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痴痴念念的,他将所有不可言说的心思放在那人身上,连带在梦中,也唤那时常入梦的模糊绰影,“玄清,玄清。”
对他而言,玄清不仅是他心心念念的小皇帝,更是他梦中故人的名姓。
至于和玄清长相神似的悟空……
唐三藏抬眼,看着那人幽深的眼瞳,俊秀的面容,终是无话。
至于悟空,不过是误入这场故事的过客罢了。
心头跳得越急越烈,像是魂魄在痴狂喧嚣,在推倒什么痴妄的念想。
他生生压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默念着安慰自己。
他不是玄清。他不是玄清。
那一夜两人辗转反侧,无人能眠。
唐三藏摆脱了心头悸动,却终究还是忘了——
孙悟空,本就不是李玄清。
后来,孙悟空待他既亲既疏,两人间似汹涌着一戳即破的暗流,每夜相拥,手脚都沉重。
两人对李玄清的存在心照不宣,唐三藏没有多提,孙悟空也没有多问。
只是偶尔见唐三藏山路歇息拿出画卷时,他会装作不经意地瞥几眼。
唐三藏用衣袖将手擦了又擦,确保指上没有任何尘灰,才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打开画卷,摩挲着画上那栩栩如生眉眼鲜活的身影。
鬓角垂着一绺碎发,眼波如水含着若有若无的情意,鼻若悬胆唇若桃夭,一身莲青垂柳云缎暗纹衣,看着便觉这山河生机已尽入这人波光眸中,熠熠生辉。
孙悟空想,倒真是和他像。可一介凡人,虽说是帝王之身,与他这猴精容貌如此相似,未免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心底发慌。
而唐三藏望着画上人影时,神情是柔软的,像被吹皱的春水,带着小心翼翼的怜惜。一路风餐露宿,因着他的珍重,这画卷没有丝毫破毁磨损,可见他心意深重。
过了万寿山,唐三藏于歇脚时又打开了一次画卷。
这回朱悟能没能耐住心头好奇,拉着沙悟净,心痒痒地蹭过去,偷偷地望了几眼。
“这皮嫩得都可以滴水了,还有这眉眼标致的小脸蛋,啧啧啧,不愧是帝王家啊,这生得就是万里挑一……”朱悟能夸耀着,没见一旁孙悟空越来越黑的脸色。朱悟能却忽然眉头一皱,拉着沙悟净走了开去。
“二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沙悟净看着他一脸凝重的神情,有些不解。
“三师弟,你有没有觉得……”朱悟能特地回头看了眼唐三藏和孙悟空,故意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觉得这画像里的人,长得像五百年前的大师兄啊?”
沙悟净两眼顿时睁大,他舔了舔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当年他早朱孙二人被贬下界,不曾识得这孙悟空去,只在凡界听到过几许传闻。说起来,精怪容貌本就变化缓慢,五百年多前,大师兄就是只未长开的猴子,而今不过少了分稚气,如少年渐向成年过渡。
而那画像上的人……
“谁记得那么清去,二师兄你也真是记性好。”
沙悟净摇了摇头。
朱悟能恨恨地敲了敲沙悟净的脑袋,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入夜。
孙悟空照常在庙里和唐三藏一同入眠,朱悟能和沙悟净在外头守着夜。
“二师兄,有大师兄在师父才不会做噩梦,可我们这每夜守夜的,也熬不住啊!”
沙悟净拨拉着柴火,轻声抱怨。
“嘘!”朱悟能竖起一指,“你没见着大师兄每每和师父一起睡,大早醒来都是腰酸背痛脸色阴沉的吗?你是要守夜,还是要和师父一起睡啊?”
沙悟净摇摇头,“算了,我不太习惯和人一起睡。”
朱悟能转眼看他,“三师弟,你好像很不喜欢与人接近呐?”
“我……”沙悟净有一瞬的神色恍惚,“当初做卷帘大将,侍候玉帝御前……警戒惯了。”
“天帝?”朱悟能听着,嗤嗤一笑,“也难怪,你侍候那玉帝几千年了,一直忠心耿耿的,不过打碎了个琉璃盏他就能把你给踢下凡来,都这样了你要还能喜欢和人亲近,那就神奇了。”
沙悟净嘴唇一翻,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吞灭声息。
他记得他跪在御前时的惶恐,不是因为失手打翻了琉璃盏,而是因为他越界的举动。
几千年,他只看着一人,只守着一人,只为一人而活,那人的生命便是他的生命,那人的存在便是他的存在。
一颗石头也早就心动,更何况他心非石。
却不料那人入眠时他俯身偷吻,终究是触了底线惹得那人暴跳如雷。
一厢情愿有始无终,碎了琉璃灯何尝不是碎了好梦。
从前的他是玉帝眼中一条好用的狗,此后的他是那人眼中喜欢男人的恶心存在。就像如今他丑陋的鱼怪真身。
那人要他走,他便走了。万箭穿心,前程不再,容貌被毁,他也一一忍了。这么多年他求的是什么呢?
沙悟净愣怔着,他想再得到一个回到天庭的机会。看看那人还记不记得他,有没有后悔过放逐他……他想知道,自己那几千年的付出,究竟有没有在那人心中留下哪怕一丝一划的痕迹。
所以,他跟着师父来取经了。
即使他知道自己要取的不是经,而是一个结果。
“二师兄你呢?”沙悟净深吸一口气,抑下心间汹涌。“你不过摸了霓裳仙子一双手,怎么也被贬下凡来?”
朱悟能夸张地叹了口气,瞥眼看沙悟净,“你不知道玉帝和霓裳的关系?”
沙悟净一愣,这几千他一颗心放在玉帝身上,其他一概不知。
“玉帝也是要娶妻成婚,生子传位的。这天界里,谁不知霓裳是众仙最美?玉帝早就有了要纳霓裳为后的心思,只不过霓裳一直暗暗婉拒,这才没有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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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他这么多年,做了个痴人说梦。
“想我老朱做天蓬元帅时,风流倜傥众仙仰慕,却只有那人……”朱悟能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有她,对我拒而远之。那么多年,我不敢唐突,不敢亲近,连握她手都小心翼翼,却终究还是,换不来一往情深。”
庙内,相拥汹涌,庙外,血淋淋的伤疤如酒醉人,空留碎了一地的嘲讽。
这师徒一行四人,每个都有自己的求而不得,错付情衷,像是冥冥注定,又像是早已被安排好的脚注。
庙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天边月光惨白。
心口如裂了一道缝,刮着萧冷的风,
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千疮百孔。
“三师弟,是不是下雨了?”
“是啊……好冷。”
该是下雨了吧……
不然他们脸上,又怎么会湿了微凉一片。
第5章 皮囊藏尽浮生事
孙悟空从许久以前,便一直以为他的心思藏得很好,像一口井,深入地底,万古清冷。
“你是不是喜欢菩提法师?”
“你是不是喜欢金蝉子长老?”
过往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问出的模糊话语,如刹那烟云,在他一再的退避和否认中灰飞消散。慢慢地,连他也自欺欺人地以为,他对那人从来不是喜欢。
只不过是,放不下罢了。
“悟空哥哥可是喜欢那个细皮和尚?”
妆容精致的少女问出这话时,万籁宛如阒寂。
他听得池塘蝉鸣,听得新柳簌簌,连着胸膛里怦然心跳,都于耳鸣间令人心慌。
“你怎么知道?”
“那夜,我都听见了。”少女挽着花鬓,柔柔一笑。
孙悟空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想帮他。
只是逃离,还是继续留在那人身边,抑或是听天由命。他还不知。
“不如由我,来帮你一把吧。”
红幔扬起又落下,少女眉间一点朱砂映得桃花双眼妖娆。
诸行无常,色相生灭。
于一句出神的“好”间,他仿佛看到那人风流含笑的眉眼,微露了千年过尽的惘然沧桑。
谁不曾有过故事。
正是——皮囊藏尽浮生事,白骨空消万古愁。
……
两天前。
相传白骨山妖风瑟瑟,不少行人过路白骨山却落得尸骨无存。有人说山里头有妖精,有人说山里有野兽,也有人说这山头风水不好,瘴气极重,行人多半都瘴气入体死在了里头。众说纷纭,却无一定论。
阴恻的山谷里,取经一行人走在袭袭寒风中,远望皆是冷云烟雾,鸦鸣凄哑,枯枝黄叶落了一地,脚步踩上便有咔嚓声响,甚是瘆人。
“大师兄,这白骨山怎么怪怪的啊?”
朱悟能握紧钉耙,不时左顾右盼,神经绷得极紧。
孙悟空口中叼着叶子,一双火眼金睛却从未懈怠。这儿浊气甚重,但尚未露出妖异,只不过直觉感受到了一丝古怪,却说不出个什么缘由。
“妖来除妖,魔来诛魔。你怕什么?”
孙悟空不屑地吐出口中青叶,手指转动不知使了个术法,青叶在肉眼可察间立即变大,足有两只手掌大小。
他就持叶挥舞着,一时师徒几人身侧的茫茫白雾消开几分,露了景物轮廓。
“大师兄,你这叶子倒是厉害啊!”
朱悟能眼睛一亮,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这是我从观音老儿那儿摘来的。”孙悟空不可察觉地一笑,“他那的花树灵气极佳,一片叶子也够驱散浊气了。”
唐三藏轻斥了句胡闹,却也没再继续训责他。
孙悟空心里一动,微咳了咳,睫毛轻颤地移开眼去,不敢看那人。
这师徒间的暗流涌动,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偏偏身在其中的,从来不自知。
到了夜里,山林里头雾气更浓几分。那叶子白日驱了不少浊气,夜间早已枯萎不少,蔫黄蔫黄的,暂时难以再用。
孙悟空和朱悟能沙悟净他们于一处空地划了结界,提防入夜后被偷袭。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咽如悲鸣的声响,气氛凄冷,让人惶惶。
唐三藏枕着包裹,身上盖着布衣就闭眼入睡去。孙悟空没陪他一起,露天过夜时安全起见,他和几个师弟会一同守夜。
不远处是荒骨堆,风过后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朱悟能打了个颤,随意地挑起了个话头。“大师兄啊,取经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啊?”
孙悟空一愣,火焰将他的面容映得红彤彤的,可那双眉眼却没什么温度。
“我可能会走遍大江南北,最后……回花果山养老吧。”
“你不陪在师父身边?”朱悟能眉毛一挑,神情讶异。
孙悟空默然。“他不需要我,我陪在他身边做什么?”
朱悟能啧啧了两声,“你和师父也真是别扭,明明互相喜欢,却藏着掩着死活不肯说。”
孙悟空瞪了他一眼,“谁告诉你的互相喜欢?老猪你说话能不能有点分寸,他要是喜欢我,我……”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正在安眠酣睡的唐三藏一眼,皱眉压低了声音。
“我他妈都能把脑袋摘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朱悟能哼了声,“大师兄,妖怪没了头也还能长出来,你这立的誓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孙悟空凉凉笑笑,“我立的誓没意思,他对老孙我也同样没意思。这话你们今后,还是勿再说了,免得让有心人听去,误会我和师父。”
沙悟净却摇摇头,说出的话如月色冷刀,劈进人心头去。
“大师兄就没想过要个结果吗?”
结果?
孙悟空有些恍惚。
曾经他似乎是执意要求个结果的,最后还不是成了天庭众仙的笑柄。
“你们应该比我更懂,活得像个笑话,是什么感受。”
执念纵深,连他也不知晓,这么多年的痴妄是不是早于不自觉间变成了某种禁忌的悸动。不过是也好,不是也罢,结果二字,于他而言从来没有结果。
孙悟空嘴唇紧闭,神色微白。
“我对他是执念作祟的喜欢。他对我不过是众生平等的喜欢。又何必强求?”
话语一出,四下哑然。
这么多年,他终于从一只浑然无畏只顾追求的猴子成了一个再没有风发意气的俗人。
朱悟能和沙悟净却瞪着双眼,一时无声。
孙悟空拨开两三枝柴条,看了眼他们,“你们看我做什么?”
朱悟能却摆了摆手,神色微惊。
“大师兄,不是,是你后面……”
朱悟能语无伦次,孙悟空听着,心里一点点发凉。
夜风刮得愈发急了,刮进人心头去,吹得满目疮痍。
他不敢转身。
怕一转身,心底那深冷的井再也藏不住,再被人遗弃,再次一个人荒芜。
“孙悟空,你方才说了什么?”
身后的声音是那般熟悉。千百年前,那人温柔带笑为他取名,千百年后,那人含怒地唤着他全名。
孙悟空半跪在地,瘦削的脊背颤着,像风中一叶。
“我……师父,我……”
话语不受控制,心思也于压抑至极下反作惊涛骇浪里一舟,起伏无休。
认命之下,他终是缓缓转了身去,视线里那人一身中衣,俊秀的面容没有神情。
眸光邃冷,双目寒清。
“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
孙悟空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论大逆不道,五百年前老孙早已行过了。”
他怕的从来不是世俗人伦,不是流言蜚语。不过是那人,对他没有温度的回应罢了。
“还顶嘴!”唐三藏似是气糊涂了,脸色由苍白转为怒红,心绪翻涌下忍不住大咳起来。
朱悟能知道若不是方才自己与大师兄夜聊,也不会遭致如此结果。犹豫之下,他再不敢像从前一样小打小闹地煽风点火。
“师父息怒!我们方才只是开玩笑呢。”
唐三藏听了,神色却并未转晴。
他盯着孙悟空,盯着这个对他时而乖顺时而忤逆的弟子,一瞬间的出神中仿佛看见梦里那人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隔着一门求他,“长老,你见见我罢,见见我罢……”
孙悟空到底什么都没说。
唐三藏到底拂了袖,没再提起此事。
只是这篇章恰似翻过一页,却于心里留了根刺。
唐三藏开始有意无意地和孙悟空疏远。
第二日他没与这个大弟子说一句话,水是朱悟能去舀的,前路是沙悟净去探的,孙悟空对这样的结果没什么不满。他似乎从很久以前起,就对这般的漠视习以为常。
那句话,那份心思,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师父也没再问。
他想,就这样装糊涂下去吧。等师父哪天受不了了直接赶他走便好。又或者取经完了后,各走各路各不相干。
师父不会觉得尴尬,他也不用再自取其辱。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唐三藏为什么总是在他转过身去后,状似无意地盯着他。
目光并不火热,却仿佛带有粘度。
孙悟空疑惑,却再不愿自作多情。
白日晴光正好,谷中雾气消散些许,唐三藏骑着白龙马行在前头,抬眼一看后顿了顿,又抬头看了一次。
“你们看,那可是……一户人家?”
孙悟空听得唐三藏这话,反射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角飞檐,金碧辉煌。
“这深山老林的,哪来这么气派的府邸啊……”
朱悟能盯着那山崖之上琉璃挂彩,飞珠红漆的府邸,一时瞪圆了眼,哑然开口。
“既来之则安之。”孙悟空沉着脸色,握紧了手中那根金箍棒。
昨夜他就觉得不远处的荒骨堆有隐隐声响,不知和这山中凭空出现的府邸有无关系。
唐三藏却只是瞥了他一眼,目光幽幽。
山顶。辜府。
朱悟能咽了口唾沫,神情紧张地握住大门铜环,咚咚咚地敲了好几声。
里头似有长风刮过,吹得人心头一阵生寒。
“那什么,里头有人吗!”
朱悟能被孙悟空那催促的眼神紧盯着,不敢怯场,只得扬声大喊了句。好在里头不久之后传来一句温软回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