵县投奔亲戚,有些觉得房陵县可能也守不住,直接往南跑。
但更多的,是跑不了也不想跑的百姓。
他们数代安居于此,不愿离开家园,还有的,如打铁等营生,家当想带也带不走,等会儿双腿跑的还不一定有叛军攻城的速度快,索性也都抱着一丝希望留下来。
竹山县令谭今,此时正坐在县衙大堂内,双手扶着脑袋,比任何人都要绝望。
幕僚从外头跑进来,面色不掩焦灼:“县尊,许多百姓携家带口往外跑,拦都拦不住了!”
谭今有气无力:“拦他们作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
见他还不明白利害,幕僚着急:“但连本城府兵,也有一些乔装扮作百姓,混在其中跟着离城,再这样下去,可就士气涣散,无人守城了!”
谭今:“鸿渐啊,朝廷援军,恐怕是不会来了!”
周鸿渐,也就是周翊吓了一跳:“县尊缘何如此肯定?”
谭今长叹一声:“你还不明白么,上庸县失守了,我们竹山难道就守得住?朝廷援军迟迟未至,估计也不可能在城破前赶到了!”
周翊恨恨道:“就算朝廷援军赶不及过来,刺史那边总该有援兵吧?可您三番两次派人去府城求援,司马匀都借故推托,这摆明是想眼睁睁看着我们去送死!”
谭今苦笑:“司马匀估计是想集中兵力守住房陵,上庸没守住,在他眼里,我们竹山很快也会陷落的。鸿渐,你在我身边数年,我却没能给你带来什么荣华富贵,如今大难临头,我身为县令,必是要殉城的,你却不必陪我一起死,快快收拾细软离城去吧!”
周翊大怒:“县尊说的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周鸿渐就是这等贪生怕死之徒?!城在一日,我在一日,你若殉城,我舍命陪君子便是!”
谭今被感动得眼眶通红,使劲揉了下鼻子,然后去握幕僚的手:“鸿渐……”
周翊见他刚才将鼻涕糊在手上,忍不住往后一缩手,愣是没让他握住。
谭县令发现了,气得委屈大喊:“你连我的鼻涕都嫌弃,还说要共赴生死?!”
周翊:“……”
“县尊好兴致,大敌当前,还能谈笑风生。”
陌生的声音陡然插入,谭今二人齐齐往门口望去,这才发现一人从外头进来,年纪虽轻,步履却稳。
周翊皱眉:“来者何人?竟敢未经通报,便擅闯县衙!”
贺湛轻笑一声:“我进来时并未看见守卫身影,否则怎能轻易进来?”
敢情那些县衙守卫,看见守城无望,都各自逃命去了?
周翊又生气又无奈。
贺湛自我介绍:“草民贺湛。”
谭今有点耳熟,啊了一声:“你是贺家五郎吧?”
贺湛拱拱手:“正是。”
谭今:“这等关头,你还来此地作甚?”
说完他就知道自己问错了。
贺家身份特殊,被流放到此,非有皇命不得离开,他们现在要是一走了之,回过头朝廷就能治他们的罪。他当县令的不能走,贺家人想走也走不了,还真是同病相怜。
贺湛洒然一笑:“既然无法离开,与其城破被杀,不如拼死一战,或许还有转机。”
谭今叹道:“是家中大人派你来的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本城守军号称数千,实则只有一千出头,叛军据探子回报,起码两万以上,敌我悬殊,恐怕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贺湛:“府兵不足,还有百姓,许多百姓想走也走不了,留下来的都抱了背水一战的心思,他们上阵打仗不行,但守城的话,只要临阵训练一下,未尝不能派上用场,更何况我大哥二哥如今已经赶赴商州去请救兵了。”
因他的话,谭今重新燃起一线希望:“商州有兵?他们愿意救?”
贺湛点头:“商州毗邻京畿道,驻军在两万以上,商州刺史谢石素以刚正著称,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说罢他又补充一句:“我三哥与本城盐商子弟杨钧交好,正与他商议说服本城富贾捐粮捐丁以助守城的事。”
谭今一旦不沮丧,脑子还是比较好使的,立马反应过来:“对啊,那些富户,个个家里都养着护院家丁,关键时刻怎么也能顶半个府兵用了,还有那些干力气活的工匠……鸿渐,快快,你去让人守住城门,让人不得随意进出。”
周翊暗暗翻了个白眼,但他不好在外人面前不给县令面子,只得委婉道:“现在恐怕已经跑了不少人了。”
您先时可还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
谭今:“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贺湛:“县尊明见!”
周翊正要出去办谭今吩咐的差事,外面又有县丞匆匆跑进来:“县尊,于县尉带着家眷欲出城,正好被贺郎君的公子撞见,双方在城门处起了争执,县尉好似要动手呢,您快去看看吧!”
贺湛面色一变。
贺家儿子不少,但贺家老大老二都去求援了,老四在家陪父亲,老七年纪还小,这个关口上能在外头跟于县尉撞上的,除了贺融,不作他想。
贺湛也不等谭今反应,当即就跑出去了。
谭今拉着周翊:“于堂这个杀千刀的,必是想要弃城出逃,走走,快去看看!”
周翊:“哎哎,我走就是,别拉扯,您手刚还抹了鼻涕呢!”
谭今:“周、鸿、渐!!!”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形势是以公元741年前后的唐代地图为原型,进行架空推演的,有兴趣的宝宝可以自己拿个地图看个大概,很多人不爱看战争形势的,也没关系,一目十行不影响阅读,知道现在有叛军快要打过来就行了~
☆、第8章
竹山县有险,那些富贵人家跑得最快,杨家商贾出身,自然也不例外,但杨钧父亲杨鳞走南闯北,比别人多了些见识,他认为这种时候也正是下注搏一把的时候,高风险可能血本无归,也可能有高回报,尤其是城中还有贺家人,他不介意做一些不伤筋动骨的投资。
竹山县是杨家老宅,这些年杨家移居在外,大部分家人都在京城,但杨鳞还是留下了一部分粮食和人手在城中守着,以备县令随时召唤,若竹山县最后能守下来,杨家自然是要被嘉奖的。
杨钧并没有跟着一起走,反倒主动提出留下来。
杨鳞没有叱骂:“你是如何想的?”
杨钧道:“我与贺融交情匪浅,大难临头,怎好舍下他独自逃难?”
杨鳞:“听说上庸县城破之后,当时主战的守城官吏都被叛军砍头示众了,你知道你留下来可能会面临什么下场吗?就算交情好,也不必在这种时候逞强!”
杨钧:“我知道,父亲,但贺家大郎二郎也已经去求援了,如果竹山县能守下来,有我在,不是更能代表杨家吗?”
杨鳞注视他片刻,叹息一声,拍拍杨钧的肩膀:“为父知道,你是不想回京见你那些兄弟姊妹,但说到底,你也姓杨……罢了,如果你已经决定,那就留下来吧,铺子下面有个隐秘的地道,你知道在哪里,万不得已时,可以保全性命。”
杨钧:“多谢父亲成全。我既留下来协助守城,能否请父亲多留些粮食和人手给我?”
杨鳞沉吟片刻,拍板道:“人手我带走一半,粮食都留给你。”
杨钧大喜:“多谢父亲!”
杨鳞出手大方,的确不同一般商贾,他不仅把粮食全都留下来,而且还将杨家放在城郊的部分粮食也一并运入城。
这就是为什么杨钧和贺融会站在城门口,帮忙察看押运粮食的原因。
贺融得知杨钧的决定,也劝他:“你又不能上阵杀敌,留在这里也可有可无。”
杨钧不满:“你这是为我好还是埋汰我呢?”
贺融:“埋汰你。”
杨钧就笑了:“你这么说,我也不走,我还等着有朝一日贺郎君东山再起之后抱你大腿的,大难临头,不正是雪中送炭的时机?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为了以后的回报,冒点险还是值得的。”
贺融知道他虽一副商人口吻,但说到底,还是朋友义气居多,心中已然笑起来,面上却还绷着张脸:“东山再起的话,还是不要轻易说为好,以免落人口舌。”
杨钧:“我晓得。依你看,竹山这次能守得住吗?”
贺融:“如果大哥他们能及时带救兵回来,还有可能,现在只能赌陛下对我父亲还有几分父子之情了。”
杨钧见他语气平淡,不由恻然。
贵为皇孙,本该生来高傲,但贺融为婢妾所出,就算未受伤致残之前,恐怕从小也已学会如何察言观色,为人处事,正因见惯了冷暖,所以心志愈坚,否则,也不可能年纪轻轻,身处逆境,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反倒养成这般资质。
也许生在天家,反倒拘束了他。
杨钧常去贺家串门,他早看出来,虽然身为一家之主的贺泰,对贺融并不是十分喜欢,但不知不觉,贺融却隐隐成为全家人倚重的对象,贺泰有意无意,也总会询问他的意见。
“如果能回京城,你有什么打算?”杨钧忍不住问。
贺融没有瞒他:“我会设法为生母正名。”
杨钧听过贺融生母的事情,他有些瞠目结舌:“这是钦定的罪名,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人证物证早就湮灭……恐怕不容易吧?”
贺融:“事在人为。”
他既如此坚定,杨钧也不好再劝,正想说点别的什么来转移话题,余光一瞥,看见从不远处过来,正准备出城的一行人,不由咦了一声。
贺融:“怎么?”
杨钧:“那是县尉于堂,他怎么穿了士兵的衣裳?诶,三郎?”
他还未说完,贺融已经上前,拦下那一队人马。
“敢问阁下可是于县尉府上?”
于家护卫也不下马,大声叱喝:“大胆,你既知是于府车马,还敢挡路!”
此时城门士兵验明身份,也不敢拦阻,正准备放行,贺融这一插手,反倒引人注目。
贺融冷冷道:“叛军即将来袭,百姓无知,争相逃跑也就罢了,于县尉身为朝廷官吏,这种时候不思报效国家,反倒急急忙忙想要离城,这是赶着去哪里呢?”
于家护卫怒斥:“县尉行踪也是你能打听的,还不快快退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长、枪横身,手腕一转,朝贺融扫过去。
“住手!”杨钧喝道,“这是贺郎君的三公子,你敢无礼!”
他一介书生,堪堪伸手抓住护卫扫来的长、枪,踉跄了一下,差点往后摔倒,还得贺融扶住他。
听见贺家二字,护卫不由一愣,下意识往后望去。
贺融嘲讽:“于县尉缘何扮作士兵,莫不是想带家人出城秋游?”
众人原本还没注意到,见贺融一说,才发现马车旁边那个士兵果然是本城县尉于堂,不由哗然。
县尉掌一城治安捕盗,竹山县不大,所以一千多府兵也归县尉掌管。官职虽小,权力却挺大。
然而现在本该领兵抗敌的人,却带头逃跑,这城还要怎么守?
于堂眼见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由暗骂那护卫蠢笨,索性走上前,义正辞严:“我此番出城,乃是护送家人,等家人平安出城,我自然还要回来,正是怕你们误会,所以才乔装一二,你们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岂有此理!”
贺融淡淡道:“那我看于县尉还是不要出城的好,以免像我这样的小人误会。”
于堂大怒,他在竹山县向来说一不二,连县令的风头都要压一压,何曾轮到贺融来教训自己?对方虽然姓贺,可现在也不过一介草民,若朝廷当真重视这帮皇子皇孙,又怎么会任他们被困在这里,也不派兵来救援?
他早就认定竹山县守不住的,留下来肯定是送死,要不是这个贺融多管闲事,他眼下早就出城了!
“本官做事自有本官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你贺家被废为庶人,还是好好待在自家反省吧!滚开!”他恶狠狠道,见旁边护卫蠢笨如驴,兀自木愣愣站在那里,竟也不知道配合,只好自己动手,想要推开贺融。
却有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抓住于堂的手腕往旁边一拽,于堂猝不及防,整个人直接往后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