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饶有兴味盯着另一群明显也对眼前战局殊无兴致之人。
自然就是封禅、谢郁、段须眉这群人。
封禅并未上前追击谢殷。他只是目光一一从段须眉、谢郁、卫飞卿、卫雪卿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又回到段须眉身上,到这时候才终于问了他一句:“方才斩断楼层的,是你?”
他目光十分苍老,苍老之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缅、柔和与欣悦。
这些无法忽略的善意让段须眉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最初我被关进这塔楼之中就在想,若说世间有谁能强行破开这座楼救我出去,大概就是芳踪与池冥联手吧。”封禅似仍不惯开口说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缓慢,说话间连面上一条条的皱纹夹缝之中也透出伤感,“只可惜这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却以为我已经死了。我本以为,就要这样在里面待到终于要死去的那一天了。”
从他被投入凤凰楼底层那一天开始,谢殷就连他死的权利也给剥夺。
但也只是谢殷自己以为他宁死而已。
实则封禅是不想死的,哪怕他活得根本已不像个人。
他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在支撑他活的意志,或许是他在失去自由那刻起尚遗留了太多的不甘心,以致明知此生已无希望,却总还幻想着一丝可能。
那丝可能却终于在六年前成了真。
成为凤凰楼守楼人的舒无颜在楼底找到了一潭烂泥一样的他。
两人不相识,也无任何交情,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然而从那天开始,舒无颜就悄无声息的开始助他驱毒、治伤与恢复武功。
整整六年,个中滋味他不愿回想。
然后他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的这一天。
救他的人,是段须眉。
段须眉怔怔望着他:“你认识……段芳踪与我义父?”
封禅微微一笑:“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段须眉?”不等段须眉回答他便续道,“你唤池冥做义父,那必然就是了。芳踪昔年武霸天下,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生了一张孩子气的脸与父母给他取了女孩儿一样的名字。他那个时候说,他日后若生个儿子,就要给他取名作须眉。须眉,须眉,段家的男儿,何等的威武?这段话他原本就是对着我们三人说出口,池冥将其当做芳踪的遗愿,又岂会忘记与违背?”
须眉……段,须眉。
段须眉怔怔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卫飞卿。犹记得东方家二人初初重逢,这人也赞他的名字,称他是段家的男儿。那时他怎么回答?
谁又知,段家是哪一家。
原来,当真是,段家的男儿啊。
(本章章节名依然出自《风姿花传》,大家感受下这段歌词之美:生死约歃血立,烂漫花下恍如在昨夕。杯中酒一醉方休,月下举盏情长留。望断归路君未归,孤独伫立苦苦地等候。忆当年千金一诺,桃花如雪飘飘落肩头。信义啊此生不渝,到头却壮志难酬。信义啊此生不渝,千百年不绝不休。之所以选在这两章用这首歌的歌词作章节名,是因为这首歌本就是写三国的兄弟结义之情,而这两章的主题,同样是写本文里至关重要的一段兄弟结义之情。))
第56章 存信义,此生不渝(二)
卫飞卿却留意到他话中“三人”,不由插口道:“据说前辈与杀圣、武圣为结义兄弟,莫非除此之外还有一人?”
看他一眼,封禅微微叹道:“三十年前,曾有四个少年人偶然相识,感叹彼此意气相投,义结金兰,誓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只可惜……后来我们一一食言了。”他看着段须眉,目中难掩伤感,“二十年前我没能赶去救你,二十年后,你却来此救了我。须眉,三伯很是感念你,更欣慰你同时练就了你爹爹的断水刀与你义父的立地成魔。将这两门功夫融合是他们两人的心愿,如今得以在你身上实现,他们就算死了,想也该瞑目了。”
段须眉浑身一震:“你知道我义父他……”
封禅目光望向光明塔前旗杆,目中闪过一瞬揪心的痛楚与凄凉:“那年……六年前我刚刚恢复一些意识,有一天凤凰楼内哭声震天,整楼被困之人哭道,世间最凶恶的魔头终于也被谢殷给砍下了人头,难道从此世上无老虎,当真就要叫谢殷称作霸王?”
那时候他就知道,他又一个兄弟死掉了。
他人生堪堪迎来一点希望,却又迎来更大的绝望。
他摊在冷冰冰没有一丝光亮的地牢底层,只觉整个人如同赤身置于寒冬腊月,冷得他浑身瑟瑟发抖,又仿佛迎面正下了一场无穷无尽的冰雪,冻结了他一切的心愿。
他也不知自己一再的挣扎是为了什么,分明这世上他牵挂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都已离开了他。
可他还是不甘,越来越不甘,太多太多的不甘。
他想回到段芳踪死的那一天,告诉他他没有违背当年结义之誓,他在那一天也陪着他一起死了一回。他也想回到池冥死的那一天,告诉他那时候他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他并不似想象中那样孤苦。
他看着段须眉,眼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曲折滑下来。至少,今日他终于能够做到一件想象了太多次的事:“须眉,你都不肯叫芳踪一声爹,你是不是在心里怨怪他?你别恨他,他走到最后那一步并非自愿,只是那时候他明知自己必死无疑,实?3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诓荒艽忝悄缸右黄鹑ニ馈5阶詈笠膊蝗梦颐侨ゾ人蝗梦颐且欢ㄒH忝悄缸樱欢颐侨硕嘉刺铀幕埃阶詈蠹任淳鹊剿参茨芫鹊侥忝悄缸印!?br /> 关于武圣段芳踪之死,实则留给武林中人的信息少得可怜。世人皆知他死了,也知他因累造杀孽最终被中原武林高手围攻而死。然而那些武林高手中具体有哪些人?段芳踪究竟是力战群雄而死又或者其中还另有隐情?这些谁也不知道。只是段芳踪既然死了,关于他的事其后也再未带出甚波澜,便也无人再去深究此事。
但卫飞卿已然明白到,透过理所当然的表象下覆盖的所谓真相往往比人们以为的要复杂千万倍,而所谓的“理所当然”,往往也是由无数的刻意累积而成。他道:“有两个问题希望前辈解答。其一,前辈说昔年结拜的有四位,除却三位之外,敢问第四位可是音贤傅八音?其二,前辈说武圣走到最后一步并非自愿,他不自愿的是最终那个被人围攻的结局,又或者……是他当年那些所谓残杀半个中原武林的累累罪名?”
卫飞卿总是比旁人敏锐,是因为他永远都比旁人更清醒。封禅讲这段话,他自己悔恨,段须眉痴傻,谢郁呆滞,唯独卫飞卿与卫雪卿清楚将他讲的每一个字听入耳。但卫雪卿听了也就听了,卫飞卿为了段须眉,却不得不提出上面两个问题。
他已然十分了解段须眉。清楚很多话如若没有人说,段须眉必定也就那样装作漠不关心的过去了。但就如同段须眉希望他时刻保持清醒一样,他也希望段须眉能够卸掉那些伪装,希望他想要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果然段须眉闻言立时就抬起头来。
封禅始终关注着他,见状便道:“你也……想知道么?”
他适才见段须眉提到池冥之时情绪尚有波动,念及段芳踪的名字却有如陌生人,心里便觉十分酸楚,是以才说了上面那段话。他不知关于段芳踪的事段须眉知道多少,但只要他愿意知道,他便愿意原原本本将关于段芳踪的一切都讲给他听。
世人都误解段芳踪,但他希望他唯一的儿子至少能够了解他。
段须眉想。
在今天之前,他原本不想。
关于生养他的两个人,他从来不想去追寻太多关于他们的信息。或许只因为在他内心深处过于害怕,他宁愿假装这两个人从未存在过,假装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也不想去探寻自己当年何以被抛下的真相。
是以六年前他从他师父口中得知原来段须眉这名字是从他生父之姓,原来他的生父便是当年的天下第一高手段芳踪,他也未多追问一句关于他更多的话。
是以那日在徐离山庄梅莱禾提到他母亲,他也装作从未听闻过。
并不是怨恨又或者痛苦,就只是……不想也不敢知道而已。
然而适才封禅说了什么?卫飞卿又问了什么?
段芳踪有可能并不是自己去找死?
是说他可以期待当年那个传闻中只对武学究极感兴趣的武痴并不是不在意他?并不是自己想要抛下他?
数次张嘴,段须眉最终却哑声问出另一个问题:“我师父与你们……与伯……也是兄弟?”
他直到现在,才隐隐明白到从前的他看风淡云轻,实则全是懦弱逃避。
池冥在世之时,从未有哪一句话提到过他的身世,就好像他生来就是他的义子,生来就没有亲生爹娘,而他竟也从不曾追问过一句。比起不在意,倒不如说那时候的池冥伤心痴狂,他为了保有那一点与他仅有的温情,从不敢多问半句多余的话。
而池冥死后傅八音出现在他面前,一身本领对他倾囊相授,传他刀法,传他刀,他却连原因也未曾问过。只因那时候的他心如死灰,比起追根究底,他只有将那当做毫无缘由的全然的善意,才能抚慰自己的内心。
他做每一件事总是考虑到自己能不能好好活下去。他没有考虑过他的父母当年是不是有苦衷,没有考虑过池冥和傅八音是否希望他主动去询及那些与他自己有关的事。又或许他想过,只是那些事终究没有他自己重要而已。
他就是这样活到今日,是以他没有谢郁信仰崩塌的痛苦,没有卫飞卿负尽天下人的决然,更没有卫飞卿直面一切的勇气。
“你师父是八音?”封禅问道。
段须眉点了点头。
“那你的刀……”封禅握着手中破障刀。
段须眉道:“也是师父传给我。”
封禅目中再次掠过一丝惨然。池冥终究救下了段须眉,而傅八音也好好留存了段芳踪的刀并且最终将其交到段须眉手中,而他呢?但现在终究不是他颓然的时候,只因他知道有一件事,今日他必然是能够做到的。
默然半晌,封禅正要说话,却忽听一道声音道:“我说,这当口咱们站在此处闲话当年,似乎不太合适吧?”
几人纷纷回头,说话之人,乃是卫雪卿。
而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四周杀声震天,登楼已只剩几人身前这块清净地了。
无人上前来骚扰则因卫雪卿、谢郁以及不知不觉已无限靠近几人的舒无颜。
但即便暂时无人主动来攻击他们,他们放任这样血腥的杀局不理却一个个在此追忆过往,似乎当真有些说不过去。
卫飞卿却道:“不说闲话那做什么去?也一涌而上没头没脑随他们一起杀杀杀?”
他说这话时语气委实算不上好。只因适才他与卫雪卿联手挡下谢殷一时为之付出多大代价,旁人不清楚,卫雪卿却必然明了他此刻就是个风一吹就要倒的身子骨。说要破楼的是他,过河拆桥的还是他,这家伙果真毫无人性。
卫雪卿悠悠道:“我又岂会邀飞卿兄去做此等不风雅之事呢?只是你和我一样,一心想要知道昔年发生过的全部事情,而梅君所知之事也仅止于二十年前。既然如此,咱们与其在这里听这些残缺不全之事,不妨邀梅君同登光明塔如何?”
依他话中之意,封禅若应他之邀,于他自然便是一举两得。
其一正如他所言,封禅所知尽是二十年前旧事,况且随着当年之事目前展露的模样,只怕其中复杂远超过众人所想,封禅在二十年前便是个神秘不理世事的人物,他所知的往事也必然不是全部。若能登得光明塔顶,结合其中所言以及卫雪卿已然掌握的那些事,想来是要比他们站在此处听来得更为详尽。其二他们几人之中,段须眉、卫飞卿以及他自己接连遭受重创,他们几人若以这等模样进入光明塔,恐怕尚未与其间长生殿之人会合便已被守塔人剁成肉泥,若有昔年横绝天下的梅君一路随行,那情形自又大为不同。
封禅却摇了摇头。
卫雪卿讶道:“难道梅君就不想知道段须眉当年如何得救?也不想知道您唯一还存留在世的兄弟现状如何?”
他说出适才那番话,原本就是笃定了封禅自己对许多事也是一知半解,又看他对段须眉关怀之至的模样,想他为了段须眉之故也会愿意走这一趟,却不料他反应如此淡漠。
(这章断章比较勉强,实在是这两天写得太慢,更新不敢任性了……如果有修改的地方明天更新的时候我会说哒)
第57章 存信义,此生不渝(三)
封禅道:“我二十年来反反复复想要做的许多事,都只能下地之后再去做了。至于生时还能做到的,今日在此,我便能一一做完。至于其余之事,已不是我所能理会。”他转向段须眉柔声道,“我不知你义父如何救你出来,但我眼下看到你好好活着,如此便成了。至于你师父,他生性淡薄,多年居于边陲之地,当年若非为你爹之故,想来他不会踏足中原。我不必去打探,亦知他必定活得很好。”
实则从他行出凤凰楼开始,他对于周遭情形、对于卫雪卿卫飞卿二人、对于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这场间唯一得到他关注的只有谢殷、段须眉、谢郁三人,可见他对于接下来想做的事、想说的话早有定论。卫雪卿想要拖他入浑水,原就是他自己想岔了。
段须眉涩声道:“您有什么心愿?”
“其一,我想再见到你好端端活着,如今这愿望业已实现了。其二,”封禅看向始终呆愣在原地的谢郁道,“我不知你对你爹娘之事究竟知道多少。但你若有什么疑问,我愿一一为你解答。”
谢郁怔怔看他,半晌道:“……为何?”
无论如何,眼前这人先是被他娘亲刺杀,后来又被他爹囚禁二十年。在他想来,这个人应当看也不愿多看他一眼,又或者甫一见面便杀他泄愤,这才更加合乎情理。
沉默片刻,封禅道:“我心中对她……对你娘亲并非无怨,只是她终究未有取走我性命,而你从小失恃多少因我而起,于情于理,我该还你一个公道。”
谢郁道:“她是……何时去刺杀你?”
“生下你数月之后。”
谢郁浑身一颤。数月是几个月?十一个月……还是一个月?那时候她能下地了吗?她走得稳路了吗?她甫一生下他,就被那个人逼着拾起刀剑去杀戮,那个时候她是什么心情?那个人……为何又能心狠至此?
谢郁颤声问道:“为何?”
为何要她那个时候去杀人,为何去杀人的偏偏要是她。
封禅淡淡道:“因为只有她能杀我,除此之外,就连谢殷也不能。”
这话叫旁人来说自然就是个笑话。然而他是封禅,他自然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谢郁道:“他与你究竟何仇何怨?”
“他与我无仇无怨。”封禅十分淡漠道,“只是那时候他与贺兰兄妹费尽心机将芳踪和卫尽倾逼入绝境,下定决心要让这两人死无葬身之地,决不能让任何人破坏。是以欲赶去援救芳踪的阿冥、八音和我,自然也遭到不惜一切的阻拦。”
结果就是,他们三人果真被拦住了,而段芳踪和卫尽倾也果真“死”了。
段须眉与卫雪卿闻言皆是一震,不约而同双双凝神。
卫飞卿闻言却是一振。他早在大明山之时就曾揣测过段芳踪与卫尽倾死于同一天之事。只是他纵然能够猜测这两人或许死于同一战,个中细节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再有他猜到段卫之死由贺春秋与谢殷主导,却没料想九重天宫之主贺兰雪竟也参与到这其中。不……或许他在长生殿从关成碧口中听闻贺兰雪与卫尽倾关系之时,心下已有了隐隐推论。只是他心下忽然一动,不由望向卫雪卿,暗忖他知道卫庄那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他可知那个“异母”乃是贺兰雪?
“为何?”谢郁却是今日第三次问出了这个词,“为何连我爹……连那个人都不能杀死你,我娘却可以?”
谢殷的武功,这天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二十年前的谢殷或许没有能力击杀与他齐名隐隐更胜一筹的封禅,却不代表杜云武功能高过了谢殷去,哪怕她是关雎峨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