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都有人在唤着他。或低沉,或讶异,淡褪成天边渐残晓星。
那时青碧凝天,月淡云隐,林中泛雾,如封缄着一夜所有欲眠还休的心事。
孙悟空抬头看了眼灰蒙暗淡却挣扎着要摆脱沉沉夜色的天空,转过头去大步如流星。
他的回声伴着长风吹向四面八方,山谷应和着回音,奏响成最后一句轰然绝鸣。
“……除妖!”
要说这儿的妖气,除却枯松涧里头,他早从一开始就发现乌鸡国天空上方隐有红气缭绕。
那日,唐三藏一行人一路跋山涉水下了山涧进了乌鸡国,因着有李玄清在,不便再宿破庙野洞,便向皇宫递了文书宣言大唐使者来访,还望礼官接待。
那乌鸡国王亲自召见了他们,坐于宝位之上,头戴冲天冠,腰束碧玉带,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足踏一双云头绣口无忧履,就如同天君下凡,看着很是威仪赫赫。
他看着李玄清和孙悟空,声音倒是与面相不符的阴柔,“你俩怎地生得这般相像?”
李玄清沉沉盯着他,轻笑一声后回应,“机缘巧合罢了,陛下怎么对这感兴趣?”
因着帝王身份始终不便,恐引来杀身之祸,他便也说作取经一员,隐瞒了真实身份。
乌鸡国王想及什么,蹙眉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随便开头一问。”
孙悟空摸着下巴,看着那国王好半晌,觉得有丝诡异,但心头猜测如毛线纠缠成一团,还需靠线索来理清。
待宫婢引着他们到了歇下的宝殿之时,朱悟能两眼放光,“这一路幕天席地风尘仆仆的,可让我睡到好地方了啊!”
唐三藏摇了摇头,暗叹了声“没出息”,沙悟净却是览了一圈楼阁亭台收回眼来,声音微低。
“哪有天宫好……”
可说罢,却是他先醒悟过后,兀自摇了摇头,怔怔着不再言语。
天宫虽好,天宫里那一人却太冷。
他多少次想起自己曾站在门外贴身守护一整夜,如今却落得沦为弃子的结局。可很多时候东风刮过,把流云吹得四散,他想着想着,便也不再想了。
人间痴情苦,不如不相思。
四人就这样靠在雕栏玉砌的栏杆上,望着宫阙巍峨景象,月色如酒醉了十里,华色清溢。
朱悟能想着寒宫里羽衣霓裳的那人,挑起一笑,“哎,老沙,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那秘密?”
沙悟净没有点头也没摇头,“那已经不是秘密了。”
只笑那人从来不自知。朱悟能一愣,低下头后没有异样地抬起首来,“管他呢。我跟你们说啊,这一路那些个公主啊,女妖啊,都对老朱我投怀送抱的,我现在已经想开了,喜欢谁不是喜欢啊,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是不是?”
孙悟空听了大笑,眉眼微扬,低着头装作在地上找什么。
唐三藏合掌摇头,映着昏黄暮色容貌愈发俊朗,“都说了要戒色戒色,悟能你法号八戒,连这一戒都做不到怎么行?”
朱悟能轻声嘀咕,“那师父你先给戒了啊……”
唐三藏没听清,凑过去又问了句,“你说什么?”
他忙忙摆手,连道,“我说,古人云一世风流,这话可真对。女人心是海底针,男人心不过是骤时风雨,来得快却也去得快,更何况我这么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哎,大师兄你说是不是?”
他转头,却见孙悟空自方才前便一直在地上找东西。
“你找什么呢?”
孙悟空抬起头来,笑得憋红了脸,差点喘不过气来,“我?我找笑掉的门牙啊!”
朱悟能听得跺脚,面上微恼可眼里带笑,浮着纵容温色。彼时气氛正好,夕阳斜晚意,黄天暗城郭。
众人沉闷多天的情绪终是被打破,调侃打趣间夹杂着一二声欢声笑语。
只是那沙悟净却不知想到什么,抬头睁大眼,问出口,“二师兄,你说公主和女妖们都喜欢你,可为什么你喜欢的她们,长得都有那么几丝相像?”
朱悟能一僵,嘴角弧度就那样凝固在脸上,如零落星辰一片孤荡。
他调戏的每个女子都有那人的影子,每晚守夜望着清月不肯眨眼错过一分一毫。所谓的放下,或许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放不下。
孙悟空弹了沙悟净额头一下,啪嗒一声清脆响,“叫你多说。”
说罢他转身离去,扛棒入了殿。
唐三藏看着沙悟净,叹了声拍拍他肩,“好自为之。”
说罢他也随着孙悟空入了殿去,拉住那人不知小声说着些什么。
而最后的朱悟能面无神情地抬头看他,“你再这样口不择言,老朱我就只能把你的事给抖出去了。”
沙悟净摸上脖子儿那串连起来的九颗人头骷髅,“二师兄,咱俩都有隐衷,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捅出去。”
朱悟能一怔,望向殿内被唐三藏勾着肩背的孙悟空,倒是噤了声面色半沉。
说回孙悟空那边,他入了殿和唐三藏小聊了会儿。唐三藏让他去房里一起睡,孙悟空迟疑了会儿,如今殿中房舍众多,再加上还有一个李玄清,他心头沉沉终是摆手回绝。
回到房中上榻入眠,不知为何,夜色沉沉梦中辗转时,他隐隐觉得缺了什么。
她从梦中睁开双眼,瞪着夜色昏昧里的天花板良久,却也想不出究竟缺了什么。
孙悟空翻身而起,皱着眉挑起棒去庭院里舞了一套棒法,上挑下钩,风声飒飒,英姿矫劲,如龙腾虎跃,刮落不少桐木树叶。
就在这时,暗处里有人拍掌,孙悟空眯眼一看,竟是李玄清。
李玄清沐浴后换了袍服,愈加显得容光焕发风姿出众。他垂袖缓步走近,“孙行者好身法啊。”
孙悟空面色冷然,没有回他,提棒就欲走。
李玄清眸底划过暗色,上前一把抓住孙悟空的手,“你见着朕就逃做什么?”
逃?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话!
孙悟空哼声嗤笑,转头打量着,“老孙我不是逃,只是懒得搭理。”
“哦?”李玄清挑眉,“可是因为朕和你师父的关系?”
孙悟空觉得这人真是可笑至极,转过身去神色懒懒不愿再回应。
那李玄清却是不依不挠地,快步上前又搭住他肩。
“别走,朕有话要问你。”
就在这时,庭外长廊不知何时站着一人,素衣内敛面如冠玉,隔着夜色遥遥看着他们,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
“你俩……在做什么?”
第41章 夜探枯井与龙殿
唐三藏立在长廊上, 看见李玄清拉着孙悟空, 心下些许讶然, 微波泛浪。
他踏阶梯而下, 月光如水瀑倾洒,垂落在枝桠上, 结成一晃一晃的清色。
“你俩在做什么?”他盯着二人, 止不住开了口。
孙悟空一愣,打开李玄清搭在肩上的手,快步上前, “没什么。师父你怎么出来了?”
唐三藏深深看了夜色里的帝王一眼, 眸中神色幽沉难察。他转过眸来摇头,“为师正好有事要对你说,便出来寻你了。”
“什么事?”
唐三藏顿了顿, 面色有片刻的凝滞, “乌鸡国王……入我梦来了。”
四下一时寂响, 孙悟空想起那个龙凤黄袍容貌堪堪算得上英气的国王,心下一个咯噔。
“为师入睡之时阴风飒飒,昏昧之间见风声过处有条汉子浑身上下都是水, 朝我直直唤了声法师。”唐三藏坐于屋内, 角落置放着长明鱼油落地灯, 琉璃外罩中泛着暗黄的烟雾,氤氲了一室光晕。“为师本欲除了他, 可那人说自己不是妖魔鬼怪, 也不是魑魅魍魉, 而后撩起湿漉的头发来,没想到正是那乌鸡国王的面貌。”
被唤来的朱悟能打着哈欠,“那国王半夜不睡觉,还专门来找师父。啧啧……”
孙悟空敲了下他的脑壳,“你个大嘴瓢子,别乱说!”
他瞥了瞥唐三藏示意他继续讲下去,“然后呢?”
“后来,那国王垂着泪跟我诉了苦情,道他才是真的乌鸡国国王,现在那个是假的。”
朱悟能拍了下大腿,两眼一亮,“这可刺激了啊!”
唐三藏皱了皱眉,“这可不是玩笑,别胡说。当年那国王开拓土地,白手起家创了乌鸡王朝,兢兢业业处理着这偌大番邦土地,一丝一毫不敢怠慢。却不料五年前,天下干旱,寸草不生,饥荒伤民,饿殍遍野。”
“那他怎么不开仓济民,大赦天下求个风调雨顺?”
唐三藏摇了摇头,“为师也这般相问。他说他向来体恤万民,饥荒一起国库空虚钱粮尽绝,他为了省出银两,不得已停了朝中文武的俸禄,连他自己堂堂君王都不进肉食,餐餐只吃瓜果清蔬,日夜批阅奏折处理各方灾情,更是亲自仿效大禹治水四处考察修建水渠,不辞劳累同甘共苦。却不料后来自终南山来了个全真法师,能点石成金,呼风唤雨。他只不过信手一拈随意一点,所指之处便立马大雨滂沱足有三尺。”唐三藏指节弯曲叩着木桌,神色微沉,“国王热泪盈眶,便与他结为八拜之交,以兄弟相称,锦衣玉食毕恭毕敬供着。却不料那全真法师歹心一起,一日哄他到井边直直推了下去,盖住井口铺上泥土,把他这真国王生生溺在井里而自己变作国王样貌享威享福三年有余!”
“都说今世做国王的都有龙气,死了也能在地府天界谋个一官半职。他遇歹人谋害,乾坤也被占,怎么不跟阎王小子去告告状?”朱悟能抬眉,疑惑不解。
唐三藏叹了口气,“他说,那全真不知怎么竟是有来头的,神通广大与各方司吏都有交集。西海龙王与他有亲故,东岳天齐与他是挚友,十代阎罗更是他的异兄弟。上告无门,下投亦比不过人情世故,听说我们师徒能斩怪降魔,故来特此相求。”
窗外风声淅潇,落叶飘荡。孙悟空皱眉在脑中梳理着整件事情,沉思着没有说话。
“为师念他悲苦,答应他若所言为真,定然为他讨回个公道。你们意下觉着如何?”
坐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沙悟净却是迟疑地抬起头看了眼敛着神色的李玄清,“抓走陛下的,莫不是也是那会变换容貌的假国王?”
“这倒是有可能。”李玄清托着下巴点点头,“不过朕和乌鸡国并无往来,也和那全真法师无冤无仇。他所求为何?”
孙悟空耸耸肩,“那陛下当初犯下万千杀孽时怎么不念着无冤无仇?”
唐三藏颇是头疼地剜了他一眼,示意闭嘴,“悟空。”
李玄清却也没恼,“那些人虽与朕无仇,却是这天下的绊脚石,不得不除。正如你们取经路上的妖魔鬼怪,只要碍着你们便也落得死路一条。”
孙悟空他们踏的是取经路,他踏的却是帝王路。两厢不同,只除了一点相似。
那就是都是修行路。
一个向内,求己心的宁静;一个向外,求天下的太平。
这也注定,他身为君主必须得抛弃很多无用的东西。
譬如妇人心肠,譬如逍遥乐趣,譬如兄弟情谊,譬如友人亲信。
唐三藏心中微动,却终是不再起伏澜澜。
“为师如今心中有一计,你们凑过耳来……”
他招呼众人弯身细听,小声嘀咕了番,说罢沙悟净直直瞪大两眼,“师父,你真是蔫儿坏啊!”
朱悟能更是啧啧而叹,重新打量了唐三藏一眼,“师父,你这使坏真是有一手啊。”
唐三藏以拳遮口咳了咳,“行了,便按为师说的去做,若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再说。”
百里宫阙参差坐落着亭台楼阁,空无一人的庭园里栖着一口废弃了三年之久的荒井。井上杂草丛生,青苔蔓痕,湿泞滑腻。
萧风阴冷,吹过池木花草,啸声阵阵凄清如冤魂哭泣。
只是暗色里不知怎么,于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有了细小声响。
一道黑影窜进庭园,弯着身子溜至了井边,口中嘀咕着,“什么时候查不好,非要夜里来查,这是让老朱我成心睡不着觉啊……”
他咕哝着,一路踏踩着落叶发出嚓嚓声响,蹑着足尖小心靠近,牟足力气移开了井盖。
下头一阵黑幽幽的,晦暗下看不出个轮廓。
朱悟能琢磨着这难不成他自己查探一番?可到底被吩咐了师命,他叹了口气晃着身子摇身一变,变成了只萤火虫,扑闪着翅膀和萤囊,朝暗色更暗处飞去。
底下可见之处皆是浑浊的泥水,泛着恶臭,朱悟能一闻差点掩鼻呕吐了过去。他如今投胎为猪妖,于嗅觉格外敏感,这臭气于他而言不亚于毒气弹。
“这尸体泡了三年,应该都烂了吧……”
他强忍着不适,望了望黑不隆冬的井底,再望望尘垢遍布的井口。罢罢罢,下都下来了,就做到底吧。他深吸一口气,摇身一变变作只蝌蚪,便潜进那污暗的水下去找寻所谓的乌鸡国王的尸骨。
而另一边,乌鸡国王寝宫的屋檐之上,孙悟空翘着二郎腿,掀了片瓦盖,火眼金睛一眨不眨地定定扫视着殿里那人。只见那国王翻拍了一个嫔妃的牌子,沐浴之后身着中衣,看着俊眉朗目,虽上了年纪,却也是有一番气魄姿态。
孙悟空翘着脚嘴中叼着叶,原本以为那人是要召妃子侍寝共享□□,却不料隐蔽于夜色之下开了小门四处张望偷偷进来的是个人高马大年纪更长的男子,身着十二章花纹暗蓝华衣,脚踏云雷华彩深色锦靴,腰上还配着蒲纹环,一看便知身份非凡。
孙悟空蹙了蹙眉,却见那乌鸡国王侧躺于龙榻之上,面带笑意,“爱卿,你终于来了,朕可等得心焦得很呐。”
男人上榻,褪了衣去,揉上王上隐有肌肉的胸口,“哪里焦了,让好哥哥来瞧瞧。”
两人当下抱作一团,好不欢爱,巫山**汗湿淋漓,被翻红浪此起彼伏。
孙悟空在屋舍上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直想着这乌鸡国王纵是假的,可也他娘的太不要脸了吧?!
心中一阵促急乱跳,师父派他来看看国王的真身,却不料让他看了场龙阳断袖的活春宫去!
底下一阵水声作响,纵情欢爱,不知谁喊了句“好哥哥,快进来、嗯……快活、快活哈啊!……”
孙悟空不经人事,听得不由害臊。却还是强撑着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支撑着身子坐在屋舍上继续听了下去。
他想及他仅有的梦中那场“人事”,铺天盖地而来的只有揪动心脉的疼痛,仿若被敲砸成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骨,哪有什么快活可言?
这两人定是骗他哩!
他又侧耳细听了几番,两人纠缠了好一会儿,终是歇了下来。
“做下边可舒服得很,下次爱卿不如也尝尝?”
男子回答的声音沉浑,又带着些许疲累,“那也得王上你有那玩意才行啊。”
说着,他似乎揉了揉另一人的屁股,又轻声嘀咕了什么。
两人又一时兴起,滚作一团。
孙悟空这一会儿睁大眼终是醒悟,这国王纵有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却原来没那孽根去!难怪他要找那两班文武,四百朝官进这内室啊……
孙悟空想罢摇着头,虽还未知这“全真”真身,可今晚得到的消息已足够当作把柄了。
他起身,咻声一闪,转眼便飞回了客殿内。
半晌后,唐三藏的屋子里,朱悟能黑着个脸进来了,孙悟空倒是红着个脸进了门。
孙悟空先是闻到朱悟能身上如同死鱼酸臭的气味,不由在鼻前扇了扇,“老朱,师父只让你去井下瞧瞧,你这是去茅厕还是掉粪坑了?”
朱悟能难得敛了嬉笑神色,面色阴沉。
“你要这么嫌弃信不信我抱你?”
他使了不知多少次除尘术除臭术,可也只是整洁了衣裳,身上臭味依旧隐隐招引着苍蝇,那感觉恶心得就像抹了一堆垃圾尘泥覆盖在他体肤上。
唐三藏也想掩鼻,可不想伤到这二弟子的心,便握着拳强忍着伸出手的**,开口问道,“找着尸骨了没?”
朱悟能坐下身,给自己沏了杯茶润润喉,摇摇头。
“没有。”
唐三藏神色一紧,他转头望向孙悟空,“那国王可有异样?”
孙悟空神思游离着,不知想到什么,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其实是个……有龙阳之癖的阉人。”
一个国王的职责之一便是繁衍子嗣,更何况人到壮年面对着后宫嫔妃怎会不心动?那国王却偏偏是个没有孽根的,其中必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