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各派之人赶来此地的已有七八。
当日在登楼便向卫庄诚服的如东方世家、神行宫这些门派之人来得则更早一些。
因为他们很想看看此番究竟有多少未参与当日登楼之变的门派前来此地。
看过的结果令人绝望。
东方玉将手中茶盏捧到嘴边,却以传音入密的功夫极低声道:“但愿今日这出戏能够令燕掌门等人留个心眼。”
他们来此之后公然相聚,卫飞卿从未干涉过,但他们却料定这城中必然四处皆是卫飞卿耳目,即便聚在一处也只讨论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似这等要紧之事,便只以暗中传音的方式交谈。
而近日来城中四处闹事今日又戛然而止的这场闹剧,也正是他们想法子导演出来。
当初他们派去燕山等派暗中报信的弟子后来陆续回到各派,虽并未遭杀身之祸,带回的结果却果然如他们预料的那般,乃是最大限度的无人相信。
此时城中已是各方人马齐聚,原本东方玉等人可寻个机会亲自面见燕越泽等人,只是一来燕越泽等人是不是肯相信他们仍是未知之数,二来若叫卫飞卿看穿他们动作,极有可能给整个门派都带来杀身之祸。
最终只好定下了这样的一场戏。
无他。
只想要叫燕越泽等人亲眼见到卫飞卿手中确有能够威胁震慑他们的筹码从而各自留个心眼。
邵剑群望着楼下人头攒动,有些感慨。
当日他被师弟洛剑青一剑刺伤,待到再醒过来之时,已天地变色。
他喃喃道:“再两日便见分晓了……”
*
正月廿三。
宣州城中,卫庄门开,万人景仰。
即便对于宣州城百姓而言,他们在几个月前听闻了卫庄的名头,而直到今时今日也才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卫庄全貌。
卫庄真的就是一座庄子。
位于宣州城东、方圆十里都只有这一户人家的庄子。
城中百姓只知这处原是一块荒地,早些年便已被望岳楼两位当家买去了,这些年也未见他们利用此地来做些什么,直到三个月前,全城的工匠方被请到这地方。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这座占地几十亩极为辉煌的庄子,正是在这三个月之间平地而起。
甚至于四周都还能闻到属于新房的奇奇怪怪的味道。
但显然没人在意这种小事。
他们一则震惊于眼前这座极短时间之内堆积而成的好大工程,二则百姓围观过后不得不退回城中各处去。
只因卫庄固然如此宽敞,却依然放不下数以万计的四方来客,更别提城中百姓了。
是以今日的婚宴主场虽设在卫庄之中,实则摆满全城。
卫飞卿三个月造起一座府邸只为成婚,而他与贺修筠这对新人何止有违伦常,他们的这场婚礼简直处处都只能用不可思议、不守规矩来形容。
用卫飞卿的话说,世人皆知他与贺修筠本为一家,是以甚迎亲接亲直接省了,贺修筠就在卫庄出嫁,就嫁到卫庄。
又用卫飞卿的话说,贺修筠身为卫庄庄主,望岳楼二当家,原就是女中英杰,不兴来羞于见人那一套,只管大大方方出现在她自己的婚礼上,想做什么做什么。
于是正当此日,贺修筠果然穿着一身由宣州最好绣房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定制完成、衬得她风姿有如九天仙女的大红绣服与卫飞卿共同在卫庄内外迎接客人,而她一头如瀑的长发披在双肩,一张如玉无瑕的俏脸毫无遮挡。
即便对于一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而言,也觉得这对不知究竟该称呼他们为兄妹还是情人还是夫妇的男女张狂太过,简直视礼法如无物。
一时场中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有特色。
当日曾赴登楼之会的各派中人倒还好,如燕山派阴月教这等后来方参与到其中之人在见到贺春秋卫雪卿等人携手以主人之姿迎客之时便已快瞪出了眼珠子,待见到谢殷也出现在他们当中若无其事与各派之人周旋,直觉对于卫飞卿此人他们或许当真该重新估量。
众人但觉活了几十年,真是头一次只怕也是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参加这等别开生面的婚宴。
但无论内心有再多波澜,众人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对新人容姿出众,站在一起便成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此时与这道风景站在一处的,乃是燕越泽、文颢、洛嫣华以及在月前与他们共同参与那场讨*伐卫庄大会的各派掌门。
只是当日众人话说得有多难听,态度有多轻蔑,今日却俨然持全然相反的态度。
文颢大声道:“卫盟主深明大义,文韬武略,咱们这些人都是极为佩服的。正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要我说咱们今日就不妨来个喜上加喜,令卫盟主迎娶佳人的同时也正式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大伙儿说我这主意如何!”
燕越泽微微一笑:“文兄说得很是在理。当日盟主成立卫庄,咱们一行人未能及时赶赴盛会,表明*心意,今日无论如何还请盟主收下咱们的诚意才好。”
这两人说话间刻意运用了内力,声音瞬间传遍全场,原是有意叫所有人听个一清二楚,此时见东方玉、邵剑群等人果然纷纷将注意力投注过来,文颢阴森森却又得意洋洋挑衅回视众人,大有“尔等休想独占这便宜”之意。
一时东方玉等人心下又苦又怒,暗骂这些人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真是愚不可及。
要知自古正邪不两立,在三个月之前,燕山派与阴月教分属正邪两个阵营,其门人若相遇免不了一番争斗,身为掌教的燕越泽与文颢若相遇即便不大打出手也必定掉头就走,绝不会与对方客气半分。
而如今的两人称兄道弟,直如相知多年的至交老友,那携手合作踌躇志满的姿态,直令东方玉等人心一再往下沉。
第155章 独来独回渡余生(五)
卫飞卿却对双方这明争暗斗的姿态视若无睹,不紧不慢笑道:“感激诸位的抬爱,只是诸位这礼送得未免太大了些。”
洛嫣华在旁娇声笑道:“卫盟主如此风采,比这更大的礼想来也受得。”
比整个江湖拜倒在他脚下更大的礼是什么?
众人神色各异看向巧笑嫣然的仙华宫宫主。
她人生得美,所掌教派名字也美,但名字十分美的仙华宫却是声望隐隐还要凌驾阴月教以上的当今魔门第一宗,而她本人更是近几年江湖公认的魔门第一妖女。
谁都没忘一个月前她还曾说过收拾了卫庄以后要让卫飞卿入仙华宫给她当面首这样的话,再结合她今日同新娘一般穿了一身火红的衣裳以及望向卫飞卿神色间丝毫不遮掩的欣赏与暧昧,那“更大的礼”立时便呼之欲出了。
众人不由自主将场中两个红裳的女子拿来比较一番,但觉无论容貌气度新娘贺修筠无不胜过洛嫣华一筹,但洛嫣华一身成熟的风韵却远非贺修筠能比,更遑论她拿捏男人的手段闻名于整个江湖。
若是洛嫣华当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蓄意要勾引卫飞卿……
一时众人俱都神色复杂。
唯独曾参与贺修筠第一次婚宴的众人却在暗地里大翻白眼,想道这些人若见过贺修筠当日横扫八方的姿态,想必恨不能挖掉此刻用隐隐怜悯看好戏目光注视贺修筠的自己的眼珠子。
这样诡谲的气氛中,唯独当事两人面色如常,仿佛压根儿不懂洛嫣华那句话是何意。贺修筠浅笑盈盈,倚在卫飞卿身边从头到尾连眼神也未多给洛嫣华一个,端的一副大家闺秀知书守礼的派头,只是真正知书守礼的姑娘可不会吵着闹着要嫁给自己的兄长更是在大婚当日抛头露面连凤冠霞帔都省了……众人一边在心里暗暗嘀咕已听卫飞卿笑道:“诸位如此有心,在下连番拒绝未免显得不识抬举。既如此,在下稍后必也回馈诸位一份薄礼,聊表心意。”
众人等的就是他口中这份“薄礼”,一时如燕越泽、洛嫣华等人也难掩喜色,免不了又是一番恭维客气。
这当口却有人前来在卫飞卿耳边说了两句甚,卫飞卿与众人告个罪便携贺修筠转身匆匆离开。
卫雪卿也悄无声息跟在了二人身后。
待三人行到府中客房之中,才见等在里间眉头紧蹙满头大汗的赫然是神行宫掌门邵剑群,跪在他脚下的乃是当日曾刺他一剑的同门师弟洛剑青,而两人身后躺在客房榻上的尚有一人,看不清长相,但想来亦是他们神行宫弟子。
一见卫飞卿面邵剑群立时迎了上来,抱拳道:“请卫盟主救我这徒儿一命!”他面上竭力维持镇定的模样,可一张口声音却抖得不成形,显见内心十分焦急。
卫飞卿向他回了一礼,几步走到榻前,见榻上那人出气多吸气少七窍都隐隐渗血的模样,心下便已有了底,回头不动声色向邵剑群问道:“这位小兄弟是邵掌门的徒儿?他这是犯什么毛病了?在下这就请庄中的医师过来替他瞧瞧。”
邵剑群面上泛起苦笑:“他生的什么毛病,卫盟主还会不清楚么?”
洛剑青满眼通红,原本一动不动跪在邵剑群脚下,这时忽然掉转身朝向卫飞卿,以头抢地在地上咚咚磕几个响头,嘶声道:“请盟主救救我弟弟!”一句话说出口声音已哽咽得不行。
卫飞卿挑了挑眉,唇边勾起几分讽笑:“邵掌门的弟子?洛大侠的弟弟?我怎的越听越糊涂呢。”
邵剑群沉声道:“书琼是剑青的胞弟,早年便拜在我门下,他如今这模样……”顿了顿,邵剑群又重复一遍适才已说过的话,“卫盟主应当十分清楚吧?还请卫盟主救书琼一命!”
“‘偕老’发作么?”见他一双眼珠子都已急得发红,卫飞卿这才悠悠问了一句。
偕老便是当日登楼之中卫飞卿迫众人服下才可离开的剧毒。
“偕老这毒实则我当年是效仿了卫家的绕青丝,是以邵掌门不必着急,这位少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毕竟诸位虽对我恨之入骨,我却生怕有谁不听话不慎毒发未来得及到我跟前便已死了,这叫我于心何忍?总还是要给诸位留几分知错就改的余地的,是不是?”卫飞卿一本正经说着厚颜无耻之话,一双眼似笑非笑看着面色沉郁的邵剑群,“咱们不妨先探讨一番他为何会在此时毒发好了。须知我对毒药的掌控虽不比我这兄长,却也不至于连毒发的时辰也控制不好。当日所有服毒之人固然会在今天毒发不错,可若通通在此时就发作,我这婚宴想必也进行不下去了。”
今日距离上一次众人服毒,不多不少正好是卫飞卿所说的三月之期。而他这三月之期,想来还不止是精确到天数,更是精确到时辰。当日众人服毒至少也在未时过后,此时不过巳时,卫飞卿原本是打算要在稍后的午宴之上悄无声息替众人解毒,过程要叫其余参宴之人全无察觉,将所有时间点自是掐准了的。而如他所言,所有中毒之人若都赶在这之前就发作,那今日这场盛事确实便要给毁了。
理清他话中之意,邵剑群深吸一口气:“敢问卫盟主,我各派当日未至登楼的留守之人,所中可是同一种毒?”
卫飞卿从未掩饰他们各派门人已被悄无声息下了毒,这原也是当日他能够威胁众人的重大筹码之一。
卫飞卿怔了怔,恍然道:“你这弟子当日未曾随你前来登楼?他是在神行宫之中中的毒?”
邵剑群沉声道:“不错。”
“那就难怪了。”卫飞卿啧啧叹道,“在下一向钦佩邵掌门为人稳重,怎的此番如此妄为?你这弟子倘若好好留在你门中,想必此时已悄无声息解过毒啦。”
卫飞卿对外是说今日之会武林人士参加与否全凭自愿,但私底下对于他门下的“分坛”自然又有一番不动声色的威胁,这日期的重叠是其一,而让他们不必担心门中之人则是其二。
是以当日至登楼的那些个门派之中到的是哪些人,今日前来卫庄的相同门派之中几乎也都是相同的人。众人毕竟不知门中留守之人中毒具体时限,生怕贸然带来此地中途便要毒发。“体贴”的卫飞卿想必便是考虑到众人这层担忧才会有上面那说辞,而众人再多担心忧虑却也只能选择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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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剑群不及说话,他那这短短时分七窍间原本隐约可见的血迹已实实在在渗出来愈发显得痛苦的弟子洛书琼已嘶声叫道:“不关师尊的事,是我……我大哥对不起师尊,我们兄弟一定要跪在一处给师尊磕头赔罪,师尊你不必求他……大哥他对你不起,弟子死不足惜!”
洛剑青以手掩面,闻言已是放声大哭。
卫飞卿几人却难免有几分皆笑皆非。
当日洛剑青身中蛊虫一时之间难以化解,卫飞卿将他们那一帮子人都给留了下来,实则也是不想他们死于非命又或者揣着体内那定时炸弹酿成更大祸端。固然不能说是歹意,只是人情世故方面那是决计顾及不到了。
摇了摇头,卫飞卿冲身后同样一脸愕然的卫雪卿微微颔首示意。
卫雪卿便上前替洛书琼解毒。
这一番起落,邵剑群浑身都已被冷汗湿透,见卫雪卿一粒与当日众人所服毒药无甚不同的小药丸下去不多时洛书琼情形便有些好转,这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冲卫飞卿抱拳一揖道:“多谢卫盟主!”
卫飞卿有些玩味看他写满后怕与诚恳的脸:“明知始作俑者便是我,邵掌门却还行此大礼,我竟不知当受不当受了。”见邵剑群神色复杂,他忽地又拉长了声音道,“不过……”
邵剑群堪堪还未落稳的心立时又提起来,听卫飞卿有几分遗憾叹道:“偕老这毒,毒发之前若及时服下解药自然无害,只是洛少侠此时毒发以后尚才解毒,毒入肺腑,造成的身体损伤终究不可逆转,于内力的修习从此恐怕也再难精进了。”
邵剑群脸色比纸还苍白,洛剑青仍跪在地上,满脸泪痕弯弯曲曲如蚯蚓一般,口中喃喃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自语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邵剑群腰际悬挂的佩剑朝立在他正对面的卫飞卿疾刺过去,口中怒喝道,“魔头!我和你拼了!”
卫飞卿似笑非笑站在原地,半分没有要躲开的意思。始终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的贺修筠却反应极快,立时就朝洛剑青举起了手,露出流云般广袖下绑在手腕间的森然的弩箭。
卫飞卿一把抓住她手。
下刻便见邵剑群空手抓过剑尖,不顾满手立时染满的血迹向洛剑青沉声喝道:“休要胡闹!”
洛剑青对不住邵剑群在先,又连累洛书琼在后,纵然满心恨意与不服,面对邵剑群呵斥却不敢有一字反驳,慌张弃剑,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卫飞卿玩味看他二人动作,此时方摇头叹道:“邵掌门大仁大义,对你这忘恩负义的师弟尚且关怀备至,心怀令我倍感惭愧。”
在一个同时有着卫飞卿、卫雪卿、贺修筠的小房间里,世上可有人能伤到卫飞卿么?
邵剑群所为不是为了救卫飞卿,而是赶在洛剑青自行找死之前救他一命。
邵剑群神色黯淡,实不打算针对此事再有任何发言,而是直视卫飞卿双眼道:“敢问卫盟主,你做出这样一桩桩的事情出来是想要得到什么?是希望整个武林都跪拜在你的脚下,无论众人有没有武功,身体是完好或者残缺你都全不在意么?”
卫飞卿摇了摇头:“若是将每个人都训得如同狗一般,那我这盟主当得岂非太过无趣?”
他说话难听,邵剑群一时却顾不得放在心上,只续问道:“如此,盟主今日想要替众人解毒竟是真心?”
“如不是真心,难不成我想要将自己的婚礼布置成灵堂么?”卫飞卿轻哂。
“盟主打算何时替众人解毒?”
“自是午宴。”
“盟主就这么肯定所有人体内的偕老之毒能够撑到那时候么?”
卫飞卿顿了顿,随即失笑:“邵掌门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邵剑群望一眼已然停止痛苦呻吟的洛书琼,目中惨然一闪而过,随即深吸一口气道:“在下委实不想再见到书琼这样的情形发生在第二人身上,斗胆求盟主提前为众人解毒吧,反正、反正……于我们而言终究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于盟主又有什么损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