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坐变成坐立难安,从坐立难安变成躺倒了事,最后躺着躺着就又睡着了。
结果又梦到师父。
梦中时节已是仲秋,师父在玉兰花树下站着,把丹青崖景致指给他看。
山顶是花萼淡淡紫色的玉兰花,往下是红如烈火的丹枫树,再向下是青青翠翠的竹林,绵延到山脚溪流中。
师父说:“阿斛,这就是丹青崖。”
司空斛记得现在没到仲秋,丹枫未红,竹林仍是嫩绿。
果然是在做梦,因为听了那个不可言说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黄鳝钻进人的身体——
司空和师父面面相觑半晌,终于把心一横,反正是在做梦。
丹青丹青。色相如此,乃堪丹青。
师父的眉目是雪光,唇舌是樱萼,鼻尖颧骨上一层薄薄的汗,是万千江上月。
至于师父的手指,掌根,腰肢,臀线,都是神咒飞天。出缠出缠,离缚离缚,解结解结,见性解脱。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分开师父的腿,只知道师父的两条笔直长腿盘在他腰后,因为冲撞而时不时松散,足尖微微发凉,时不时蹭到他的腰窝,带出一阵战栗。
师父快要撑不住,咬着下唇不肯出声。但目光浸润水色,随着躯体细细颤抖了起来。
他把嘴唇贴在师父颈窝间,低声呢喃:“师父。”
一朵紫玉兰离开枝头,“啪”地落在司空斛背脊上,又滑过师父白亮的肩头,滚落石面。
师父的手覆在他的腰后,轻声说:“阿斛,花落了。”
司空斛重复:“花落了。”
这时,有一个声音说:“花是落了。阿斛,起来。”
那是师父的声音,但不是身下的师父说的。
司空斛和身下的师父对视半晌,师父眯眯眼睛,他睁大眼睛。
司空斛突然“蹭”地坐了起来,“师父?”
师父和四歌火铃站在他身前,好整以暇,低头看他。
火铃说:“你做梦喊师父干嘛?”
师父说:“花落了有什么稀奇,做梦还喊。”
四歌叼着根草慢慢嚼,猥琐的目光锁定他。
司空斛低头一看,山石上已经落满了紫玉兰花,连他身上都盖满了。
这株玉兰树不分季节时令开花,自然是用法力维持,师父时不时看一眼,看到花落了就来注一道真气。
司空斛连滚带爬地从大石头上下来,挠头说:“我,我去拿簸箕把落花扫了。”
师父“嗯”了一声,抬起手,一道玉色□□悠然腾起,缠着金光注入枝干,又一茬紫玉兰花开了起来。
司空斛靠在门上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保持微笑,拿着簸箕出去扫落花。
师父和火铃已经走了,就剩四歌在那,把花萼摘下来。花萼连着花蕊,尾端有一点透明的花蜜,他舔一舔,然后问:“你怎么又这种表情?”
司空斛保持着微笑说:“我什么表情。”
四歌说:“刚跟姑娘睡过的表情。”
司空斛把簸箕一扔,捏个诀,指尖扑簌簌燃起一簇火苗,神情很危险。
四歌说:“你干嘛?”
司空斛恶狠狠说:“你现在下山。球球和阿太买的东西太多,你给他们背回来。不然我就烧你的草料。”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四歌迫于淫威,翻个白眼,化成白鹿下了山。
片刻,火铃抱着糖炒栗子过来找四歌,“四歌呢?给我剥栗子的人啊不是鹿呢?”
司空斛专心扫花,“自己剥,你还指望他喂你怎么的?”
火铃说:“对啊,他还喂我。四歌呢?”
阿太虽然比四歌更猥琐,但也十分靠谱,言出必行,给他弄回来一整筐河鲜。
有胖头胖脑的花鲢,有活蹦乱跳的河虾,有尖嘴猴腮的鲫鱼,还有一小团……黄鳝。
司空斛把花鲢河虾鲫鱼放进水池里养着,蹲在地上看着那几条黄鳝,出神。
半晌,他恨恨地指着黄鳝,“都怪你!”
毓飞、阿太和球球蹲在厨房外,听着厨房里面咣咣切菜的声音,烈火烹油的声音。
毓飞说:“你们说司空今晚给我们吃什么啊?”
球球说:“什么都好吃。”
阿太说:“就是就是,什么都好吃。”
一刻钟后,司空大厨端出一个托盘,里面三碗面。
三个人分了分,呼噜噜吃面,同时比大拇指,“司空!这个爆鳝面可以!很爆,很香!”
毓飞说:“咦,司空,你怎么了?”
司空斛一言不发,回厨房洗手去了。
球球说:“他怎么了?”
阿太说:“是啊,他怎么了?怎么满脸那种,手刃仇人的表情?”
毓飞说:“不管了,吃饭吃饭。”
四歌和火铃在草料房谈判,火铃叉着腰,四歌吃着草。
火铃说:“你不能老是下山!一次两次就算了,每天都跑可还行?”
四歌说:“那得下啊,司空让我去背吃的……”
火铃说:“他让你下你就下!他多大你多大?你走了谁陪我玩?!”
四歌委委屈屈地吃草,“我没办法的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听他的。”
第二天,毓飞球球阿太等人扛着口粮上了山。
毓飞眼睛好,远远看到山顶上空一团黑金丝线绣成的大字:禁止贿.赂司空!——你们大师伯。
毓飞、球球、阿太:……
这团大字声势浩大,直接惊动了主峰。
陆僭被主峰上一道金光召了过去。
掌门蒙云中说:“听说辟谷的弟子们时常去丹青崖贿赂司空,让司空给他们做饭?”
掌门夫人华金说:“原来司空做饭很有一手么?我也该去看看。”
掌门咳了一声,华金改口:“弟子们修习辛苦,辟谷更是必要,长此以往,可怎么行!”
陆僭额角一跳,说:“徒儿知道了,回去之后定会……约束弟子。”
丹青崖上,司空斛蹲在水池边点点豆豆。
点点豆豆,米粮二斗,和尚不在,请你先走……手指指到胖头鱼,所以今天晚上,先吃胖头鱼!做鱼头面!
他在脑子里把菜谱过了一遍,浑没发觉陆僭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跟前。
陆僭叫了一声,“阿斛。”
司空斛抬起头来,“师父?”
陆僭看着司空斛,司空斛还穿着黑衫短打,身上套着个花灰滚红边的围裙。眼睛仍然是黑黑亮亮,嘴唇仍然是颗淡红的水馒头,面孔仍然……不,面孔不再清癯瘦削,下巴不再尖,脸颊不再瘦得颧骨发亮。
司空斛胖了。
每天就这么和同辈“交往”,一来一往,瘦了十七年的司空斛居然胖了。
陆僭心里有点怪怪的,明明他总嫌阿斛太瘦,现在胖点是好事,但是……
被他养了十七年,没胖;被旁人一贿.赂,胖了。
司空斛又叫一声,“师父?”
陆僭冷着脸,“起来。”
天近黄昏,陆僭带着司空斛去后山。
司空斛兜着袍子下摆,陆僭走几步就拔一株草,丢进这个假布袋里。
司空斛说:“师父,你是不是想吃烧仙草了?这个草做烧仙草不好吃的,要用那一种才——”
陆僭回过头来,轻描淡写地说:“不是烧仙草。”
“那是什么?”
“是这种草上的露水,用这个水炼丹药。”
司空斛说:“炼丹药做什么?”
陆僭说:“给你吃。”
司空斛更是一头雾水:“我好好的不吃饭吃什么丹药?”
陆僭说:“是了。明天开始你不许好好吃饭了,开始辟谷。”
司空斛提着袍子的手一松,往后蹭地蹦了一步,目瞪口呆地问:“为为为为为什么啊?不好好吃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喝露水能不饿死人吗?师父!我要吃饭!今晚吃鱼头面,难道你不想……师父别封我嘴啊师父!唔唔唔唔唔!”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以后你就是喝露水的仙子了糊糊 开心不开心
第13章 丹青
司空斛不太开心。
丹青崖到底不是白头崖,虽然有师兄弟来跟他唠嗑打牙,但他现在,得辟谷。
司空少侠坐在玉兰花树下,愁眉看日升月落,愁眉看云卷云舒,愁眉听一声声肚子叫,咕噜噜,咕噜噜。
毓飞来看他,说:“你这么不开心,不如下山去跟我们逛一逛主峰。”
司空斛看着毓飞,难以置信地愣了半天,终于想通了这里不是白头崖,并没有那个白元缨搭建的结界,他现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里不开心躲哪里!
毓飞看着司空斛,司空斛一拍大腿,“对啊!还可以这样!”
毓飞没想明白,这不就是个简单的邀约吗,司空怎么会惊讶成这样。
司空斛辟谷以来十分安生,每天早上去找师父,被师父喂一颗丹药,然后这一天就基本上在饥饿中度过。
因为饥饿,所以一点也不活跃,一连两三天都没话跟师父讲。
师父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来理他。
所以这么不活跃的一个人走了,师父也发现不了。
司空斛坐在毓飞的剑上,思念以前那个没事就催他“去做饭”、“去吃饭”、一会不见就满世界问“阿斛去哪里了”的师父。
主峰上自然比丹青崖热闹得多,人多,剑多,到处都是铿锵剑光,到处都是食物芬芳。
司空斛一低头,看到一群还没他腿高的小弟子正齐刷刷坐在台阶上吃包子。
司空斛蹲下,闻了闻,说:“韭菜鸡蛋馅儿的,加了香干香菇白芝麻。”
小弟子说:“嗯!”
司空斛说:“还有吗。”
小弟子一口吞掉余下的,“没有!”
司空斛咽了口口水,又要问另一个小弟子。
毓飞看不下去,拉着司空斛,“来来来你跟我来。”
司空斛站在主峰的后厨,“哇”的一声。
世间居然有这么大的厨房!
大白菜有几百颗,白豆腐有一架子,干香菇有十多袋,就连辣椒都有整整两筐!
整整两筐辣椒!还是鲜辣椒!
这得吃到什么时候去!要是放到丹青崖,能生生放成干辣椒!
正在忙活的厨子们看见这个没见识的小弟子,都“切”的一声,扭头干活。
毓飞通红着脸解释,“各位师傅好,这个师弟啊不是这个少侠是丹青崖大师伯的徒儿司空斛——”
厨子们刷地转回头,七嘴八舌地问:“你就是司空斛?”
毕竟丹青崖上有仰启洞渊禁地,主峰的弟子们跑跑玩玩也就罢了,长老们是不好时常去的。
所以长老们就时不时打听司空斛今天又做了什么吃的,然后吩咐厨房做。
什么芦笋虾仁,什么梅汁烤蹄,还有什么水馒头酒酿饼栗子糕。
主峰的厨子们平时都是炒大锅菜的,一听这些精致小菜精致点心就头大如斗。
所以现在,所有人让一步,虎视眈眈,“来,司空少侠,你来,你做个菜给我们看看。”
司空斛疑惑了一下,但也确实是饿了,一步上前,接过菜刀,从水池里捞出一条鳜鱼。
厨子们围着看,看司空斛把一根筷子捅入鱼唇,两刀片掉大片鱼鳞,一刀切开鱼腹洗净内脏黑皮,又干脆利落片出鱼骨留下大片鱼肉,然后刷刷刷开始在鱼肉上面打花刀。
有一个厨子看出来了,“松鼠鳜鱼?”
见司空斛点点头,他把面粉拿出来,司空斛就把片好的鱼肉在面粉里拍一拍抖一抖,垂直拎起,淋两勺滚油,放入油锅。
厨子们纷纷点头,其中一个说:“我在泰扬居学厨的时候学过这个,一直把不好火候……”
另一个说:“哟?你还待过泰扬居?”
这个就一挺胸膛,抬手拍拍,“我那可是——”
他一抬胸就没看清旁边,一手把司空斛肩膀一撞,司空斛正在淋油的勺子一歪,径直浇到了自己手上。
司空斛当时还没觉得疼,只“哎”了一声,人群中一个人却大惊失色,清叱一声:“都让开!”
中年女子蓝袍金冠,容貌正正好地温柔美丽,正是掌门夫人华金。
厨子没料到华金一直在看,连忙说:“夫人——”
华金不听厨子解释,“你们就是这么做活的,司空都不是蜀山弟子,就这么被你们欺负?”
她一把拉过司空斛手腕看了几眼,随即把他扯到水池边,声音都变了调,“快浸冷水。疼不疼?”
司空斛看了看华金,心知这就是蒙青童的母亲,想必也是很关心师父的,对自己也许是爱屋及乌。
司空斛低声回答:“不疼。”
少年人说是如此,但大家都看得分明,瘦长白晰的手背五指上渐渐红透,毕竟是滚油浇的——放在凡间,留一手疤都是轻的。
华金叹一口气,眼圈一红,拉起司空斛,“去我那里,擦?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唷!?br /> 司空斛的手疼得火急火燎,但拗不过华金一路风驰电掣地把他拉到一间屋舍。
华金让他坐下,一面翻箱倒柜,“你先坐,我找药膏。”
手上的剧痛渐渐随着热度退去更难耐起来,司空斛只好移开目光打量了一下室内陈设。
掌门夫人的屋里倒也没有什么金碧辉煌,齐齐整整一间敞亮宫室,最显眼的不过是案上供的一尊嵌宝莲花冠。
金丝缠成莲花花瓣,金簪穿过其中,又有十二条金丝曲曲折折向上挑起,在末端垂下金线流苏,仿佛风过都会微微晃动,尊华艳光不敢逼视。
华金转回头,看到少年的目光就是眼神一黯。
司空斛察觉,连忙移开目光。
华金说:“你知道了?”
司空斛自认并不聪明,但听多了蜀山传闻,也大致知道陆僭和蒙青童曾是金童玉女——然后蒙青童死了,师父遁走人世,如今又只好回到蜀山。
但事情究竟是如何,师父没有说过,他没有问过,因为他知道师父没有办法回答。师父一定又会骗他。
他隐约知道师父肩上一直有数座大山,但师父绝不会对他提起。
司空斛低下头。
华金叹了口气,打开药膏,沾着棉纱在他手上涂抹。
司空斛疼得手都在抖,又移开眼睛,又看到那顶莲花冠。
华金只好慢慢来,轻声说:“那是青童的,她成亲那晚,就戴着那一顶。……我现在还记得,她是个美人。”
司空斛不说话。
华金缓声道:“但你放心,僭儿会好好守着丹青崖,绝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丹青崖各代长老都是蜀山选拔出的最优秀弟子,生于蜀山,死于丹青,穷极一生看守仰启洞渊。
西方有不周山撑起天地,蜀山就有丹青崖撑起人间。
师父不会再出什么事,也再不能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应该是……新的啦
第14章 造世
所以,难怪华金这样看顾司空斛。华金也许觉得他迟早要接陆僭的班,像陆僭一样把似水年华熬干在丹青崖上。
华金同情他,也同情陆僭。
这次司空斛不生气,因为师父的确让人惋惜——怎么看都让人惋惜,又挂念众生又忧惧牵挂,心里还藏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又过了半晌,司空斛说:“我能碰一下吗?”
华金默许,看着黑衣少年的手靠近莲瓣和垂荡流苏,又停下,最终还是收回手来。
司空斛走出那间令人感到逼仄的屋子,在门外站了一会。
他听到里间侍女轻声安慰,华金说:“……想碰又不敢碰,我还以为只有僭儿会那样……”
司空斛在主峰上逗留这么久,天色又暗了。
他走路回丹青崖,山壁陡峭,山底是青翠竹林,山腰是丹枫如火。
他站住脚,突然想起,再过一个月,就是仲秋了。
梦里的事情没有发生,前世的冤夙却来讨命。
药膏的药效没有多久,手越来越疼。
他一阶一阶爬上山顶,走上最后一阶时看到那一树紫玉兰,如同经年不散的云雾罩在山顶。
司空斛用袖子抹了把眼睛,突然不想走了,就在台阶上一坐,背对着丹青崖。
云中橙红金紫,落霞飞向一色海天,又飞向西方不周,最终金乌坠地,明月升起。
他见过最好看的明月是千秋镇那一晚,师父站在河岸边,满河天灯静静漂流,月是江心风流眼,比不过师父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