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捏了什么诀,上面一段山峰在空中有一瞬短暂的停留,就在这弹指之间,一道火光从山的空壳之间遽然腾出,如一道金光横劈开天地!
司空斛在远处看得清楚,那座山中大火弥漫,整座山被烧成一个空壳子,难怪大夏天里红叶满山!
比之他杀掉的那只火魔,这一只可谓是——
司空斛顶着烈焰趋前一步,“师父!”
远处的陆僭不听不闻,悬在半空中,突然足下一挑,随着那点空隙钻进了山中!
又是轰隆一声,山壳子彻底被合上。
司空斛大惊失色,向前冲去,“师父!”
这次赤书焕没拉他,自己也向前冲,“大师兄!”
司空斛见他着急,自己也慌神,但听赤书焕着急的点不一样,他喊的是:“大师兄,可别把这个火魔给弄死了!珍贵着呐!”
……他有毛病啊?!
司空斛气得一把推开他,又向前几步,大喊一声:“火铃!”
火铃一经驯化,在弩中就对主人唯命是从。
乌黑雾气化成的黑金丝线自隅康弩中丝丝缕缕涌出,司空斛猛然坐地,直接顺着迅速结成的黑金大网从山坡滑下谷底,这才摘下背在背上的隅康弩,咬牙绷紧弓弦,对准山底。
正在这时,近在咫尺的山底突然发出一阵不易察觉的晃动。
司空斛神色一凝,山坡上的赤书焕大喊:“快回来!它要炸山!”
但已经来不及,迎面扑来一片红叶碎片飞沙走石,随即是滚烫的赤焰扑出碎裂迸溅的山石。
这座山整个被荡邪火魔炸碎了!
司空斛脸上脖颈上被豁出数道血口,血腥气弥漫在烈焰中。
他不躲不闪,绷紧弓弦,眼睛一瞬不瞬,试图在那火海其中分辨出陆僭的白衣身影和火魔的元火根基。
玉色剑芒在最顶端倏然划过,一道火舌舔过师父的袍袖,又舔过师父的手指,又舔过师父的颧骨,又险险避开。比起攻击,更像挑衅。
司空斛看到这里,再不犹豫,一箭“铮”地射出。
弦响刮得耳际生疼,火魔发出一声讥讽的笑,冲天的火舌前仆后继扑了下来。
其实他怕误伤到陆僭,那一箭根本就是冲天发个响,压根没有蹭到火魔——不知道火魔中了什么邪,竟然如此激动。
但——激动正好。
司空斛乌黑的圆眼睛微微眯起,满脸血口带得凶狠戾气再次流溢而出,同时抬起隅康,拉紧弓弦,瞄准第一处火舌。
火舌比他想象得更快,顷刻间就卷到眼前。
司空斛猛地松手,黑铁箭疾速飞出,锋利箭头碰到火舌尖端——
轻轻的一声“呲”,黑铁箭被折断了。
司空斛眼看着黑铁箭化为两半,又在高温中飞速熔化,神思转过千万段。
——这只荡邪火魔甚至不只是火焰而已,它有了实体!
经过上次一役,司空斛心知自己并不怕火,眼光一凝,身体迅速一闪,在火舌擦过脸颊的微小时间罅隙之中,猛然出手抱住了火舌!
身体灼热滚烫几乎剧痛,但他在那一瞬间随着火舌飞扬入空,到达最高点时足尖猛然点上绵软火舌站稳,向下瞭望。
师父大概已经发觉他闯入战火,挟着剑芒飞速赶来。
火魔发出一声啸叫,死焰飞腾之中,司空斛突然掀起一侧唇角,轻蔑一笑。
有实体,元火之基就该更好找!
元火之基,就在眼前!现在只消一箭——
司空斛抬起隅康,回手摸剑袋,突然愣住了。
黑铁箭用完了。
他不怕被火烧,不代表不怕被山石一样沉重的火魔羽翼压死。
两片火舌一左一右向他猛然拍来,灼热的压迫感席到眼前,司空斛抬起手肘试图减轻痛楚,一面横过隅康挡在身前,下意识闭上眼睛。
但是,远处传来一声火声荜拨隐约的呐喊:“阿斛!”
师父的声音,暮色灿鸿,柔光亲躬。
不行!不能就这么等死!
司空斛陡然睁眼,握紧沉重的黑铁隅康,以身撞上另一侧坚硬沉重的火舌。
就在这时,碧青天空中遽然闪过一道炫目光电,伴随着陌生的念咒声:“三炁化结,动耀太清!”
霹雳交飞,火光流晶。
司空斛被光电炫得睁不开眼,只听到荡邪火魔发出一声不似人间的悲嗷。
随即,他腰间一紧,是被人揽住,一跃而下,生跌入空。
鼻尖传来清淡的霄明太华香的气味,司空斛喃喃说:“师父。”
半空风景流过视野尾端,师父的手有力地扣在他腰上,声音近乎低微,但司空斛听得分明。
师父说:“阿斛……你一句话都不要说。”
细微的鼻息拂过耳边,其中情绪近乎苦辛,司空斛随着师父滚落山坡。
光电之后,皓日长空犹如月升之前,墨黑乌云绵延一片。
荡邪火魔连金丹都不曾吐出就偃旗息鼓,火舌被抽成一丝一缕的悠长红气,缓缓蔓延进一尊巴掌高的琉璃瓶。
青袍执剑者鬓边已有几许白发,站立云中,手中就捧着这尊收服了荡邪火魔的琉璃瓶。
他垂眼看顾半晌,又捏了个诀,轻声念咒:“泰山天孙,天极神祇。南丹天帝,火岳之尊……”
崩碎的飞沙走石悬浮于半空,秩序井然归位,重新变回山丘,满山红叶都变回苍青。
那人从云端看向地上,目光莫测。
司空斛看到师父敛目垂眉,掀袍跪低,握剑行礼,声线平稳如同死水,“师父。”
司空斛脑海里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放鞭炮:什么?!这就是天下第一修仙大排……啊不是,第一修仙大派的掌门,传说中的蒙云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内容有替换~
第8章 鸿鹄
蒙云中掌门没开口,赤书焕一见掌门就闭嘴,陆僭本来就没话,司空斛又被叮嘱过一言不发。
所以陆僭和司空斛和赤书焕以及这位掌门,站在山顶一间荒废道观中,八目相对,空气中涌动着同一种尴尬。
掌门这个人,是真的喜怒不形于色,又平又淡。
司空斛不禁怀疑掌门是不是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为什么功法高明成这样、表情又淡定成这样,还是没有升仙?
好在掌门探过司空斛的气息,并没有探得到一丝法力或者魔气。
司空斛一边告诉自己别说话,一边在内心里给师父煮了一大锅甜蜜蜜的陈皮红豆沙——原来师父的养魂功法是藏灵力的!师父先见之明!虽然又把我骗了一次,但是也骗了一次掌门啊!
然后就是,这样师父就可以和他回白头崖了吧?
道观条件简陋,司空斛在后山扒了两只野鸡,凑合着炖了锅野鸡汤,“师父,今天辛苦,喝汤,大补。”
陆僭没心思,“你吃吧。”
司空斛兴兴头头的,从背后又拿出只红红亮亮散发香味的烤鸡腿来,“师父,是不是觉得汤太淡?还有这个,我刷了蜜的,甜甜的肯定好吃!”
少年双眼晶晶亮,天真又急切,陆僭忍不住微笑,又说:“哪来的蜜?”
司空斛给他看手臂上一块红,“师父,我都被蜜蜂叮了,你说我哪来的蜜?总不能是我自己酿的吧,我又不是小蜜蜂。”
陆僭看了一会,摇摇头,“整天在厨房团团转,还说你不是小蜜蜂。”又俯下身,在那块红肿上呵了一呵,“疼吗?”
……老天爷,被师父这么一呵还疼什么疼?!
司空斛笑嘻嘻摇头,“不疼!师父呵得好,百病忧解消!”
他有心打岔,陆僭却没笑出来,转而叹了口气,继续出神。
司空斛举着鸡腿盘腿坐下,“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回白头崖?”
陆僭把他的手臂推了推,“快吃吧。”
灯火晦暗,映出师父长长眼尾上的一道睫毛阴影,也映出师父满脸勉力遮掩的担忧。
司空斛隔日就知道了师父在担忧什么——掌门执意要带司空斛回蜀山。
掌门说:“为师看,这孩子根骨不错,又承了你的功法,正好去丹青崖守山。”
陆僭慢条斯理地说:“守山?守山用不着他。他还年轻——”
掌门也慢条斯理,“你也还年轻。走了这些年,也该回蜀山了。丹青崖不可一日无主,你十九师弟都是长老了,你做师兄的,总该回去教导晚辈,这才是蜀山的道理。”
守山的本该是陆僭,丹青崖上的仰启洞渊镇压世间妖魔,十七年间始终安稳,这次却跑出了荡邪火魔,足见守山人之位不能再空。
所以掌门这次来,想必为的就是这个。说要带走司空斛,其实只是引子,这才是正事。
陆僭垂眸,一言不发,掀袍跪下。
司空斛连忙也跟着师父跪下。
面前两个人跪得老老实实如出一辙,掌门更加没好气,“司空,你为什么跪?”
司空斛说:“因为我师父跪。”
掌门便有半晌没再发话。
终于,陆僭咬了咬牙,继续说:“师父,请师父再容几年,徒儿一定回丹青崖守山。徒儿离开蜀山这十七年,自知不义,有愧于师门——”
掌门面上划过一丝不豫,沉声喝道:“知道有愧你就跪着!”
掌门出手如电,拉着司空斛的后领,强行带他御剑腾空起,同时捏一道诀,积灰三尺厚的木门被他咣当拍上落锁,陆僭的声音被隔绝在里面。
隔着渐渐关合的门缝,陆僭猛然抬头。
就像玉器碎裂前的第一道裂纹是从内里开始,陆僭面孔霎时惨白。
司空斛回望一眼,几乎心神俱裂,“掌门!我师父还——”
掌门的神情淡淡的,“别管他。他这个人就是礼义太过,难怪那时候青童叫他阿木。”
这陌生名字陡然提醒了司空斛,师父对他讳莫如深的前尘往事,还有师父从不肯提的他身上的法力。
司空斛踌躇道:“……谁是青童?”
掌门御剑快如流星,顷刻间便经过几座山峰河流。
司空斛挣脱不开,掌门也没回答他谁是青童。
掌门看起来四五十岁,但修道人总是不显老的,司空斛猜度着也许他已经有一百多岁。
掌门大概是年纪大了,絮絮叨叨,谈起当年的陆僭是如何光景,如何是蜀山几代不遇的得意弟子,又是如何剿灭万鬼泉曲一窟魔物,震动三界。那年陆僭年方十九,就被送上修仙界人人仰望的吾仙坛,如今看来,堪称空前绝后……
司空斛的确很想知道师父从前是何等光景,也的确很想知道师父在蜀山吾仙坛是何等威风,但——
他咬了咬嘴唇,“掌门,可我只是我师父的弟子。”
掌门一愣。
眼前的黑衣少年浓眉大眼,面白唇红,还有点娃娃脸,却毫不显稚嫩,只是一种勃发狠厉的决绝极端,几乎称得上一种戾气的英俊。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陆僭的徒弟?
司空斛继续说,语气更重,“我只是我师父一人的弟子。在白头崖如此,就算在蜀山也一样。九天之下,神鬼千万,我只听师父一人的。至于蜀山如何,仰启洞渊又是如何,司空斛自问既无心也无力。所以,请掌门放我回去,我师父他……他一定还跪着。”
师父垂着头的样子,就像有一整座山在肩头。
师父不该是那样,他该在白头崖上的书斋里,下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看着四歌跟在火铃后面打转,轻轻地笑,然后一天三次为了辟谷还是吃鱼烦恼。
掌门听完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居然笑了笑。
掌门朗声道:“古神说开天辟地,凡人说天长地久。神在天,人在地,我们修道者,在神人天地二者之间。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保天地长久,人间长存。你年纪尚轻,尚且不懂,但你师父是蜀山大弟子,又是丹青崖的守山人,他自然有他的担当。司空,他是鸿鹄,绝非燕雀。你以为区区白头崖,能容他几年?”
司空斛确实不懂,天地人间三界外,纵有烈火暴雨肆虐,又与白头崖何干?
掌门继续说,胸有成竹,“小司空,你信不信,你师父一定会回蜀山?”
司空斛毫无犹豫,立即摇头,脱口道:“师父当然也想回白头崖!”
掌门一笑。
下一刻,一道玉色剑光飞速划过,将将停在掌门面前,流光一寸寸停驻,师父在太微剑上站稳回头。
司空斛大喜,师父这也追得上!那岂不是比掌门也差不多了!
他说:“师父,你来啦?咱们回白头崖!”说着就要动手动脚地从这柄剑上跳到那柄剑上去。
陆僭看都不看他一眼,再次行礼,沉声说道:“弟子知道师父心意已决。陆僭自当回蜀山去做该做的事,去担该担的责,守该守的山,压该压的人。如此,师父可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内容……也有替换= =
第9章 蜀山
陆僭看都不看他一眼,再次行礼,沉声说道:“弟子知道师父心意已决。陆僭自当回蜀山去做该做的事,去担该担的责,守该守的山,压该压的人。如此,师父可满意?”
掌门淡笑,若有所指地看一眼司空斛。
但司空斛一见了陆僭,哪里还顾得上理旁人,整个人在空中纵身一跃,扑向太微剑,陆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让他站稳。
掌门又恢复那副无喜无悲的样子,御剑向前去。
一道金光云海,一片苍青山岭,一道潺潺晶流,再加上飘散不去的霄明太华香的香气,那就是蜀山。
一行人一落地就各自做事,师父和掌门留在主峰议事,赤书焕回丹砂峰查看事务。
司空斛在一座偏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师父还没办完事,他只好跟着主峰的一位小弟子先去师父的丹青崖。
这位小弟子名叫毓飞,是个十分老成持重的弟子,一路忧心忡忡地嘱咐:“司空,从此你就是丹青崖的大弟子了。”
司空斛过了刚见到师父时的那股新鲜劲儿,再一回味,就想明白了——自己当了掌门要挟师父的枪。师父当然不想回蜀山,但他在掌门手上,不回也得回。
司空斛当下有些不豫,反驳道:“我不是。我只是我师父的弟子,丹青崖是丹青崖。”
毓飞被他一句话噎回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你师父是丹青崖的长老,你自然就是丹青崖的弟子。”
司空斛背着手,气定神闲,“我师父是我师父,丹青崖长老是丹青崖长老。我师父是丹青崖长老,可我不是丹青崖弟子。”
毓飞越发搞不清,但还是继续叮嘱,“总之,你的言行就是你师父的面子。”
这一点司空斛倒是很认同,“是啊是啊,我师父也是我的面子。”
这倒没错,蜀山之上各峰长老不一,跟了主峰掌门的弟子格外扬眉吐气,跟了丹砂峰赤书焕长老的就只好成天炼仙丹卖药。
但这话被司空斛一说,倒好像格外骄傲。
这也不奇怪,那位大师伯是天地百年间难得的修道者。
毓飞说:“对啊对啊,你我所见略同。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更要小心做人。”
司空斛说:“现在这个时候?现在这个时候怎么了?”
毓飞说:“你不知道?大师伯他在向掌门禀报,大概……大概要受一些惩戒呢。”
司空斛脚下一顿,几乎就要返身回去。
但回头看去,蜀山云海沉浮,此处有他不知道的规矩,而师父是这里最厉害的人。
自己去了,只是拖他的后腿。
毓飞见他呆立一会,又转成了深沉脸色,继续向前走去,连忙跟上,“司空,你别担心,大师伯英名如此,法力又高,想必不会怎样。毕竟十七年前,青童师叔都在那件事里死了,大师伯不也没什么事……”
毓飞说着说着,声气渐弱,因为司空斛正居高临下看着他,双手抱臂,神色极冷,“青童师叔,到底是谁?”
毓飞回答:“是掌门的独女,蒙青童啊……当年和大师伯并称蜀山金简玉札的,你不知道?听说那时候都师叔们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可惜青童师叔嫁了十九师叔,结果当晚丹青崖的仰启洞渊压不住邪魔,青童师叔就那么……哎。”
这么说来,师父是痛失仙侣之后才避居白头崖,才会养了他。
司空斛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像一把钝刀子带着铁锈在搅来搅去。
他开口打断毓飞:“你别说了,我等我师父自己来跟我说。”
旁人说什么他都不信,他只信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