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风水轮流转,薛潭孤注一掷,跟着贺融跑去西突厥,还平安归来,立下大功,自此一帆风顺,步步高升,直上青云,将薛沄远远甩开。眼下薛潭官居六部尚书之一,其弟薛沄却还在原地打转。
薛家父母有些后悔,三番四次上门,想与薛潭修复关系,前两年,薛潭的继母还想给他定一门亲事,妻子是薛潭继母娘家的人,用意如何,不言自明。最可气的是薛潭的父亲,一门心思听妻子的话,薛潭烦不胜烦,奈何时下讲究孝道,他哪怕自立门户,也不能明着跟父母闹翻,否则隔日言官的弹劾就能发往御前,最后还是贺融请当时还是鲁王王妃的裴王妃出面,为薛潭订下一门婚事,最后才平息风波。
自那以后,有裴王妃与贺融这两面大旗,薛家父母也不敢再动辄对薛潭指手画脚,在他升任礼部尚书之后,相反薛家有许多事还要仰仗薛潭,双方表面上相处还算平静。
吏部如今是太子的地盘,薛沄在吏部,自然也跟太子一党走得近,但薛潭很清楚,他那兄弟是个书呆子,生性清高,根本就不是什么与人勾心斗角的料,所以他私底下曾严厉警告过薛沄,不能被吏部尚书刘衷牵着鼻子走,只要安安分分办好差事,哪怕短时间内升不了,也不至于有危险。
但比起季凌,薛潭家里这些事,都只能算是小事而已。
寿春季氏,本宗旁宗加起来上百号人口,季凌既非长房长子,又还年轻,没有过人的名望,哪怕位居六部尚书,很多时候也无法左右大局。
就说季凌与文姜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季凌不肯另娶他人,但季家也不允许文姜进门,文姜自然更不愿意去当什么小妾,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贺融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依你们看,如果分封的事情落实下来,陛下会将我封在哪里?”
别人还在为了能不离开长安而费尽心思,他这边已经在想着要去哪里了。
薛潭与季凌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位殿下的心实在够大。
“您有功在身,非等闲皇子,论理说,陛下不会将您封到太差的地方,按我说,应该是淮南道或河南道吧,”季凌摸摸鼻子,说了句戳心的大实话,“若有外患,陛下定会想到您,所以不会让您离帝都太远的。”
薛潭扑哧一笑,心说这季敬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往别人心口上戳。
“有道理。”贺融还赞同地点点头,“所以我打算不等陛下点名,主动请命,前往灵州。”
当啷一声,是薛潭失手摔了手上的杯子。
桌案低矮,底下又有毛毡,杯子没摔坏,倒是薛潭烫了一手的茶水,嗷嗷直叫。
外头伙计还以为发生何事,赶忙进来,看见这情景,又赶紧打了冷水过来给薛潭洗手冷却。
但季凌也顾不上取笑对方,因为他正目瞪口呆看着贺融。
只有出身南夷的桑林对灵州的位置还不太了解,正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心想回头自己一定要将中原各州分布给弄明白了。
薛潭顾不上自己的手,他让伙计退下,失声问贺融:“殿下,我是不是听错了?”
贺融:“你们的耳朵没出毛病,我说的的确是灵州。”
灵州位于北方,一墙之隔,黄沙漫漫,便是突厥人来去自如的广大戈壁。
但它与凉州、甘州一般,都是中原王朝的北方重镇,裴皇后之父,秦国公裴舞阳,当年就是在灵州与萧豫和突厥人的联军大战,最终险险守住灵州,朝廷惨胜,裴舞阳却也因此战死沙场,令裴皇后成了遗孤。
凉州已被萧豫所据,北方三重镇,眼下只剩甘州与灵州,在更早以前,贺融他们一家子还在房州吃苦的时候,灵州治下的怀远县也曾陷于敌手,县令孙敬忠殉城,军民死伤无数。
可以说,这地方,就算朝廷想派人去打仗,被委派的将领尚且要担心一下自己的身家性命,再写封遗书,交代家人自己若是不能回来,你们就如何如何。
然而现在,堂堂安王,贺融居然说自己想去灵州,而且还不是驻守几个月几年,是想将灵州作为封地。
这是疯了吧?
这一定是疯了。
薛潭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咆哮,这位殿下做事是有章法的,是有考虑的,不是随心所欲,一拍脑袋就决定的。
忍了又忍,他还是忍不住,气冲冲道:“殿下,我知道陛下和太子他们,一而再,再而三让您失望,但您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吧?灵州那地方,从京城拉一头牛过去,那牛还不愿意走呢,更何况一个人?您要是去跟陛下说想去灵州,他老人家当然高兴得不得了,当场就能答应下来,甚至隔天就让您收拾包袱走人了,您信不信!”
这形容太活灵活现,贺融一想到老爹可能会有的反应,说不定还真就跟薛潭说的一模一样,不由笑道:“我信。”
笑!还能笑出来!
薛潭气道:“那就请您不要随意做这种决定!出使西突厥,当时是迫不得已,但这种险可以冒一次,不可以冒两次,咱们不会回回都这么好运的!还请您也为我们考虑考虑,您要是真有个万一,我跟敬冰怎么办?”
贺融打趣:“你们可以找贺湛啊,五郎虽说没我生得好看,手段也还有些稚嫩,但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你们不妨考虑考虑他。”
薛潭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腾地起身,面色冷厉,拱手行了个大礼,跪伏在地,语气却冷飕飕的。
“好教殿下知道,自古贤主方有良臣,但良禽也要择木而栖,我薛鱼深不是那等随便认主之人,既已下定决定跟随您左右,哪怕别人千好万好,也不会多看一眼!”
季凌也起身道:“鱼深说得不错,还请殿下不要再拿别人来试探我们,也不要再伤我们的心了!”
见他们如此,贺融也收敛起玩笑的神色,起身亲自双手将他们扶起。
“二位误会了,我绝无试探之意,方才只是说笑罢了,但这灵州,我却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待薛潭二人抬首,贺融续道:“以当下形势,最迟几十年,最快几年,天下可能生出大乱,当然,我很希望不会发生,但若发生了,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桃花源?在灵州,与在江南,并无区别。”
薛潭素来有些放荡不羁,一脸络腮胡子从来不剃,又嗜酒如命,妻子几番劝说责骂,也都是嬉皮笑脸蒙混过去,但此时此刻,他少有的绷起脸,目光炯炯。
“但是殿下,一个好的封地,可以休养生息,韬光养晦,一旦发生什么事,那个地方,就会成为您的后方与粮仓!”
这话说得太露骨,连桑林都听明白了,他的心口怦怦乱跳起来。
打从桑扎允许他离开南夷,跟随贺融,其实已经是无形中表明了一种态度,但那时候桑林还没有往深里想,满心准备跟着殿下出来增长见识,但现在听见薛潭等人的话,又想起父亲临别时那些似是而非,让人莫名其妙的嘱咐,桑林心里也渐渐亮堂起来。
南夷叛乱,是安王与兴王一起平定的,南夷百姓的长治久安,也是安王提出来,并一步步正在实现,自从岭南归附中原,没有哪一任朝廷命官,会真心为南夷百姓着想,更没有人提出建立学堂,让南夷人迁居下山,开荒耕田,减免赋税,南夷人与中原侨民之间,永远是无休止的冲突—被镇压——继续冲突的方式,也是从安王殿下到岭南开始,自己祖母生前所盼望的情景,似乎才真正有了实现的指望。
其实无须这么多的理由,在桑林内心,已经自然而然,站到了贺融的身后。
他从前老觉得父亲桑扎太保守,但如今看来,父亲被祖母手把手教了那么多年,又能在关键时刻把持住,没跟着黎栈他们作乱,这份定力和眼力还是很了不起的。
姜还是老的辣啊!桑林想道,回去之后一定要向父亲多取取经。
他神游太虚之际,贺融与薛潭等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贺融摊开一张羊皮卷,上面赫然是北方几州的地形舆图。
修长手指在其中一处定住。
“灵州并非贫瘠之地,此地有黄河在侧,贺兰山东,黄河以西,平原良田数千顷,若能充分利用,驻军屯田,足以维持军用。”
“不错!”季凌既是工部尚书,又是当朝的水利名家,对此事更有发言权,“回乐县南,又有胡渠、百家等八渠,可灌溉农田无数,怀远县的盐池也多,可自己出盐,说实在的,灵州这名儿取的好,真乃钟灵毓秀之州。”
贺融接上他的话:“唯一欠缺的,便是此地与突厥相邻,时常受突厥人骚扰,一不小心就有破城之虞,正因如此,若经营得当,此处也可成为抵御突厥的铜墙铁壁。”
薛潭苦笑:“敢情二位都已经开始考虑起过去之后要做的事情了?”
贺融淡淡道:“鱼深,敬冰,我不想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是个人,更是个男人,人心该有的欲望,男人该有的野心,我一样不缺,但做人要审时度势,更要当常人所不敢当,成大事者,血性、冲劲、手段,缺一不可,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但愿能与二位携手……”
“还有我!”桑林不甘被冷落,出声道。
贺融失笑:“对,还有桑林。我不许什么泼天富贵,因为我知道,这对你们而言,是一种侮辱。敬冰出身高门,本就不虞富贵,鱼深贵为六部尚书,根本也不必陪着我胡闹冒险。退一步说,若果往后太平盛世,我自当经营好灵州,令一方百姓安稳,若果生逢不幸,当真有大乱的一日……”
他微微一顿:“只希望那一日永远不要到来。但二位既能以性命前程相托,我也愿竭尽全力,不负二位期望。”
饶是季凌薛潭,听了剖心交底的话,也不由心头火热,滚烫难抑。
“我等愿与殿下荣辱与共!”
几人相视一笑。
就在此时,敲门声起,伙计在外头道:“郎君,文姜娘子来了。”
如果不是有要事,文姜是不会突然跑到这儿来的。
得了贺融的首肯,文姜推门而入,行礼道:“殿下,太子派人找到安王府去,想请您入宫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这史书里短短数行的春与秋,可能就是你我的一生一世,你希望往后自己在书里多两行,还是少两行?——太喜欢老薛讲的这句话了,这文写起来真是爽!
贺湛:导演,我啥时候能出场?
太子:你等等,我还有戏份。
贺秀:现在听见我那大哥的名字就烦,强烈要求换人。
贺僖:那就该贫僧与湛宝联袂上场了。
第110章
秋高气爽, 雁飞长野。
“三哥来信了。”
刺史府内,原本应该居于上座的谭今,却坐在右下,他旁边照例是周翊, 但对面, 却坐了两个光着脑袋的不速之客。
贺僖骨子里似有股“我心安处是故乡”的天性,来到岭南三个月,他已经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甚至还如鱼得水地跟南夷人打成一片。
原本按照贺湛的规划, 贺僖将会在开坛讲经上先与来自其它寺院的僧人交锋, 待他闯出名堂, 贺湛再让他去向百姓传道讲经,劝人向善。
但贺僖偏偏别出心裁,另辟蹊径, 他打听到当地百姓里, 识字的人很少,就算与他们讲佛家典故, 他们也未必听得明白, 更容易枯燥,就跟小和尚明尘商量了一下, 师兄弟将佛门典故都画成一张张图画,贺僖负责编排,明尘负责画出来。
小和尚跟老和尚学过画技,画上人物栩栩如生, 贺僖又将典故稍作改编,更能让百姓一目了然,发生兴趣。
他们选择了一个热闹的灯会,将这些图画糊在灯笼上,做成可以八面转动的走马灯,也就是转鹭灯,挂在广州城内的寺庙里,果然受到了一致欢迎。
贺湛见反响不错,就又将那些图案让人刻作雕版印刷出来,集结成册,发给各个寨子,那里头不仅有佛门故事,也有民间神话传说,崇尚尊老爱幼的典故等等,据说南夷人许多不识汉字,却不妨碍他们读懂连贯图案里的故事,而且津津有味,手不释卷,使得后来贺僖他们到南夷各寨讲经时异常顺利,只要拿出那些图画册子,就没有人不知道。
且说眼下,贺湛将已经拆开了的信递给侍女,让她拿给其他人传阅。
贺僖看完,脸上露出惊讶神色,随即又皱起眉头,最后是叹息一声,反应与贺湛如出一辙,谭今有些惴惴不安,接过信时,还稍稍犹豫了一下。
当年在竹山县时,还是县令的谭今就经常跟贺融打交道,自然对贺融的笔迹有印象,这封信毫无疑问是安王亲笔所书。
一个人的字迹,可能会有稚嫩与成熟之分,但根骨一旦形成,字形就不会轻易再变动,谭今回想从前,再看眼前信件,脑海中难免浮现出安王低头写信的情景。
字如其人,根骨分明,看似飘逸闲雅,若仔细端详,不难发现飘逸之中又带些许豪气,似要跃出纸面,冲入人心。
信上前半段,无非是日常问候,询问岭南最近的情况,询问南夷百姓的安置进展,问候贺湛与谭今他们的身体云云,一目十行,谭今很快就跳过去了。
而后半段,谭今知道,那才是贺湛让他们浏览来信的主要原因。
信上先说京城局势,丞相周瑛去世,陛下设立左右丞相,以李宽为右相,张嵩为左相,双方各司其职,共分相权。
又说陛下有意分封诸王,卫王主动上告,愿当先前往,天子龙颜大悦,将扬州丰腴之地封给了卫王,但驳回了卫王想将母亲一并接往扬州的请求,只准许他带着妻儿赴任,而卫王的庶长子,也留守京城王府。
看到这里,谭今赫然一惊,面露不安。
短短几页纸,却隐藏了无数惊涛骇浪,汹涌滔天。
隔着山水重重,谭今似乎都能望见从遥远长安城直冲出来的腾腾杀气。
那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不见血的厮杀互搏,安王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谭今猜不到,却难免浮想联翩。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看下去了。
贺湛注意到他的神色,反是劝慰道:“珍时不必紧张,往下看便是。”
有兴王这句话,谭今吞咽了一下口水,目光只好继续往下。
贺融还说,他主动请求陛下,将灵州作为封地,陛下欣然应允,他不日就要启程,前往灵州。
安王疯了吗?!
谭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灵州两个字上停顿了好一会儿,还伸手揉了一下眼睛。
旁边周翊只见他们神色变幻,却不知来信究竟写了什么,让所有人都这般惊讶,忍不住凑过去一起看。
“殿下!安王去灵州的事,您一早就知道了?”谭今失声问道。
贺湛苦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算子,怎么可能料到陛下会突然提出分封的事情,又怎么会料到三哥自请去灵州?”
周翊的反应要比谭今平静多了,起码他还能沉住气继续往下看。
除了新相与封地,贺融还说了一些看似与朝堂没有太大关系的琐事。
譬如皇后为陛下主持选妃,李相的女儿李氏入宫,被封为婕妤,譬如袁德妃身体近来不大好,陛下特许密王入宫侍疾,暂时不必赴封地。
阅毕,谭今深吸了一口气:“长安真是风起云涌,瞬息万变,这才短短多少时日,就已发生这么多事情,真是令人……”
他脑子一时有些发木,旁边周翊接下去道:“惊心动魄!”
谭今想道,可不就是惊心动魄么?谁都知道灵州是个什么地方,边陲重镇,直面突厥,随时有可能受到突厥人的侵扰,若说安王不是迫于外力,而是自己喜欢灵州,主动选择了灵州,那谭今打死都是不相信的。
他有点不安:“殿下,我们是否需要做什么?”
贺湛摇摇头。
周翊也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殿下来信,也是让我们能够了解京城情势,不至于当睁眼瞎。况且,这信件一来一回,再快也得十天半个月,这中间,说不定又发生了什么,兴许现在安王已经启程准备前往灵州了。”
贺湛绝想不到,当初三哥这一走,他们兄弟俩就此天南地北,山水迢递,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他忽然生出一股后悔之意:早知如此,当初上疏请求与三哥一道回京,又或者让三哥迟些再走,也许就碰不上这些糟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