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祁晨风为那老鸨挪往后院独门别居,虽说是放任其自生自灭,然未想祁晨风竟因祸得福,正因与前院诸人皆不往来,方于众人皆为虫蛊感染之时,她得以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祁晨风因这些年己身遭遇,对了身家性命之事,向来不甚在意,只觉人命如草芥,只如朝生暮死之浮游一般,指不定何时便命丧黄泉,在此世间,谁又重视过谁?遂此番乍见朌蛊,登时只觉大开眼界,大感意外。
身在聚美堂这些年,但凡踏入此间的男子,她自问亦见过这许多,来此销金窟、温柔乡,不图色亦图才,只求一夜风流、一枕春宵,而对她们这干烟花女子,何尝当真顾惜一丝一毫?直至今日,见了这年轻巫祝,并非是因了上述任何一种缘故进入这聚美堂,只为拯救这干为人轻贱、宛如敝履的生命。祁晨风倚在那院门一旁,目视着朌蛊煞白着脸,急红了眼,一个一个检视那干女子的状况,试图救起那为邪祟侵入不深之人。然随着他所探视之人增多,惟将眉头愈蹙愈深,面色越来越沉,口中恨恨道句:“皆已邪祟入骨,回天乏术……”
而在旁窥伺的祁晨风从未见过这般男子,不拘对了那聚美堂中哪位女子,无论是头牌名花抑或是打杂丫鬟,皆珍视其命,勉力救治,不忍见其亡逝。此景触动祁晨风许多心事,念起自己昔日遭遇,心下很是忿恨不平,未作多想,便从那后院门后奔了出来,对朌蛊指手画脚地说道:“你为何要救她们?她们素昔便无情无义、未安好心,今日遭遇皆是报应,咎由自取!……”
彼时她骤然出现在朌蛊面前,她永世难忘那一刻朌蛊眸中的神情,惊喜与欣慰相互交织,脱口而出说道,语无伦次:“你还活着,尚可行动?你面上有伤,想必亦为邪祟所染,只你尚可行动,大抵感染未深?抑或是你身具抗咒之术?……”
而祁晨风闻罢朌蛊之言,一时之间未曾明了其意,惟知晓那名素昧平生的男人,此番只因她留得命在,便已欣喜非常。
此番换作祁晨风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只见那男子两三步趱至自己跟前,伸手扶住自己两侧肩膀,将她上下打量一回,更拿手拂拭她面上的溃烂之处,没轻没重,分外轻薄。
正待祁晨风后知后觉地欲责他登徒子好色轻薄之时,便闻他率先开口道:“你所受之伤并非是咒降,惟是受虫蛊感染,尚还有救……”一面说着,一面放开她来,口中拈诀,召唤出一盆血状物并一包草药,正待吩咐作为一番,不提防却闻身后忽地传来一句问话,在道:
“你竟还活着?你怎未受邪祟所染?”
这边祁晨风与朌蛊闻言,一并转头循声望去,只见出现在二人身后的,乃是一发髻斑白,满面褶皱的老妇。祁晨风见状,惊唤一声道:“哑婆婆,你怎会在此?!你、你不是无法说话的吗?……”
话未说完,便见朌蛊登时立起身身来,伸臂将祁晨风拦在身后,急道:“当心,那人身上隐带灵力,具有黑巫术的气息,正是此间作恶之人!”
祁晨风见朌蛊护着自己,只觉心湖荡漾,心弦为人于敏感之处狠命撩拨一般,虽喜不自胜,然闻罢朌蛊之言,仍止不住震惊,随即问道:“怎会如此?她、她一直都……”
不料那老妇听罢,却是冷哼一声,顿时变了面色,狰狞可怖,尖声咒骂道:“你道我是个哑的?我终日只在这聚美堂中不声不响,只被禁锢于此后院浆洗做杂,尔等便以为我无知无识?我忍辱负重这四十年,日复一日,装聋作哑,岂不正为了今日?!……”
祁晨风:“……”
那老妇又接着道:“眼看着这聚美堂中诸□□妖孽尽皆死绝,未想却剩下你这小娼妇赖活着,当真老天无眼!”那老妇一面咒骂,一面将手中状似竹杖之物擎在手中,方知此物原是那老妇之法杖。随后只见周遭气息骤变,那法杖杖头之上精魄现形,其光虽弱,却是橙色光芒。朌蛊见状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不料那老妇竟是神宿阶巫师!我不过仙宿中阶罢了……”又见精魄周围,正渐渐凝聚起一团团黑烟,那黑烟正是焚烧尸油并蛊虫所生。
只听那老妇咬牙高叫一声:“小娼妇,受死吧!”
祁晨风闻言,亦是尖声嗔道:“我与你素无来往,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祁晨风身前的朌蛊听罢亦是震惊:“她已为虫蛊所染,容貌尽毁,你竟还欲施此邪术害人?!”说着亦召唤出法杖,与那老妇对峙。
那老妇全然不顾身前的朌蛊,惟对祁晨风说道:“她们一干娼妇□□作妖该死,小娼妇,你当你便是个好的?你亦是那干娼妇之一,使尽手段,魅惑男人,不过是为人虫降之术所染,被抛弃在此罢了,你何尝是个无辜清白的?!”说着那老妇双手上伸,一副呼天抢地之状泣诉道,“老天无眼,否则又如何生出这等小娼妇迷惑男人,毁人家庭!家中汉子为来这聚美堂享乐,填了多少真金白银,只此间娼妇欲壑难填,贪得无厌,一味索取贪奢,宛如跗骨之蛆,将男人尽皆吸食殆尽。终至于抛妻弃子,死无葬身之地……老身誓灭此间妖孽,为报此仇,暗地里从这羽民国隐居的巫师修习咒降之术,足足耗去四十年,方修得正果,这飞降之咒,定要令你不得好死!”言毕,将驱使那黑烟向祁晨风袭来。
不料此烟刚一发出,便见一道金光划过,将那黑烟尽皆打散。那老妇见状大惊,随即拿眼望来,正是朌蛊闪身而出,挡在祁晨风跟前,运起防咒之术,将那邪气打散。只听朌蛊冷哼一声,声色俱厉,开口叱道:“施邪术害人,还胆敢自称修成‘正果’!分明是邪迷心窍,无药可救,便是修行再久,亦宛如蠹虫朽木,死不足惜!我早已立志,倾尽此生之功,亦将消除此世所有黑巫术!此番我定不允尔等再施此术害人!”言毕,将身后祁晨风用力一推,令其自行寻一地躲藏。
却说祁晨风本为那老妇气势所慑,见她欲施邪术、置己于死地,更是骇得呆立当场,难以动弹。待跟前朌蛊推了自己一把,方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连滚带爬地逃至后院,从墙缝中窥伺外院动静。
只见那老妇撂下狠话:“你虽为巫祝,不过年纪轻轻,区区仙宿中阶,难堪重任;我苦修四十载,已升至神宿阶位,与我相较,不啻为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朌蛊对曰:“我虽为灵山之上一无名小卒,灵力远不及朌坤大人,然自古邪不胜正,似汝这等滥施邪术、滥杀无辜之人,正是人人得而诛之!我此番定要将你诛灭!”
而随着他二人对峙,那日头正缓缓向西沉去,终是泯灭了最后的残光。那老妇见状,更是喜不自胜,尖声笑道:“日落月升,真乃天助我也!”言毕,口中拈诀,集千万毒蛊并尸油的邪气与死气混合而生的黑烟携极重的诅咒向朌蛊袭来。此正是咒降之中极高深的飞降之术,需修为颇高的巫师方能施展。若为那邪术打中,定然万劫不复。虽说如此,对面朌蛊亦是毫不畏惧,便连面色亦未曾变化一分,随即举杖,运起防咒之术抵挡。
另一边,这对决之景自是一丝不落地尽皆映入祁晨风眼中。若说此生之中,一掷千金求她一笑的男人,她已是见过不少,然其中皆为那狼心狗肺、寡廉鲜耻之徒,待她染病落难,便也薄情少爱,与她恩断义绝。却是从未见过这般男人,为所谓大义,亦为救下自己,不惜以命相搏。
那老妇之术,强力霸道,本便阶位更高,实力更强,股股邪气宛如遮天乌云,源源不断向对面朌蛊袭去。朌蛊虽运咒抵挡,然实力不及那老妇,那咒盾被那黑烟击得泛起道道裂痕。他又召出数枚牌符,一并向那老妇掷去,不料诸多牌符一遇那黑烟,须臾之间便尽皆碎裂。而那黑烟之势破除阻力,变得愈发强势,丝丝缕缕,如吐信毒蛇一般,反噬蚕食朌蛊之力。
那老妇见状,随即仰天大笑,其布满褶皱之面更显狰狞:“哈哈哈!以卵击石,汝命休矣!”
朌蛊不答,随即咬牙召出一张灵符,咬破手指,以血作墨,在灵符之上画下女丑的符文,随后将灵力灌注于灵符,勉力将之贴在那咒盾之上。只见那龟裂的咒盾方才停止碎裂,勉强稳住。只对面之人丝毫不曾放松,而朌蛊本欲照搬朌坤之法,以防咒之术将对方咒术化解抵消。然因了朌蛊阶位不及那老妇,灵力不及而反遭对方咒术反噬,不多时便见他之右眼眼眶之中,开始往下淌血;而另一只眼睛,则是眼瞳外凸,其上布满血丝。
那老妇见状,便知朌蛊已是强弩之末,自己则是胜利在望,本欲再发一功,将朌蛊一击击溃,未想却闻朌蛊开口,嗓音依旧冷淡:“此番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亦将你剿灭,以谢女丑!”说罢大喝一声,转行一招以毒攻毒,以攻为守,弃防咒之术不顾,转而将自己素昔所练就之黑巫术施展开来,以黑巫术对抗黑巫术,全凭胸中一股意念,与对方较量精神力。终于一击将那老妇的飞降之术反弹回她自身体内,那老妇随即灰飞烟灭,连个尸身亦未留下。
后院墙缝中偷窥的祁晨风虽不明因由,只见朌蛊遭己身黑巫术反噬,半身的肌肤逐渐变黑溃烂,一张本俊朗端正的面庞扭曲变形,再难窥原来状貌,心防之中宛如大雨倾盆,继而洪水决堤。此生未曾想过世间能得一人,为自己这般贱如草芥的生命几近拼尽己我性命,念及于此,祁晨风终于拿手掩嘴,失声痛哭。
见老妇已灭,祁晨风方大哭着从后院跑出,奔至前院之中扶起倒地的朌蛊,一面泣涕涟涟:“多谢巫祝大人的救命之恩。”
朌蛊闻言,缓缓抬起那张苍白可怖的面庞,望着身侧的祁晨风,面上竟难得地漾出几缕微笑,有气无力地说道:“一番努力,总算不曾白费,尚还来得及救下一人……正如多年以前,朌坤大人救我一般……”
祁晨风听罢这话,哭得更是厉害,眼泪鼻涕双管齐下。
朌蛊又道:“待我调息片晌,恢复行动之后,方携你前往一地,疗治你体内的蛊毒……”
祁晨风打断朌蛊之言急道:“你莫顾我,你、你的眼正淌血呐……”
朌蛊闻言,方觉察血模糊了视线,伸手随意抹了一把,只见一手背的血迹。面色不变,仍浑不在意地道句:“不过小伤,尚得命在。”
……
第72章 零柒贰 鴥彼晨风
待朌蛊气息稍平,方领祁晨风前往雍城的乐来客栈,道是自己与客栈老板乃是旧识,此番正可借此地疗伤。之后的整整三个月,朌蛊皆为祁晨风配药,清除她体内的蛊毒,又制药令她敷面,疗治那溃烂的肌肤。反倒是对了己身之伤全不在意,只道是咒术反噬,已是无药可救,遂当日流血的右眼竟渐渐少光,不多时便全然失明。那半边溃烂的肌肤,虽得药敷,不过仅止了溃烂,面上伤痕却也再难消除,纵横交错,凹凸不平,观之可怖。
三月过后,祁晨风的面容已是恢复如初,与昔日聚美堂中声名远扬的头牌名花无甚两样。祁晨风打量菱花之中那张秀美的容颜,恍惚只觉这数月以来的苦难,竟如同大梦一场。
而时至今日,她对于两次改变她之人生,造成她生命之中所有苦难的巫师,忽地不再痛恨,尽皆冰释。不为其他,只因若非是聚美堂与黑巫术,她只怕再难遇见此生之中最重要之人。巫师虽曾毁去她的生活,然老天到底还是公平的,重又赐予她一人,这人亦是巫师。
她虽芳心暗许,亦欲凭己身美貌优势,以色-诱之,奈何这朌蛊偏生油盐不进,宛如石人。对她之美体娇肌视若无物,更能坐怀不乱,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等自入灵山,便需绝情寡欲,修身养性,若破此禁忌,则修为大损。”
她闻言无法,只得问道:“日后你有何打算?我已是无家可归,今后便跟随你一道。”
朌蛊则答:“我自是回灵山。”
她又道:“如此我便跟随你去灵山,拜入巫门!”
此番朌蛊倒答得无情:“你并非巫咸国之人,亦无灵力,不适学巫。”
她闻罢这话,心下很是不悦,只暗嗔这男人好生戆直,不懂圆滑,将话说得委婉动听些许。然见罢此状,她便是平生最善逢迎讨好,此番亦无法可施。
这三月以来,祁晨风皆是从旁默默注视这名为朌蛊的巫师,素昔除却疗治她身上蛊毒之后,便再未将注意力分出丝毫投于她身上。相较之下,她这一姿色上佳的妇人,远不及那干奇形怪状、面目丑陋的蛊虫并了枯燥乏味的牌符咒文更具吸引力。探查各式蛊虫之时的眼神,专注得胜过审视世间最美的风景。成日里便见朌蛊捣鼓其间,炼蛊虫、刻符文,打坐静思、面壁冥想,昼夜不止。
祁晨风尝问朌蛊,何事何人乃是他心中最为在意之事,朌蛊则答:“平生惟愿此世再无因咒降之术无辜丧命之人,再无自己那般亲人尽丧于黑巫术而惟己独存之人。”
祁晨风闻罢这话,方知为何朌蛊击败老妇令自己得救之时,朌蛊流露出欣慰的笑容,实属平生罕有。正是因了救下自己这个聚美堂唯一幸存者,与早年的朌蛊遭际相似,而并非因了其他。幡然醒悟之时,祁晨风顿觉灰心丧气,大失所望,自知自己与朌蛊之间,所剩的不过是拯救之人与被拯救之人的关系罢了。
待祁晨风伤愈,朌蛊遂告辞,离开羽民国回灵山。朔月之日,祁晨风将朌蛊送至建木根部。朌蛊再四推辞祁晨风欲跟随自己回灵山之请,惟令祁晨风日后便跟随乐来客栈老板一家居住,再寻一忠厚可靠之人托付终身。吩咐毕,便召出肥遗,一路驾蛇而去,期间连头亦未回一次。
只朌蛊未料到之事便是祁晨风并未如他所说那般过活。于祁晨风看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平生头回遇见不图美貌、不慕虚荣,心甘情愿以己之命救她之人,命中合该就此沦陷,倾心而待,一往情深。她只道是朌蛊一生,惟在意之事便是黑巫术,若自己修得此术,大抵便能令朌蛊在意自己些许。
念及于此,祁晨风寻到之前受托施展虫降之术、治死嫖客之巫。那巫见祁晨风骤然来到,只道是祁晨风因了旧仇,来此寻他晦气的,骇得大惊失色,慌不择路。不料却闻祁晨风说道:“此番若你肯授我咒降之术,你我之旧怨便也一笔勾销,我更会额外赏你。”
那巫闻言,虽不明因由,半信半疑,只得应下。祁晨风果真兑现诺言,将自己于聚美堂挣得的家私赠出一部分。那巫说道:“你非巫咸国之人,又无灵力,修习巫术难有所成。然咒降之术到底不同于降神之术,天赋有亏便绝无修成之可能。咒降之术大体分为黑巫术与吉巫术,其中吉巫术乃是防咒之术,除非灵力过人,否则断不能奏效;而黑巫术则是降头术,降头分为虫降、药降、咒降、飞降以及灵降,所需能力依次增强。若你仅习虫降与药降之术,尚有学成之可能……”
祁晨风则道:“我此生便无法习得高阶降头之术?”
那巫只答:“降头术不比其他,入门虽易,然到底属黑巫术范畴,易遭邪术反噬,进而走火入魔。我奉劝你切莫贪婪冒进,本便不具根基,更易迷失自我。略习虫降、药降之术便可……”
祁晨风闻言,心下虽嗤之以鼻,口中只道“你亦太过谨小慎微”,然尚还遵从那巫之言,不过习其虫降、药降之术罢了。而祁晨风因本非巫咸国人,天生不具灵力,亦是花费不少时日,方才入了门径,待能操作蛊虫降头,已是多年之后。
祁晨风又呕出一口血来,之后喃喃说道:“此番我的目标本便惟有祁林鹬一人罢了……”
却说祁晨风自被朌蛊救下并带往乐来客栈养伤以来,便一直与客栈掌柜一家居于一道,掌柜的一家为人至善,虽知祁晨风身世,却仍是待她如常,未曾有丝毫轻鄙之意。正因如此,祁晨风一直感念掌柜一家。又与掌柜女儿祁鹭鸶素来交厚,遂待祁鹭鸶发病之后,祁晨风便一直从旁照看陪伴,片刻不离。
而知晓那祁林鹬正是为攀龙附凤、夤缘上爬,与王子妃的丫鬟结亲而解除与祁鹭鸶的婚约之时,祁晨风心下自是替祁鹭鸶忿忿不平。此外更是触动了她隐秘的心事,只道是男人皆是忘情负义之徒,正如这祁林鹬为攀上高枝而抛弃祁鹭鸶那般,朌蛊自当年离开羽民国之后,亦再未前来探视一回。遂本对那祁林鹬有五分的怨恨,亦化作了十分。