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禅一双眼如同死水一般与他对视,半晌方道:“因为只要你娘想,我愿心甘情愿死在她手中。谢殷清楚这一点,他也让你娘那样去做了。”
谢郁整个人都在颤抖,抖得跪倒在地,不停作呕。
他猜测到娘亲与眼前这个人或许关系并不简单,毕竟他们称他娘那时的举动叫做背叛……他没料到的是,谢殷,那个人,让才替他生下孩子的女人去……那算什么?以色相诱吗?
他几乎要连胆汁都快吐出来,吐得涕泪横流。
“你不必伤心,我与她之间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发生过。”封禅淡淡道,“她与阿若从小失怙失恃,活得很不容易。我在她们姐妹很小的时候就捡到她们,只是她们俩向往中原的广阔世界,不愿与我隐居度日,后来池冥就带走了她们。她们那时候年纪小,池冥又绝非细致之人,我放心不下,就时时去探望她们。我对阿云……心存倾慕,原想等她大一些知事了就向她提亲,却未料想她只将我当做半父半兄的亲人。后来她出任务遇到危险,偶然为谢殷所救,从此就一头栽了进去。她为此特意来找我,说此生非谢殷不嫁。她来找我,只因她害怕阿冥,却不怕我。她亦知此事只要我同意,阿冥便不会反对。……我又能以什么立场反对呢?那时候我不了解谢殷,听她如此说,只当他二人两情相悦,我便如她所愿替她劝诫池冥,却不料阿冥十分反对。我……大约还是存了私心,便也不再继续劝阿冥。只是我对于这俗世的牵挂原就只有她而已,经此一事,我自觉尘缘已断,从此便在我隐居之处带发修行,再未与他们互通讯息。这样过了几年,忽然有一日阿云来到我修行之处,她那时候……适逢产后身受重伤,情形委实太过凄惨,加之一来就昏迷不醒,我自然不能视而不见,便悉心照料她。这期间我收到芳踪被中原武林逼入绝境的消息,心急如焚,欲待阿云稍微好转便启程前去营救他。我照顾阿云七日,七日过后,她清醒过来,我却身中剧毒。”
他讲这段话,从头到尾语声平静神情淡漠,仿佛话语中讲述的一切都是与他无关之事。但其中的求不得之苦与被挚爱之人背叛的锥心之痛,哪怕过去二十年又当真能够就此看淡?
谢郁颤声道:“她要害你……难道你竟不知么?”
“想来封前辈就算对天下人设防,也不可能对令堂有所防备。”卫飞卿忽然开口,淡淡嘲弄道,“更能想见令堂为了骗取封前辈信任,怕是不惜重创自己,更编造出一个与令尊抛弃她有关的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故事。封前辈修行数年,只是面对一生至为牵挂之人,又怎会对此毫不动容?”
谢郁十指紧紧抠在地上,直抠得十根手指头鲜血淋漓,但这痛又岂能抵得上他心中屈辱与痛苦的万分之一?
卫飞卿所言,封禅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只道:“我身中剧毒,只是终究我还未死,我仍是可以去救芳踪的,哪怕爬也应该爬过去。然而——”他说到此,语声愈发淡漠,淡得几乎没有一丝生气,“她并不一刀结果我,而是用她的性命来要挟我。我若离开,她就死在那里。我为了芳踪,为了阿冥,为了八音,万死也无悔,然而我……我又岂能眼看她死在我面前?那与我亲手杀了她又有何区别?”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抖动。
那是他用了整整二十年也还是未能磨灭的抖动。
那个时候杜云明明可以杀了他,她杀了她,他绝不会恨她。然而她偏偏选择了世上最残忍的方式来对他,让他亲身面对挚爱之人的背叛,让他自己选择违背自己昔年承诺,不去救比他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弟弟。
这才是他真正怨恨她的地方。哪怕过了二十年,哪怕对方早已化作一具白骨,也难以平息。
旁听众人都感受到他这丝彻骨的怨,谢郁更是失声痛哭。
封禅却忆起,实则他在当年便问过她关于这问题。当时她怎么回答来着?
我在那个人心中永远抵不过他的雄图与霸业,至少我想证明在你心里,我总要胜过世上一切。
这回答多么自私,多么残酷,让他感到无穷无尽的羞辱与恼怒,偏偏其中却还夹杂着一丝他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的心疼。就是那一丝疼,让他感到再无颜面对段芳踪、池冥、傅八音三人。
“我无法看她去死,也无法坐在原处等着芳踪死,左右都是绝路,当真无颜苟活于世了。”封禅微微叹道,“但我自尽不成,再次清醒过来之时,在我面前的已是谢殷,而不是她了。”
痛哭不能自已的谢郁闻言浑身再是一抖:“她……她将你……”他问这话时,内心委实一半恐惧一半麻木。麻木的是他的这对父母做的一连串事已叫他感受不到半分侥幸。恐惧的是,他不知他们究竟还做过多少超出他预期、让他连想也无法想见的龌龊之事。
却不料封禅竟摇了摇头:“你不必将她想的太过不堪,她虽则对谢殷情深难以自拔,但经过那件事之后,又如何不心灰意冷?她终究是由我和阿冥抚养长大,虽说最终并未杀我,只是她等到……等到芳踪死讯传来,便知一切无可挽回,替我解毒之后,便回去找阿冥领罪了。她欺骗阿冥已然杀死了我,那时候阿冥同时失去了芳踪和我,盛怒之下这才……实则阿冥从来都将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疼爱,内心又岂会好受?”
但他口中讲的这些事,分明已经不是他所经历之事了。卫飞卿忍不住再次插口道:“前辈在谢殷找上门之后便已失去自由了吧?前辈又如何得知这些事,难道都是从谢殷口中听来?”
封禅颔了颔首。
卫飞卿蹙眉道:“为何?”
谢殷几人击杀段芳踪与卫尽倾之事既已成功,他该以为杜云已然杀死封禅才是,为何又会亲自找来?他既找过来见着封禅未死,难道不该趁他毫无反击之力之时立即结果了他,为何又要大费周章隐瞒众人将他生囚?
封禅淡淡道:“因为他恨我。”
这答案……
卫飞卿试探道:“他对你……是妒恨?”
第58章 存信义,此生不渝(四)
封禅有些意外看他一眼,随即转向谢郁道:“谢殷于我而言,乃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我与他之间势必要有所了结。只是有一事便是我也不能否认他,他对你娘,是真心的。尽管他那真心之中,掺杂了太多利用、怀疑与隐瞒,但……你之所以出生,至少并不是出于任何阴谋诡计,而是因为他们两人对彼此有情。”
谢郁伏在他脚下,哭得不能自已。
卫飞卿闻言却不由淡淡叹了口气。暗想这位封前辈倒真如说书人口中那般,是一位芝兰玉树般的谦谦君子,明明被那两个人逼迫伤害至此,逼迫伤害一生,到这时候却还一心劝慰间接助长过谢殷那迫【害的谢郁。
“你娘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以为谢殷如此对待她,是因为对她毫无半分情意。但后来事了之后谢殷找到我住处来,实则并非是要来确认她杀没杀我,他是想要来接她,谁知与她错开,更见到我并未死去……至于你娘回到关雎以及后来之事,亦是他打听到之后告知我。”封禅道,“很多事,我也是在后来才慢慢想通。他之所以逼你娘来杀我,恐怕除了要拖住我不去营救芳踪,更出于试探你娘的目的。他对你娘动了真意,正因为有了真意……内心反倒怀疑起来。他恐怕一直当你娘与我之间有些什么,便自作聪明趁那机会想要看清你娘的心意。后来他以为你娘如他所愿杀了我,百般高兴来接她。除了他们围杀芳踪成功以外,恐怕他更高兴的是确认了你娘的心意。他见到我未死,必然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你娘又回去关雎领罪,更叫他以为那是因你娘亲对我……他未能去关雎救你娘亲,未必就出自他本心。阿云死讯传来之后,他囚禁我,恐怕亦有不愿自己独自承受那份痛苦之意。”
在他这段话中,谢殷固然是个自私多疑之人,对于杜云却也不乏情深。然而卫飞卿认知中的权圣谢殷或许并非无情,却也绝不像会为了那点小情而付出太多的样子,哪怕是年轻时候的谢殷。回想一切时间点,他之所以做这么多更有可能是……
卫飞卿紧紧盯着封禅眼睛:“当真是如此么?前辈,这其中并无其他隐情?”
封禅一怔过后摇了摇头。
卫飞卿看向谢郁。
谢郁对谢殷的了解自然远胜过他。谢郁的脑子或许转得没有他快,但关于谢殷之事,他能够想到的谢郁必然要比他想得更早更全面。
他之所以看谢郁,是想看他可有意愿去问那问题。这事与他实则并无相关,谢郁若不愿,他自然也就不去当这个坏人。
但谢郁与先前骤然听闻一切的难以置信已有些改变了。他这时候停止了呕吐与痛哭,面上冷静之色接近于冷酷,就不知这冷酷究竟是对他的爹娘,又或者对他自己?他抬头看着封禅,一字字道:“那些事……与我无关么?”
封禅听闻他话语,目中忽然透露出一丝极致的疲惫。他这时候忽然能够理解为何池冥也好,傅八音也罢,他们谁也未曾告知段须眉太多往事。他们与他不同之处,大约正在于他们都曾经陪伴在段须眉身边吧。一直看着他,是以不愿他承受太多,宁愿他一无所知的去过自己的生活。无论他将过成何等模样,至少,与前尘,与旧事,皆不相干。
他疲惫道:“你已长大成人,许多事又何必追根究底。”
谢郁却在想着,他从前就是太不追根究底了。从小到大,谢殷对他的冷淡,对他的严苛,对他的从不流露半丝笑容,对他偶尔闪过的一丝恨意,他都一意天真的当做那是他做得还不够好,他还达不到他的高度,他的要求。他甚至自得其乐的将那恨意当做是他对母亲的思念,毕竟他从小到大听闻的关于母亲去世之事都是难产生下他后身体虚弱这才在毫无抵抗的情形下为池冥极为残忍的杀死。
他终于傻到今天连自己也觉面目可憎,鄙薄不堪。
谢郁道:“人生在世,是非恩怨,总归要活得明白。前……梅君或许不知,当年池冥的头颅正是由我亲手割下,梅君今日如想要杀死我为池冥报仇,我绝无二话。但在此之前,我也想要弄明白自己当年究竟为何杀人,今日又将为何而死。求您成全。”
他面对封禅之时,当真惭愧到连“前辈”二字也无法叫出口。天下人都够资格当封禅的后辈,唯有他不配。
静静与他对视半晌,封禅终于道:“谢殷当年怀疑……她与我有染,在她生下你之后便叫她来杀我,与其说想要她引诱我、不顾一切杀了我,倒不如说想要她亲自证明……你的身世并无问题,后来发生的一切想必叫他以为……他抚养你又囚禁我,想来不无报复的心思罢。”
只可惜他所谓的报复又是什么呢?他报复的对象究竟又是谁呢?
封禅看着谢郁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紧绷的死意。但他对着这双眼睛却很明白,他根本不必再向他解释一次从头到尾他与他母亲之间并无任何不轨。
连谢郁也能够一眼看穿的事实,可笑谢殷这二十年来究竟又是在执着些什么?实则他何尝有资格对任何人说“报复”二字?他与封禅之间尚可说成王败寇,但他欠杜云谢郁这对母子的债,倾尽他一生却也再难偿还了。
那个将一生的情思尽赋于他、为他生子与杀害至亲的女人死于极度的灰暗之中,那个他唯一的亲儿子被他当做别人的儿子养了二十年,为了博得他一丝亲近而战战兢兢了二十年。
谢郁浑身终于连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尽数抽走。他整个人如同烂泥一样瘫倒在地,由痴痴变作痴笑,又由痴笑化作痴狂。那笑声中充满了悲愤、痛苦以及绝望,那股疯狂的意头连周围正杀作一团的凤凰楼与登楼中有几人也不由得掉转头看向这方。
其余几人看他这癫狂惨状,纵然不说感同身受,但此间谁的身世又没有几分凄惨?各自心中叹息,一时俱都不忍多说什么。唯独卫雪卿轻笑一声淡淡讽道:“早知如此,不如纵情肆意活个自在,又何苦难为自己装疯卖傻这许多年。”
“你不装疯卖傻?”卫飞卿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若是精明早该一刀宰了石元翼,再单独辟个疯人院给你那娘亲居住,也好过这两人一言不合就想炸了整个零祠城。”
卫雪卿先是一噎,再是一震。从段卫二人来此开始他便猜到长生殿发生之事并不简单,却万万没料到比起这两人使绊子,他家后院竟起先失火了。卫飞卿只说这一句,他脑子里瞬间便将个中情由一一补足,一时只觉心中五味陈杂。但好在他知道卫飞卿既如此说,必然是已解决那摊子事了,索性将头偏向一边,只作不闻。
卫飞卿不由得被他这无赖行径气得笑了。
谢郁笑得这一阵,似乎终于将那股几要将他逼疯的郁结发泄一些出来,这时笑声渐止,愣愣怔怔半晌,忽看向段须眉与封禅二人道:“你们……想要池冥的人头么?”
段封二人闻言俱是一震。段须眉半晌不语,原本心中对他存了一些可怜,这时听他提到池冥人头,那股欲铲平登楼的杀意再次冒出头来,嘶声道:“是你……”
“无论因由为何,他终究杀了……杀了那个人,我杀死他,亦没什么后悔的。”谢郁惨笑道,“只是他终究是那人的恩师,我将他的人头当做对那人的祭奠,只怕那人在地下自己也并不安稳。”他口中说着不后悔,心中却想,稍后他们无论要怎样对他,要将他活剐又或者碎尸万段,他总归也不会有丝毫反抗就是了。
一报还一报,一报……还一报。
而段须眉却直到此时方知,当年他遍寻不到的池冥的头颅,竟是被谢郁提去祭奠他的娘亲,这么多年,只怕……他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心里冷冰冰想,不安稳么?只是不安稳而已?那女人除非无间地狱酷刑,她如何才消受得起这份“祭奠”?
一人伸手扶住他,段须眉抬头,望见封禅全然看不出原貌的脸,以及对他关怀却又隐含伤痛的双眼,一瞬间他想起昔年与池冥相处的情形,想起傅八音如何悉心的照顾与指点他,又想起封禅适才从凤凰楼行出来之时是如何自然而然挡在了他的面前。忽然之间,他只觉对许多事都感到释然。他自幼无父无母,但终究在他从小长到大的这二十年间,原来他身边始终还有亲人在照料。在这个世界上,他知道或不知的,始终都还有人在记挂他。
已……足慰平生。
封禅扶着段须眉,对谢郁道:“固然你当年留下他的头颅未存好意,但我还要感激你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他一面。”
谢郁擦干面上涕泪,亦随之站起身来。
卫飞卿却忽道:“我与卫尊主便不与诸位同行了。”
封禅与谢郁无甚反应,段须眉闻言却霍然转头看他。
卫飞卿冲他笑了笑,指一指身后的光明塔柔声道:“这些事可不会等着我们一件一件去慢慢完成。等你夺回你义父的头颅,我也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届时咱们再会合回去解救隐逸村之人吧。”
段须眉蹙眉不语。
他知道卫飞卿话语不无道理,但他同时也了然卫飞卿这时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怕自己不在他身边,他发生任何意外他亦是鞭长莫及。有心先随他闯入光明塔,可是他义父的头颅他牵挂多年,如今终于得到确切消息,要暂且搁置不理也委实太过难为他。
他如此纠结,去丝毫未想他自己一身伤势比起卫飞卿实则要更像“强弩之末”。
似看穿他左右为难,卫飞卿笑道:“你不必担忧我,难道你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么?”
他曾对段须眉说,只要他不愿,哪怕贺兰春、谢殷这等绝顶高手朝他动手,也休想轻易取走他性命。
他相信段须眉不会忘记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这时候提出来,只是想要提醒这人自己并不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段须眉懂得他意思。
是以短暂纠结过后,他十分干脆地扭头就走。
他干脆,那个让他走的人却并不干脆:“段兄。”
段须眉停步。
那人道:“过往你失去很多东西,想来不能更多了。”见他再次转过头来,便冲他微微一笑道,“是以段兄不必担心,想必从今往后,段兄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